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生命正從他的身體里淌過
清早,蔣媽和蔣白梅都腫著眼睛,蔣爸悶聲垂頭,一頓早飯吃得怪壓抑的。
媽媽要送妹妹去學琴,蔣放春自己出門坐公交去補習機構。
小區門口就是公交車站,而最近的地鐵站要步行十來分鐘。可那時蔚知拉著他坐地鐵,他也稀里糊涂地跟著坐了。
603是雙層公交。他家到補習機構要好一會兒,周末的清晨沒什么人乘車,蔣放春在二層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太陽正往天上爬。街道上,每個人都在進行著自己的生活。推著嬰兒車和丈夫吵架的母親,騎自行車送孫子去補習班的爺爺,抱一把琴接一個音箱賣唱的流浪漢。
蔣放春聽見公交車發動時的嗡嗡聲,平穩運行一段時間后,轉彎。
提醒摩托車注意避讓時突然響起的鳴笛聲,助聽器進行突發噪聲抑制。
那一聲后,蔣放春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車身搖搖晃晃,不斷駛向前方。豎條狀的光影交錯,從蔣放春的手背上一閃而過。
這個城市難得這么安靜。
深冬的日光帶一點柔和的溫度,蔣放春想起蔚知眼里的笑。
倚在窗邊,他輕輕閉上眼,努力用殘余的聽力感受著生命。
生命,正從他的耳邊,從他的身體里淌過。
好遠啊,這世上的一切。
他忽然心念一動,有些局促地抬起手,指尖在空氣中緩慢地跳,起初動作還遲滯,在感知中又逐漸流暢熟練。La do mi,re fa la,腦海中全是傷感的小調和弦。
蔚知令他傷感。
四十分鐘后,離補習機構還有最后一站路。手機收到蔚知發來的消息。
蔚知:[=w=你到哪里啦?要不要我在地鐵口等等你?]
Land:[還有一站路就到。]
Land:[不用了,我沒有坐地鐵。]
蔚知:[這不巧了嗎!我也沒坐地鐵來!]
Land:[我坐了公交。]
蔚知:[哦這樣……那你坐幾路?我去站牌那兒等你~]
蔚知:[我們現在沒什么啦。我想把之前準備的生日禮物補給你呢!]
蔣放春對著手機發愣,好一會兒,把打好的“沒事不用了”逐字刪掉。
Land:[我坐603,就停在補習班跟前那條道。]
蔣放春從后門下車,看到蔚知坐在一輛自行車上探頭探腦。
這輛自行車一直跟在自己身后,他還從沒見過全貌。原來這車是帶后座的。
蔚知看見他,一邊朝他笑,一邊晃著手臂。他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可鼻尖還是凍紅了,眨眨眼好像就能流下淚來。
蔣放春突然不自在起來,他抬手撥了撥自己額前細碎的劉海,向蔚知走去。
“給你,你的。”
精美的包裝全被拆了收在家里了,蔚知把那小玩意兒藏在掌心里,掛繩勾在食指上。
像變戲法般神秘,他在蔣放春眼前霍地張開手。
一顆帶著光環的星球,在半空中晃晃悠悠。
——表面規律地裹著不同明暗深淺的黃色條紋,淡黃色、橙黃色、金黃色,而條紋與條紋之間的交界處又很柔和。磨砂的質感有種粗糲的真實,某些角度還能反出星星點點的光。
蔣放春一眼就認出了它。Saturn,土星,太陽系第二大行星,也是太陽系中最漂亮的一顆行星,擁有最明顯的行星環。
“遲到的生日禮物。”蔚知笑著說。見蔣放春還是一如既往地沒什么反應,他也不惱,喜滋滋地把東西遞到人掌心里。
蔚知的手熱烘烘的,那掛件也不知道被捂了多久,到蔣放春手里時,還帶著蔚知身上的溫度。
“謝謝。”半晌,蔣放春的意識跑回來,后知后覺地道謝,他嘗試說更多的話,“土星,我很喜歡。”
蔚知抿著唇別開眼,努力克制表情。他也開心,他甚至想把蔣放春話里的“土星”手動替換成“蔚知”。
放放說喜歡的時候也太可愛了!
他從自行車上下來,他腿短,站不穩還差點卡襠,蔣放春一手扶車一手扶他。
蔚知激動死了,也要裝成不激動的樣子。他甚至壞心眼地想,下次車座再調高點兒,放放是不是會把他抱下來。再轉念一想,太高的話,他怎么爬上去,怎么踩腳蹬子也是個問題。遂放棄該計劃。
他把自行車鎖在補習機構旁邊。
剛上課,年輕的男老師就開始一邊擦鼻涕,一邊帶著鼻音吐槽自己遇上的糟心事兒。說前一陣跟了他六年的黑色摩托車在這個校區被偷了,上次他開了新摩托來,給車上了三把大鎖,小偷弄不走他的摩托,缺心眼地把他防風被給偷了。這么一路騎去下個校區都給他騎懵了,小風狂吹給他吹病了,讓大家這堂課多擔待。
莫名的,蔚知和蔣放春對了個眼神,都笑了。
蔚知給蔣放春遞小紙條:[咋辦?我可沒防風被給人偷QAQ]
蔣放春歪了歪腦袋,看蔚知給他寫的話,揚起唇角,酒窩淺淺地陷下去。他回:[放心,你也沒三把大鎖。]
他們座位靠前,遞小紙條都偷偷摸摸。蔣放春不常做這種事,眼睛專注地看老師,指尖按著紙條平移給右邊的人。蔚知也伸手去接。
尾指和尾指蹭上時,兩個人都頓了一下。
像羽毛在心尖上輕輕撓過去。
那觸感稍縱即逝。
蔚知看著蔣放春傳回的紙條也傻樂,他不知道他的放放還會講冷笑話。
“……這個函數的值域怎么求,嗯?上次我給你們怎么講的,來,挑一位幸運觀眾回答一下。”老師清了清嗓子,端起他的保溫杯喝了一口,將危險的視線投向他們這一片,最終明顯鎖定在了蔚知身上。
這老師認人很快,剛開班那天蔚知和蔣放春在他面前溜了一圈,他記得,不用看名單,張嘴就能叫出來。
蔚知登時感到哀莫大于心死,他壓根連三角函數是個什么東西都沒弄懂。
“蔚……”
呼吸停滯的前一秒,旁邊那人忽然先一步舉起了手。
老師還愣了愣。這學生情況特殊,聽家長的意思,聽力和口語都有些障礙,原本他是要避免叫他回答的,此時他卻主動舉了手。
“呃,蔣放春,你怎么看?”秉著鼓勵式教育的原則,老師點了他的名字。
蔣放春站起來,大方從容,他指了指自己的耳背機,溫和有禮地說:“我可以上去寫出來嗎?”他坐在最外面,上臺很方便。
老師欣然點頭,病得沙啞的聲音從麥克風中傳出來,“行啊,來吧。”
身旁的座椅彈起來,蔣放春從他身旁離開。這么一個起身的動作,蔚知的心又開始不聽使喚地亂跳。
蔣放春從老師手中接過白板筆開始解題,下筆利落,思路清晰,板擦一次也沒拿起來過,班里的人都在看他,間或發出幾聲臟話驚嘆。
蔚知見過蔣放春的漢字——最早在他交給學校的作文紙上,他知道他的字工整好看,卻不知道他連數字、字母都能寫得這么漂亮。
那上面的東西,除了“解”之后的步驟——什么sin,cos,令t等于誰,則y等于誰,蔚知一概看不懂,可蔣放春寫得那么賞心悅目,他就假模假式要掏出手機拍一下。
蔣放春穿的是北方冬天人手一件的黑色羽絨服,蔚知拍到那個背影時,卻覺得蔣放春是他心里最帥氣的大明星。
這堂課上到最后,老師的嗓子徹底要報廢了。他布置完作業,提前了幾分鐘下課,承諾下節課給大家補上時長。
蔣放春和蔚知一起走到大門口。那輛自行車好好地停在那兒,沒缺胳膊沒少腿。
蔚知蹲下去開鎖。蔣放春隨手打開手機看了眼,才發現自己有七個未接來電,五個媽媽的,兩個爸爸的。
他皺了皺眉,回了個電話給媽媽。
“喂……能聽見嗎?”
接電話的卻是爸爸,那邊背景音很嘈雜,像是在什么公共場所。
蔣放春忍著不適,把音量調到最大,在一堆雜音中,他分辨出了媽媽崩潰的哭聲。
霎時,蔣放春的心臟像被誰狠狠攥住了。
他太熟悉了。
似乎是到了一個相對安靜的地方,蔣放春聽到爸爸向來低沉的嗓音帶著明顯的顫抖。
“下了課先來二院,你妹妹好像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