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希望你擁有美好的一天
放學時雨停了,天也晴了,涼涼快快的,水泥地上不大平坦的地兒積了一些水。蔚知打掃衛生,站在窗戶口向外張望,方腦袋男背著書包在一樓空地和他打招呼,大嗓門簡直喊得整個學校都能聽到。
“矮瓜!晚上開黑嗎?!”
蔚知想把板擦扔下去,又礙于自己的命中率,怕誤傷別人,遂罷。他想起自己下午看的手語課堂,對著樓下的人大幅度搖了搖頭。
“今天不了,我要好好學習了。”
距離太遠,不知方腦袋什么表情,大概很無語,朝樓上擺擺手就往校門口走了。
蔚知剛要從窗口收回腦袋,就看見蔣放春也從教學樓走了出來。他一下子把手里的板擦扔在了講臺上,從三樓飛奔而下。
事實上,蔚知下了樓什么也沒干。他離蔣放春的背影還有幾十米遠呢,他就這么遠遠看著,像個護花使者。他一路尾隨人家到大門口,看見蔣放春進了文具店,出來的時候手里拿了兩三個透明文件袋。
啊,他的——蔚知還沒有還他。
蔣放春就已經買了新的。
這是連一個還他的機會也沒有了嗎。
蔚知背著手,在遠遠的這一邊踢小石子。蔚知的心情不那么美麗了。他想“啊唉唉”地嘆許多聲氣。
蔣放春繞開地上濕漉漉的痕跡,朝路邊走。他背著純黑的書包,書包右下角有一個白色的耐克的標。太素啦,蔚知的書包上還掛了只小羊公仔呢,他想給蔣放春掛只小貓咪或者小鵝。蔚知的腦袋里想的全是這些零七八碎的東西。
每多觀察蔣放春一點,心里的印記就更多一點。
他從未覺得了解一個人的過程是這樣奇妙,甚至牽動到他纖毫的情緒。
馬路邊,蔣放春上了一輛銀白色的車,他開門進了后座。從降下的車窗里,蔚知能看見副駕有個扎小辮的小女孩,探出腦袋和手的時候似乎被駕駛座那人拍了一下,制止了,車窗徐徐升了起來,車開走了。
蔚知的護花路結束了。
太陽在天邊,落到很低的地方,他轉身匆匆回教室,擦剩下的那一半黑板。
路上堵了好一會兒,和媽媽妹妹一起到家時,爸爸正在客廳看新聞。他坐得很端正,見他們開門進來,說了聲“回來了”。蔣放春站在最后點點頭。他露出不甚滿意的表情,正要說什么,蔣放春就往自己屋里去了,余光能看見媽媽對那邊做了個阻止的手勢。
關上門的時候世界好像更冷了。蔣放春這么想著,卸下書包,看了一眼手表,竟然已經七點十七了。他扯下貼在墻上的今日規劃,擰著眉頭看“19:50 晚飯結束”那條,感到希望渺茫。
把畫了一半的靜物從書桌中間挪開,蔣放春從書包里取作業。直到媽媽開門進來,拍拍他肩膀,他才反應過來。點頭,擱下筆,吃晚飯。
今晚喝粥,兼聽妹妹挨批,蔣放春無意去聽,可他爸說太響,說她在人家書上寫某某是大笨蛋,還扯了人家的書,性質惡劣云云。他妹很像要坐不住的樣子,蔣放春因此吃得飛快,火速逃離現場。
好在今天作業不算特別多,蔣放春趕在九點前搞定了全部,在練琴和畫畫中什么也沒選,看著那臺老舊的手提復讀機和旁邊幾盤空白磁帶發呆。
計劃被打亂的感覺真糟啊,簡直想自暴自棄。蔣放春靠在椅背看手機,群里有人討論助聽器直連手機出現不能接打電話的問題,蔣放春順手回“更新系統版本”。
退出,消息列表往下幾個,是那個簡短好聽的名字。蔣放春真心地覺得這個名字好聽,姓氏也美,以往他從沒見過。
想到這里,蔣放春忽然坐直了,腳一蹬,帶輪子的靠椅骨碌碌滑走。他把一盤空白磁帶放進了他的手提復讀機里。
白天醒的時候,蔚知熬了倆好大的黑眼圈,好在沒睡過頭,就是他站鏡子前刷牙的時候腦仁兒疼。新知識使人興奮啊,蔚知昨兒作業都是糊弄過去的,看中年男老師的手語課堂愣看到一點半了,舉著手機在被窩里看,越看越來勁。
老師第一節課就教了“早上好”——是蔣放春在公交車上對他比劃的手勢,他可算明白了。
蔚知咕嘟咕嘟吐了嘴里的泡沫,漱口,對鏡子里頂著熊貓眼的自己呲牙笑了一個,心里挺美。
接下來的幾天,蔣放春跟失蹤了似的。
蔚知難在學校見他一次,最悲催的是,蔚知知道人沒失蹤,就在學校上著課,只是好像總避著他。蔚知其實也不敢往這個方向想,一這么想顯得他特把自己當回事兒。可他的感覺一直這么跟他說,太邪門了。
蔚知每天夾著厚厚的《中國手語》苦讀,也不敢找蔣放春聊天,東猜西猜的,什么也猜不著,心里說不出的苦,結果就是除了天天繞遠路去一班門口望一眼什么也沒干。
今天就是禮拜五了,今天再不見,又兩天不能見了。蔚知起大早帶了兩盒奶,自己一盒,蔣放春一盒,下了早讀就跑人家教室門口堵人。
他想挺好的,到門口就二了,心理建設做了一大堆,才敢邁步進他們年級唯一的火箭班。課間班里亂糟糟的,其實壓根沒什么人注意到蔚知,可蔚知總覺得好多人看他。
蔣放春的位置離門口很近,蔚知光速閃到他桌前,把牛奶放下,剛準備光速跑路,蔣放春從英語書里抬起頭,看他。
蔚知準備好幾天想炫的好幾手技,全從腦袋里跑走了。
他用食指笨笨地指了指自己,遲鈍了一會兒,右手手心朝上,從五指虛合到張開,朝蔣放春所在的方向伸過去,指了指奶,又指了指蔣放春。
我,給,你。
蔣放春的神情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蔚知在心里“啊啊啊”叫個沒完,覺得自己蠢炸了。不能逃跑,不能逃跑。
——希望你擁有美好的一天。
這句話的手勢蔚知私下已經偷偷打過無數次了,他屏住呼吸,想完整流暢地打一次給蔣放春,可實操中他還是磕絆了下。
蔚知開始祈禱,不求蔣放春能看懂了,但愿蔣放春不會覺得他在撒瘋。
周圍還是亂糟糟的,可蔚知全然顧不上了,他緊張地看著蔣放春。無論如何,蔣放春總不會回避他的眼睛,那個人的眼里好像有春天藍色的湖水。
蔣放春忽然抬起右手,伸出拇指,輕輕地向下彎曲了兩下,又指了指蔚知,怕他看不懂似的,比劃速度也放慢了。他還是不愛笑,可這動作做得未免太溫柔。蔚知終于知道,老師在網課里說手語也有情緒是什么意思。
蔣放春回他的是——謝謝,你也是。
蔚知的快樂又變得簡單起來,他興奮地點點頭,覺得這是個值得紀念的時刻——他們的觸角似乎從這一刻起正式感應到彼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