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送行
- 袁哲生
- 6925字
- 2019-09-12 19:19:42
除夕
公園里開始有流鶯聚集游蕩之后,闊嘴財的生活不但起了變化,同時還培養了早起的習慣。
年三十這天,闊嘴財特地起個大早,刷過牙,又特別換上新的吉利牌刀片,舒舒順順刮了胡子之后,便把臉湊近木板墻上那半片鏡子照照——快六十歲的人了,畢竟難得對自己的外表滿意,于是,又從墻上吊著的塑膠袋取出染發劑、銅梳和從機車上拔下的照后鏡來為自己改頭換面一番。
脖子以上的部分好不容易整理滿意了,闊嘴財又從床下拉出一個白蘭洗衣粉的大紙箱,掃掉灰塵,取出一套灰色毛料西裝和白色絲質襯衫,他把衣服整齊地攤在床上,極溫柔地收拾著領角和下擺的線條,心中頓時覺得精神起來,眼珠子也亮了,不由得張開他的大嘴巴彈了幾下舌頭。
妥妥當當地穿上西裝,闊嘴財接著又從一排鐵釘上的各色塑膠袋里,陸續搜出一雙定制的光面尖頭皮鞋、日本進口的紅色繡花領帶和男用絲襪。逐一將塑膠袋掛回鐵釘上時,無意間在木板上碰出許多聲響,驚動了隔間那頭的野鴿子,換來一陣咕咕咕咕的急促叫聲,和鴿子猛力疊翅拍打的騷動。闊嘴財已經多年不養賽鴿了,但他很熟悉這是鴿子在交尾時發出的聲響。這些野鴿子不知一共是幾只,阿財不喂它們也不趕它們,數個月來也只在它們發出這種急躁的聲調時才感到鴿子的存在,對日常生活的影響也很微小??墒墙裉斓尿}動好像過分了點,闊嘴財已經謹慎地穿好西裝和皮鞋,正在調整他的大紅領帶了,這對鴿子還死命地拍擊著翅膀,甚至追逐向墻邊來,震得薄薄的三層板乒乒乓乓地在阿財的耳鼓里嗡嗡響,一時還沒有停止的意思。阿財正因為領帶和西裝似乎不夠協調而有些氣惱,現又被鴿子吵得心里恨恨的,便用手在木板上重重拍了幾下,墻頂的天花板應聲掉下許多灰塵沾在西裝上。鴿子們只稍停了一下,便又開始噗噗作響,阿財心想要不是自己已經穿上了體面的衣服,這回一定要鉆進鴿舍去教訓這些有眼無珠的家伙。他拿起衣刷在肩頭上掃去灰塵,往鴿舍的方向唾罵一聲:“干!”
鉆出屋外,看看角落酒瓶里的兩枝萬年青著實丑陋得很,便隨手拾起一只破碗,小心翼翼地避過那一束束,雜亂無章的電話線和電視天線,接了一些水加進酒瓶里去。望著那些陳年灰垢的細長葉片,阿財不由得想起一二十年前,這個角落可是養了幾盆名貴的國蘭哪!彼時,阿財在賽鴿圈里也風光過的,鴿子頻頻拔得頭籌,贏得猛的時候,上百萬的比賽種鴿也狠心買過。好種就是好種,阿財癡癡地想著,那抓在手掌心的感覺硬是不一樣……
那時,阿財便是為了專心鴿賽的活計,才在這個頂樓的鴿舍旁加蓋了這間臨時木板房間,好在重大比賽期間待在里面一邊泡茶,一邊守候歸來的鴿子。
現在看看這比鴿舍還小的夾板屋,覺得自己剛剛好像讓這幾只鴿子給奚落了一頓,心里又浮上幾句臟話來。
走出過往的記憶,阿財想起重要的事情來,便鉆進屋里,從電視機下的架子上取出一份租屋契約塞進西裝口袋里,直向通往四樓的樓梯走去,他要趕在今天和他的房客續簽下一年的租約,畢竟這可是事關財源的要緊事。
闊嘴財理一理頭發,站在四樓左間的白鐵門前,按了一次電鈴,久久沒有人應門,索性便一直按著電鈴不放。
一位很肥胖的婦人來開門,手上抱著一個正在哭號的小嬰兒,身后還有一個瘦瘦小小、頭發只留到耳根上的小女孩怯怯地露出半個頭來。婦人看是樓上的房東,便開門讓阿財進去。
阿財坐在客廳破舊的塑膠皮面沙發上,婦人正在為嬰兒沖泡奶粉,阿財伸長脖子看,確定那是高價位的奶粉,便把租屋契約從西裝口袋里掏出來,放在長方形玻璃茶幾上,清了清嗓子說:“最近菜價漲得嚇人咧——”
婦人聽出房東的用意,依舊靜靜地泡她的奶粉,泡好奶粉便故意去浴室接了幾瓢水到廚房去燒,接著便開始檢點這房子的許多待修的地方和需要汰換的部分,一長串數落下來,阿財有些后悔方才不該打開話匣子。
依照去年的契約再續簽一年,租金仿照前年一般,阿財掛起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步出屋外,往樓下走去,愈想愈不甘心,沒想到犧牲自己住到鴿舍旁,所得卻是每下愈況,悻悻然之外不由得擔心起下一年的生活來。
阿財本能地走著,走進一家便利商店,買了兩個茶葉蛋,邊剝蛋殼邊又抽起一份早報來翻看,不時在報紙上印了許多指紋狀的褐色水漬,看完又折好,塞回報架后排里去。走出便利商店,他取出手帕來擦手,看看路上人車漸多了,于是往公園方向走去。闊嘴財的一天開始了。
進公園后,依照習慣,每每路經杜鵑花叢的公廁時便有想小便的感覺,于是轉入公廁去小解,順便在洗手的時候對著大鏡子梳理一下。梳理完,再向前繞經兒童溜冰場旁的秋千架,便來到三八阿彩仔的米粉湯攤子。
“哎喲,沒底看,阿彩仔創啥穿這水
,要嫁尪
是么?”闊嘴財順勢揀了阿彩仔對面的一個圓椅子坐下。
“嫁你死人骨頭啦?!卑⒉首袥]停下舀湯的動作。
“創啥這迡惡嘴,大過年時啊——話個講倒頭
,若要嫁死人骨頭就對墓仔埔
去才有哦——要我乎
你報路啊免?”闊嘴財拉長下巴,扮出不解的表情。
阿彩仔不甘示弱,舀米粉湯的動作隨而夸大起來:“煞不知要等你這死闊嘴仔死沒俍坮,倒踮
公園做痟狗
時,我迮給你送就山。”說著舉起精鋼光亮的菜刀向一塊油豆腐斬去。
“哎喲喂,俍講最毒婦人心,一點點仔攏沒吥對。像你這般的,全世界除了我闊嘴財仔嘛吥俍要啦——”
“我佮你?我咧走吥知路!”
其他桌幾個熟客人之中,有的已經忍不住笑起來,阿財稍稍滿意了,方才的心情也得到了些許的滋潤,便又往偌大的公園別處逛去。
早晨的空氣卻也不太新鮮,倒是還有厝鳥仔、白頭殼仔
和間或一只烏秋
顯得很爽落。大樹下各處空地上有歐巴桑和歐志桑在跳土風舞,也有少年仔在舞劍打拳。長條石凳上,露宿一夜或徹夜未眠的流浪人,手上像變魔術似的又取出一整瓶的米酒來灌一大口,一會兒又搓起一條報紙點著了驅趕螞蟻。
穿過假山隧道內的幽徑,闊嘴財仔口中的那群“丟丟銅仔”已在逸仙亭內擺開了。胡須陳仔依舊是一襲黑色長披風,一副不茍言笑的模樣坐鎮在那架卡西歐琴鍵后面,恰恰突顯了他不可動搖的地位。豬母乳仔今天大概早起了兩個小時來整治她的頭發,現正張著血盆大口,一手緊緊攫住麥克風,另一手隨著樂聲沛然招搖著,仿佛深恐手上的麥克風被歌聲低劣的人給劫走一般。
番仔火旺可不甘心像其他一些歌友一樣安分地用手掌打拍子,他特地到山葉音樂教室買了一個高級鈴鼓,凡樂聲一起,不論快慢歌曲,他便踩著乩童般的舞步搖出鼓點——沙、沙、沙、啵,這末一下就在豬母乳仔唱到“想要問伊是驚歹勢……”時,拍在她正晃動著的屁股上。
唱歌獻丑并不對闊嘴財的口味。喝一杯寒香撲鼻的高山茶,嗑幾顆醬油瓜子,阿財便又轉往他處。
接下來的路線,則是腳力與眼力同等重要。穿過人工湖上的紅木橋,網球場旁寬大的主道兩側,已有許多臨時小販就地擺開攤位,有販售泡茶器具、老人內衣褲、煙具、拐杖、黃色錄影帶、鑰匙圈和壯陽藥酒的各色小販一應俱全,其中應景的塑膠春聯攤上圍聚了不少人,賣壯陽藥的婦人生意更好,她極會招徠路人,講話時故意擠眉弄眼地壓低嗓子,帆布折疊椅上的兩只大腿從松垮的裙擺下張得大大的,一位老歲仔故意擠上前去同她耳語,一雙眼從老花鏡片后面卻瞟著某處看,阿財發現了愜意極了,便也擠上前去圍觀。婦人又喳喳呼呼一陣,有些人已開始掏錢了,阿財便趁機詢問:
“頭家娘啊,這藥酒乎你講甲像仙丹同款
好用,敢有影
是嘸
? ”
“無影免錢啦!”婦人對阿財嚷道。
阿財又說:“按迡哦,我買一罐佮你試一下好吥好?”
“要試去便所邊找啦——”
阿財和其他客人皆知婦人所指,便哈哈笑起來。阿財喜愛公園的原因便在這里,散步運動又可嬉笑打諢,一兼二顧,摸蚋仔兼洗褲,況且又不花錢,還有更可愛的去處嗎?
這會兒,如賣藥婦人所說,三號公廁邊真有流鶯開始聚集了,阿財從攤位這頭便可望到大鳳凰樹下已撐起三五支花陽傘了,于是便不多逗留,徑往廁所方向邁步走去。
三號公廁位于公園側門邊,緊鄰公園柵欄外面是一條黑稠稠的大排水溝,溝堤邊尚有一長排茂密的柳樹作屏障,與人家房屋相隔,地形上屬公園內最隱匿處,一般女游客也多不愿來此方便,形同一座男廁。闊嘴財不疾不徐往這邊巡來,像一只盤旋天空的老鷹睥睨著獵物,卻不輕易劃動一下翅膀。
阿財在距目標大約十五公尺處,揀定一個公園椅坐下之后,便鼓溜起他那雙鷹眼瞅去……那三株大鳳凰樹下有六只撐傘的……廁所洗手臺邊還有一只正在濡濕手帕,她的花陽傘擱在洗手臺上……機車停車場上,沒有……公共電話旁也有一只,她穿著鮮紅假皮大衣,手臂上挽著一只空菜籃,有點故作輕松模樣還不太自然可能人緣不佳正被同行排擠當中……大多是老面孔。
公園畢竟是公共場所,比起紅燈戶的查某,她們的穿著和裝扮都刻意收斂了些,大概是想避人耳目,殊不知彼此因襲模仿的結果,卻形成了一種風騷不足而古怪有余的標記,特別易于辨識,更別說要逃過像闊嘴財這樣的行家之眼了。
第一波掃瞄完畢,阿財有了完成階段性工作后的爽適感,于是慢條斯理地掐起一支香煙抽起來。這些流鶯大多是私娼館里年老過氣的成員,陸續在此集結謀求晚年的生計。再過一會兒,與她們一桌之隔的樹蔭那頭,便會圍集一群前來“看貨”的男人,有老有少。只見有的用手指和拇指細細捏緊煙屁股吸著,也有半合眼木著表情忽地卻心緒激昂而猛吸一口的。自然更多的是嚼著檳榔的準消費者,他們碾著牙床,望著同一個方向,像一群正要分解尸塊的野狼。阿財很愛看這幅靜中取鬧、極富喜感的對陣場面。尤其這些被人盯著看的老查某那份不卑不亢、氣定神閑的模樣更無疑是一幅公園勝景。
果然,兩路人馬漸漸壯大起來,今天雙方人數都有暴增的態勢,到了后來,連原本在側門外的香腸攤子見市場有變,索性就把烤架移到兩軍壁壘之間的石桌上來。阿財也禁不住上前買了條香腸就著蒜頭吃起來,并加入幾位老歲仔的談話之中。他們憑吊過去,談論時局;品評時鮮料理,也調侃政治人物。時而話鋒也引向彼方的某個較具姿色的流鶯,互相匯集豐富的閱歷,評頭論足一番。
此時,有人已經相中了目標,于是只見他們一前一后保持距離,往公園附近賓館走去。也有上前談不攏價錢,又抽身退返原處的。阿財看在眼里,只是把那不喜不惱的一絲絲會心給窩在心底。其實,他最感興趣的還是那些偶爾出現的兼差主婦,她們較不容易被一眼看穿。因此,阿財此刻還不時瞄向別處,特別是那些有單身漢獨坐的幽靜處,仿佛冷不防地便會錯過群鶯亂舞的場面。
偶而遇上一時真偽難辨的獨身婦人,阿財便像一個撞上棘手贗品的古董鑒定家似的,心中升起一股務必一探究竟的好勝心,悄悄地尾隨在婦人身后,直到在某個較隱蔽的角落,親眼看見那婦人盯上目標,暴露了真實的身份之后他才滿意地停止追蹤,同時對自己毋枉毋縱的眼光更新添一份自豪。
當然,光用眼睛做游戲還不過癮的。偶爾有風韻尚存的目標出現時,阿財也會憑借他對公園地形無比熟悉的優勢,先繞道前往婦人必經之處,并故意找一處較合理的釣場,懷著一份憂喜參半的臨危心境,等待那婦人前來搭訕,好把自己心頭癢癢的那鋪了一層炭灰的星星之火給扇上來,他更樂得預測那些女人會如何來開口說第一句話,還有她們的定價……
一個上午晃過。
闊嘴財回到阿彩攤子喝了兩碗米粉湯,吃了一碟豬頭肉把午餐打發掉。
下午的公園更是熱鬧滾滾,賣燒酒螺、李仔糖的,畫人像的、剪影的、賣紅包袋的、測字算卜的,阿財一一細看過,但是依然只看不買。
走著看著不覺眼酸腿麻,阿財于是在羊蹄樹下、噴水池旁的一處石板椅上躺下舒展筋骨。他望著冬天晴空的云朵,聽著賣椰子殼胡琴的老歲仔拉著伊伊呀哦哦的弦子,混合了一群小孩在擁擠的人群間追逐尖叫的稚聲,覺得這餿餿的音調安適極了,難得的冬陽灑下暖洋洋的一張細網,阿財心滿意足,不覺瞇眼打盹起來。此刻,他只想好好地享受一下這個氣氛,就像多年以前曾在一個漁船船艙內體驗過的午睡,那么搖晃晃地甜美醉人,連美夢也覺得多余。
這一覺果然無夢,阿財醒來的時候,一只土黃色野狗正在舔著阿財方才午睡時甩落的一只皮鞋。阿財乍然睜開睡眼,見這一景象并不隨即反應。他悄悄垂手在地面上搜著半塊磚頭,冷不防地穩穩往狗背上擲去,黃狗咆哮著哀怨的叫聲夾起尾巴逃竄,阿財見此,笑得蜷縮在石椅上,把另一只鞋也給抖到地上去。笑了一陣,阿財突然感到好像缺少了什么,他坐起來穿鞋時才警覺到,正是少了看好戲的路人,和少了太陽光的照射。
穿好鞋,并用衛生紙擦了灰泥,阿財往三號公廁方向走去,一路上人煙稀少,賣春聯的臨時小販正在用紙箱子分類收拾存貨,準備明年再卷土重來。歲末天暗得快,公園里一排排的路燈也暈暈地亮著,阿財這會兒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睡了許久。
公廁邊那群查某和查埔早已煙消云散,在這個時刻,下午在公園內閑游的人也都回家去了。阿財繞過幾條花徑,竟然不見半個人影,向南側門外望去,大排水溝柳樹邊的人家燈火通明不同往日,阿財感到一股大年夜的氣氛從樹隙之間穿透過來,令他一陣錯愕,尿意頓時浮起。
闊嘴財走進公廁小解,之后又走到洗手臺去洗臉、擤鼻涕,正要掏手帕擦干手時,猛地嚇了一大跳。他看到鳳凰樹下有一個長發遮面、只有半個身體卻滿布鮮血的女鬼杵在石桌上,而且正看著自己。阿財半張著一只大嘴,連忙回頭再打開水龍頭,嘩嘩的水聲又燃起他的尿意,他想關水,卻又覺得留著水聲較好,一時間方寸大亂。阿財火速做了一個決定,不要走得太快,以免那個東西以為自己怕了,還有,如果回頭去看的時候,要連肩膀一起向后轉……
阿財試探地挪一挪雙腿,指揮自己往石階走去。還沒步下石階,阿財眼角的余光便瞄見那半個身軀也跟著浮了上來,而且依然盯著自己。阿財心想這必定是個厲鬼,所以連除夕夜也不肯放過找替的機會。繼而又想,年代古老的公園果然不干凈,這會不會是從前被日本兵所奸殺的女子的陰魂,又或是在此地上吊自縊的遭棄婦人的亡靈呢?阿財心想,這世間果然有鬼,且終于被自己撞上了。他感覺全身似被毒蜂螫遍,內冷外熱、關節僵麻,連童年時被水牛追的經驗,也不及現在一半恐怖。他勉強再向前挪動幾步,但那女鬼顯然不肯放過自己,正亦步亦趨地尾隨哩!惡人沒膽,惡鬼大概也類此。想到這,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倏地用雙手在地上拾起一塊石頭向那女鬼砸去。
“干!”這一砸砸得不偏不倚,正中女鬼胸口。
女鬼應聲倒地,且凄厲地鳴空一吼:
“你赴死老猴你啊——”
阿財驚魂甫定,見女鬼發出人聲,定睛一看,原來是下午那個身著鮮紅假皮大衣、挽著一只空菜籃的老流鶯。再一看,方才砸去的原來是一垛土塊,現已摔落地上成了一攤黃土。但是這一記也著實不好受,那婦人痛得跌坐在地上,菜籃也飛進樹叢里去。她剛才是被石桌給擋住了下半身的黑裙,所以才被人認作是立在桌上的“半身”女鬼。
阿財雖說松了一大口氣,但是一股怒氣倒要自己上前理論一番。他走近前去沖著那張濃妝卻難掩老態的臉,劈頭便罵:
“你不死去別處討客兄,怎在這扮鬼驚人!”
“你死死去路邊卡吥臭啦!講啥痟話。你才是痟豬哥
兼歪哥
?!眿D人撫著痛處,恨恨地回罵闊嘴財。
“像你這般的,做鬼也免化妝啦——”阿財得意地說著,婦人沒有再回話,只發出一些痛苦的聲音。
阿財見她痛得站不起來的樣子,心中感到自己失禮之處,便上前去扶那婦人。婦人本要將他推開,但是已沒有多余的力氣可用了。
阿財將她扶到一旁的公園椅上,再替她撿回菜籃。婦人不停地罵著:“死無俍哭的,死無俍哭的……”邊罵邊拍去大衣領上污泥,胸部隨之起伏著,阿財便拿眼睛盯著那部位看,看出一點意思來,就拿話激那婦人,要婦人請他喝酒壓驚。婦人一聽果然怒氣上沖,咬牙切齒地說:“你迮要請我啦!死無俍哭的?!?/p>
“好啊,你請我兩節,我請你喝酒?”阿財順著婦人的話說。
聽到阿財開自己職業的玩笑,婦人氣得從椅子站起來,坐到旁邊的另一張椅子上,不再理會阿財。
公園里一片死寂,只有一地的落葉和紙屑煙蒂。阿財無聊地想著,這些垃圾要到初五以后才會有人來收拾了。憑自己豐富準確的判斷力,眼前這個年老色衰的流鶯必定一整天都沒有找到愿意花錢的吧!望望外面,大路旁燈雨似的霓虹招牌旋動著,定睛一看,卻是促銷納骨塔位的大型廣告。阿財偏過頭去看那婦人,見她好像一時還沒有離去的意思。從婦人的位置往公園外望去,不知何時來了一個賣烤番薯的。
步下公園大門的石階,阿財點一支煙,細細地選了兩個烤得恰到好處的番薯,邊挑邊和賣番薯的老歲仔閑扯。
“沒圍爐哦?”阿財說。
“每日嘛在圍爐?!崩蠚q仔沒精打釆地回道。
“敢有影?”阿財不解地問。
“怎沒影,圍番薯爐啊——”
選好番薯過秤后,老歲仔索價八十塊錢,阿財暗暗叫虧,真貴。雖然心疼,阿財還是爽快地付了錢,回到公園里去。
阿財回到婦人身邊坐下,又說了許多預先設想的好聽話來賠不是。婦人果然盡釋前嫌,阿財于是取出熱烘烘的烤番薯來,和婦人各分一個來吃。吃完烤番薯,婦人從口袋里取出一包面紙,抽出一張給阿財擦手,又取出小圓鏡和口紅來補妝。阿財邊擦手邊埋怨說:“卡早番薯吃到驚,現在煞真好價?!闭f著便拿剛擦過手的紙巾去擦皮鞋。
“敢有影?”婦人暫停了一下涂口紅的動作。
“怎沒影?!卑⒇敳镣曜竽_,正要轉去擦右腳,話還沒說完,見地面上有個被路燈照得發亮的一塊錢硬幣,便喜滋滋地撈進手心,然后才仰頭接著對婦人說,“兩粒要七十九塊咧!”語氣中帶有一絲絲不可思議的意思。
一晚上,阿財繼續鼓動他那如簧之舌,逗得婦人頻頻發出夸飾且粗啞的笑聲。不明角落里的一兩只野狗間或也發出一長串嘯聲來回應這兩個人。
這天深夜的時候,阿財隔壁的野鴿子在睡夢中被一陣陣騷動驚醒,整晚不時發出咕咕咕咕的抗議聲,其中還混合了自阿財房內發出的,木頭床板咿咿呀呀扭擠碰撞的怪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