5 進去吧
J從塑膠椅上站起來,雙手在臉上抹了幾下,然后走到其中一個被淺綠色布幔圍起來的病床旁。
值班的護士抬起下巴看了J一眼,然后端起桌上的白瓷杯來假裝喝茶。
J用食指將窗簾布的邊緣掀開一角。
不是父親。
床上躺著一個干癟的老太婆,滿頭花發。她的身體自脖子以下都被淺綠色的床單包裹起來,像一具正在吊點滴的木乃伊。
J收手,倒抽一口冷氣。
父親不見了。
J把剩下的四個病床也都看過了,一個雙腿打了石膏的工人,一個坐在病床邊發呆的老頭,還有一個滿臉淤青的小孩腫著厚厚的嘴唇睡著了。
最后一個床位是空的,床上的被單像片爛掉的空心菜的葉子垂在床邊。
J走出急診室外找公共電話。
“爸爸不見了。”J說。
“爸爸已經到家了。”母親說。她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彷徨無助。
“到家了?”J問母親。
“他剛剛自己走回來的。”母親終于壓抑不住笑出一點聲音來,那聲音從鼻腔里溜出來,經過電話筒鉆進J的腦海里,比抽泣聲還要令人心碎。
J掛回電話筒,腦中一片嗡嗡聲。
父親已經自己走回家了,這個家會回復到以前的平靜無波,還是從此雞犬不寧?
母親現在正在家里的某個角落發著抖嗎?
J不敢多想。他多么希望時光能夠倒回幾個小時以前就好了;他和父親坐在大會議桌的兩旁,父親專注在那幅“基督最后晚餐”的拼圖上,畫面上基督的臉部已經露出美麗的發絲和堅定的下巴了。此后,歡喜收割的時刻到了,父親用食指和中指夾起最后一塊拼圖,像個本因坊的圍棋大國手那樣將拼圖按進最后的空格里,即刻勝出。
J想到自己不是接老父親回家的嗎?現在,被送到急診室里的父親自己走回家了。原以為急診室是一個層層關卡的銅墻鐵壁,沒想到卻是一個最來去自如的冷氣房。急診室里的值班護士和警衛并不在意走出去一個恍恍惚惚的老父親,或是走進來一個畏畏縮縮的J。
J兩手空空地來,現在,又要兩手空空回去了。
J想起了出門前母親交給他帶來的一包蘇打餅干。
那包蘇打餅干現在全都進了小黃的肚子里去了吧?
J感到莫名的慌張。他走出急診室,四顧茫茫。走下斜坡車道,J眨了眨眼繼續朝水池的方向走,走在班長老和路長老剛剛走過的水泥小徑上,四周彌漫著七里香散發出來的甜美氣息,它們的葉子剛剛被醫院里的人修剪過,空氣中還有那種細枝被剪斷后分泌出的乳汁味,酸酸的。
J在那個白鐵的垃圾筒邊停下腳步。
他看看前面,再轉頭看看后面,確定沒有人盯著他之后,才把手伸進那個長條形的垃圾投入口,將路長老剛剛丟進去的塑膠袋拉出來。
兩盒1000cc的鮮奶,已經喝得一滴不剩了,吸管還插在上頭。
那盒蘇打餅干露了出來,形狀還很完整,沒有破碎。
J把盒內的鋁箔包抽出來,折好開口,將剩下的半包蘇打餅干塞進長褲口袋里。
出門前,母親交給他一整包蘇打餅干,現在只剩下半包了。
醫院外一片昏昏暗暗,賣水果的熄燈休息了,白天坐的紅色塑膠高椅子也已經倒扣在攤位上了。
J本來就向著街燈和來往的車子打出的燈光信步走回家去,可是他想起了母親剛才在電話里含著淚水的聲音,他知道自己非得趕緊回家里去陪母親不可了。
走過兩個紅綠燈,J攔了一輛計程車。
J覺得車窗外夜涼如水,這城市美麗極了,如果時光能夠再倒回去一點點就好了……
司機是個白白胖胖的老先生,頭發稀疏但非常整齊,J覺得他看起來更像是自己服役期遇到的那種老醫官,于是更想找點話來說說。
J說了他當兵時搭乘軍艦到外島,卻在基隆外海撞船差點命喪九泉的故事。當時突然覺得船身被猛撞了一下,世上有什么東西力量這么大?阿兵哥們一個個躺在上中下三層的吊床上,有的人還被巨大的撞擊力震得翻了一面,好像煎鍋里的虱目魚肚似的。好快啊。一股嗆鼻的柴油味立刻涌進船艙里來了,值夜班的海軍弟兄在走道外鬼哭神嚎般驚叫起來,才知道真出事了。
可怕啊,船艙里熱,好多弟兄都只穿著一條內褲而已,聽到有人喊船要沉了,全都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覷,好像一籠待宰的田鼠。有人帶頭往外沖,想要沖上甲板去離海面遠一點,沖到了走道上,也搞不清楚哪兒通往上層,人已經比海水先涌出來了,大伙驚狂吼叫,推來推去,誰也不聽誰的,還有人忙亂中竟然記得拎行李,旁邊的人被他的行李擠痛了,一拳就打破了他的眼鏡……
上了甲板,船尾已下沉了十五公尺了,天空飄著細雨,海風冷冷吹來,好像趕來送葬似的。人擠人站在傾斜的甲板上,遠遠地還能看到基隆岸邊的夜市燈火通明,鬧鬧哄哄的,怎么自己就那么倒霉要死在這兒了?
救生衣發下來了,有人上前去搶,有人冷冷地說:“搶了也白搶,船沉的時候會起一陣大漩渦,把所有人都卷到海底去,救生衣有個屁用!”有人倚在鐵欄桿邊看著陸地上的燈火點點,喃喃自語地反復說著:“我游也游得回去……我游也游得回去……”
J說到可怕處從后照鏡看了司機先生一眼,他面無表情,一臉不感興趣的樣子。J于是閉嘴了,如果一個男人對當兵的話題不感興趣的話,那么他就是真的不想搭理人了。J覺得好可惜啊,他還沒有說到他死里逃生的經過呢。
這一段路程很短暫,車停在大樓底下時,J的船難故事才說了不到一半而已。
快到家的時候,J的心情竟然酸酸地緊張了起來,好像正在跟蹤一個鄰家女孩的感覺。他沿著大樓外墻底下的排水溝向前推進,到了公寓大門口的那一排正面之前,他倚在墻角,慢慢探出龜縮的腦袋……
班長老和路長老的腳踏車已經不在了。
小黃走過來了,它發現了J鬼鬼祟祟的模樣,就拖著肥重的身軀迎上來,粗短的一小截尾巴懷疑地游到左,又游到右。
海上下著細雨的黑夜真是恐怖啊,J想。
那時,船就要沉了,那么大那么重的一艘軍艦啊,船上近千人從艙房里逃竄出來,走道上擠了滿滿的人像是從鋼板裂縫里汩汩流出的海水。J當時穿著一條綠色的軍內褲,人家忙著逃命的時候,他還得先忙著穿上迷彩服,把腳伸進迷彩褲里。(快逃命啊,你還有時間打綁腿?)快走吧,行李別拿了吧,J想。他打著赤腳,手上提著一雙大頭軍鞋,襪子還塞在鞋筒里,順著人龍在走道上推擠向前。正在處理緊急應變措施的海軍弟兄像厲鬼一樣尖叫著。
通往甲板的出口樓梯是哪一個?沒有人有把握,只知道跟著往前擠就對了。
擠什么呢?J想,再怎么擠不也還在海上,不也還在一艘破了個大洞,正在封艙不及,一直往下沉的一個又大又長的鐵棺材上嗎?
人龍經過廁所時,J脫隊了,他不擠了,先穿鞋子吧(。大家都還在往前鉆,希望鉆出一線生機,J不理人,人不理J,是生是死都是活該。)
J坐在一根粗粗的鐵管上,把黑襪子從鞋筒里勾出來,在手臂上甩兩下,甩直了,甩平了,襪子發出一股酸臭的氣味。
鞋子穿好了,接下來呢?(抽根煙吧?)
J張頭四望,廁所邊有一個往上的樓梯,心想,這樓梯通往哪里?再探頭往上瞅,樓梯頂上是一個大鐵門,這門通往哪里呢?這一步跨出去,是生是死……
J取出鑰匙打開大鐵門,小黃搶先一步鉆進了屋里,坐在花崗石地板上朝他望著,好像在說:“我陪你吧?”
J摸摸小黃的頭,露出一點尷尬的笑容。
電梯來了,J走進去,兩片大鐵門立刻合起來,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走出電梯,J一眼就看見家里的大門是開著的,父親的拖鞋一如往常放在鞋柜前的那一小塊地面上,整整齊齊的。
J站在家門口,沒有走進去。
不知為什么,J突然想起了幸福。
他的身體微微發抖起來,膝蓋的地方尤其抖得厲害一些。
1999年的某個炎炎夏日的夜晚,J站在自家大門口,茫然不知所措。他從長褲口袋里掏出半包蘇打餅干。可能是剛剛坐在計程車上受到擠壓的關系,鋁箔包里的蘇打餅干已經有點破裂了。
J從皺巴巴的包裝袋里摳出一片破碎的餅干,像一個領圣餐的信徒那樣伸出舌頭,把餅干放上去,然后合上嘴。
那片餅干顏色慘淡,周圍裂成一圈不規則的形狀,看起來好像一片遺失了很久都還找不到的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