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個年過得很快,也很冷清,十幾天里,顧常青就回來了那么幾次,每次都行色匆匆,連頓飯都來不及吃。而最后一次就在昨天,他回來拿箱子,說要到外地進行調查。
顧終南心有疑惑,什么事情這么緊急,連軸轉了這么多天,還需要局長親自去跑一趟?
他這么想,卻沒多問。
能進刑偵調查局的案子都不簡單,大多涉及機密,他也不是小孩子,沒那么強的好奇心,只是在顧常青臨走之前說了一句“注意安全”,接著就開始晃晃蕩蕩打發時間。
太閑了。
顧終南嘆了口氣,比起從前,現在真是太閑了。
披著黑長大衣,脖子上掛著六兒,顧終南走在街上,得到了比平時更高的回頭率。外頭風冷,他想了想,把大衣扣上,將六兒包在了衣服里面,單手將它托著,抱孩子似的。
六兒的體溫偏高,抱著暖和,顧終南低頭望它,六兒對上這個眼神,把他抱得更緊了。
“現在知道黏著我了?她去學校你才知道黏著我,她在家的時候你怎么不來找我?”顧終南輕拍了它一下,“真是兒大不中留,白養了你這么多年。”
說來就氣,自那夜之后,六兒得空就往陸青崖的院子里跑,幾乎要在那兒住下了,也不知道它到底是誰的猴兒。顧終南每日都要去那兒把它提溜回來,早先覺得面子上過不去,他總背著陸青崖在院子外邊蹲等抓猴兒。后來她發現了,他尷尬了一陣也就緩過來,之后也會名正言順進去坐坐,說幾句話,然后再把那個毛團子帶回屋里。
“老在外邊跑,你要是丟了怎么辦?嗯?有沒有想過自己如果跑丟了怎么辦?”
六兒聽不懂,但大概能夠感覺到顧終南心情不怎么好,它眨眨眼,用腦袋蹭了蹭他的下巴,撒了會兒嬌。這是它所總結出來的經驗,對付顧終南最合適了。
果不其然,顧終南擼了它的腦袋一把,沒再說它沒良心。
“那個墨塊你送人了?花了那么多心思做了這么久,說送就送,你也夠大方的。你怎么不給我也送一塊?”
剛到營房門口,顧終南還沒進去,就聽見陳柯君的聲音。他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情,卻大概能猜到,會讓她因為對方送了別人東西就起這么大的反應,在她對面站著的八成是李四季。
“我……”
“行了行了,我就隨便說說。”意識到自己之前火氣過盛,陳柯君深呼吸了幾口氣,試圖平復心情,但到底平復失敗了。
李四季是個文化人,家里祖祖輩輩都是制墨為生,大抵是這個原因,他的身上常年都帶著點墨香。陳柯君原先不了解這些東西,再精致的墨塊在她眼里也和煤球沒區別。什么煉煙蒸墨,什么錘打墨坯,什么輕膠十萬杵,她從沒想過做個墨塊還有這么多工序。
想到這里,她賭氣似的:“我又不讀書寫字,墨塊那種東西,你送了我也不會用。”
明明是要被磨掉的,他還那么用心地在墨塊上雕了畫,山巒重重,中有鹿影,別提多費功夫了,即便是陳柯君這個外行也忍不住被那工藝品一般的小東西吸引。
可就是花了那么多時間做出來的東西,他直接就送了人。
“這個年代了,還有人自己麻里麻煩用古法做墨塊的,李四季,你真是個寶貝。”
分明她這是句醋話,卻不料他半點兒沒聽出來,反而皺了皺眉。
李四季生得一副少年模樣,眉目清冷卻不淡漠,身形消瘦卻不羸弱,給人的感覺如同寒天雪地里的松柏,積雪壓身也不折傲骨。
他將眼鏡往上推了一下:“不能這么說。近些年來,東西文化沖撞厲害,年輕人都追逐摩登,西服洋裝換了長袍高領,古法文化看起來的確都成了過時的玩意兒。但作為文化的載體,物質或非物質的文物都是一樣的,保留不易、修復不易、傳承不易,要失去卻是輕而易舉,而這古法制墨……”
陳柯君不懂這些,聽了一番說教,她只覺得心口更悶了:“這么寶貴,那你還隨便送人?”
“不是隨便,過幾日是她的生辰,我想了許久才想到要送什么。”李四季微頓,“當年我去長津大學求學,中途李家徽墨廠經營不善,幾近倒閉,我因此提交退學申請,是青崖知曉之后,組織學生會出資,才將它保了下來。”
青崖?
聽到這個名字,門外的顧終南有那么一絲的疑惑,可他懶得多想,很快就把這絲疑惑拋去了腦后。
“當時她尚年幼,心力卻比許多成人都強大,實在令人欣賞。她不只是我的朋友、我的知己,在某種意義上,也是我的恩人。況且,她雖為女子……”
陳柯君借題發揮打斷他:“行了,什么叫雖為女子?女子怎么了?你……”
她其實知道他沒那個意思,話說到一半,毒蛇信子又收了回去。
“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說完,她甩手轉身,一腳把門踹開。
而顧終南連忙后退一步,險險躲開那扇差點兒砸上他臉的木門。
陳柯君斜眼朝顧終南一瞥,接著半步不停地走了過去,而顧終南摸摸鼻子,心道又不是我惹的你,對我擺臉色做什么?
看見門外的顧終南,李四季有些意外,卻仍對他笑了笑:“少將來了。”
相對而言,顧終南望向李四季的表情顯得有些尷尬,不愿意和人多說似的。可他想了想,還是把六兒從懷里拉出來塞給了李四季。
“你先幫我照顧著,我去找她。”
從暖和的衣服里一下子被扯出來,六兒有那么一瞬間的茫然,整個身子冷得激靈了一下。但很快,它抱緊了李四季,并且熟練地又鉆進了他的衣服里。這一連串動作看得顧終南沒忍住輕彈了下它的后腦勺。
“好好待著,我晚點兒來接你回家。”
說完,他和眼前人打了個招呼,轉身就追出去。
2.
陳柯君走得很快,不一會兒就沒了影子,可顧終南知道她會去哪兒。
營房建在近郊,位置偏僻,或許是周圍人煙稀少的緣故,這兒時常有些野生的小動物亂竄,尤其是后邊那座矮山。矮山里樹木繁茂,野兔野雞野鳥什么都有。
顧終南剛走到山邊就聽見了鳥銃的聲音。這槍威力不大,至多也就打打巴掌大的小東西,但聲音響得很,老遠就能聽見。
他朝著聲音來源處走去,果然看見蹲在草叢里撿鳥的陳柯君。
“打鳥呢?”
陳柯君頭也不回,扯著那只鳥把它的腿兒綁在繩子上就往前走。
顧終南背著手跟在她的身后吹口哨。他吹得不好,聲音斷斷續續,一會兒有氣一會兒沒氣,音也不在調上。
就這么跟了一會兒,陳柯君終于忍不住了。
她轉身推他:“起開。”
“這山又不是你家的,你讓我走我就走?我偏不走!”
陳柯君滿肚子的火氣:“要么起開,要么和我打一架。”
她是山匪出身,在進入軍隊、遵守紀律之前,幾乎每天都在靠拳頭過日子,一招一式都帶著狠辣的匪氣,沒有多余的花架子,出手就是要把人揍趴下的。
顧終南輕咳兩聲:“至于嗎,不就是李四季送了人家一個禮物?那本來也不是做給你的,你沒事兒為這個吃什么彈藥呢?”
“我讓你說話了嗎?”
“那你不也沒讓我別說話嗎?”
“閉嘴!”
顧終南識趣地安靜了一會兒。
陳柯君見他不再回話,也不好再發作,于是瞪他一眼,發泄似的吐了口氣繼續往前走。
這會兒身后沒有口哨聲了,可顧終南開始踏起了步子,像是跺腳一樣,一二一,一二一,極有規律又極重,一聽就知道是故意的。
她懶得管他,停步蹲下,抬頭瞄準,對著樹枝上的麻雀就是一槍。在麻雀被打落的那一刻,她的身后傳來了響亮的掌聲。
幾番下來,陳柯君幾乎都要被他氣笑了。
“你到底想怎么樣?”
顧終南指了指自己的嘴,搖搖頭,攤手,滿臉無辜。
“行了,想說什么就說唄,什么時候我叫你閉嘴你就真閉了。”
“剛才不就真閉了嗎?”顧終南上前幾步,把那只麻雀撿起來,從她手里接過繩子,麻利地把鳥腿捆起來,完了和她確認道,“這可是你要我說的。”
陳柯君隨意地點了個頭。
顧終南定了定:“我說,你要么別再這么追著人家了,李四季不喜歡你,你又不是看不出來。你也不是沒人要,每天上趕著貼在人家那兒,何必呢?”
陳柯君翻個白眼就往前走:“我改主意了,你還是閉嘴吧。”
“怎么,你就這么愛招人煩?”
“管得著嗎你。”
她走了幾步,背后的人都沒動靜。
陳柯君覺得奇怪,但也不在乎,反正顧終南在這兒也只會火上澆油,不跟上來更好。
然而,剛想到這兒,她便聽見身后響起了腳步。他的步子極快,快得讓她反應不過來。顧終南拉住她的動作很突然,她原先步子向前,被他扯得一個沒走穩,差點兒摔一跤。
站穩之后,她剛想發火就被顧終南搶了先。
“你就不能不喜歡他嗎?”他這句話說得急,聲音卻壓在喉嚨里,顯得低沉。
比起莫名暴躁的顧終南,陳柯君反而平靜下來。
“不能。”
她輕笑,把手從他的手里抽了出來。
“有些話說明白了沒意思,所以大家心里懂了就行。”她拿衣袖細細擦著手里的鳥銃,聲音輕飄飄又漫不經心,偏偏如風刀薄刃刮進他的心口,“你是一柄刀,而一柄刀要找的無論如何都不會是另一柄刀。顧終南,你需要的,從來都是刀鞘。”
這句話砸在了顧終南的身上,砸得他腦子一蒙,無論如何都回不過神。
“我什么脾氣你也知道,很多時候,我就是奔著南墻去的,它擋我,我就把它拆了。我要往哪兒走是我自己的事情,也不是沒有能勸得動我的人,只是那個人不會是你。”
他一時怔住:“我……”
“行了。”她把鳥銃背好,打的那兩只鳥卻掛在了他的手上,“拿回去炒了吧。”
顧終南下意識追問:“你去哪兒?”
“氣也消得差不多了,當然是回去找小四季。”
背著他擺擺手,腦后的高馬尾在她做動作的時候輕晃了晃。
陳柯君始終沒有回頭,也沒多在意顧終南是何反應。
她只是按照自己的節奏走著自己的路,看上去不管不顧,好像什么都不會放在心上。
然而,下坡之后,陳柯君的步子漸漸慢下來。她想起李四季從前和她說的一句話。
他說,兩個人能不能在一起,看命看運不由人,強求不來。她知道這是他的拒絕,只是當時揣著明白裝糊涂,假裝沒把這句話放在心上過,但那次之后,她時不時會想起來。
她想,怎么就不由人了呢?
她會喜歡上他,從來不關什么命什么運的事兒,只因為她遇見了他。不論是在哪兒遇見的他,只要是陳柯君遇見了李四季,她一定都能喜歡上。
不是命也不是運,這分明只關人的事情。
陳柯君低了眼睛,恍惚間回到過去。
那時的世道比如今更亂,山匪橫行,流民遍地。
山匪的名聲不好,可不是所有山匪都不是好人,雖然少,但在面對外來侵略時,與軍區同仇敵愾的寨子也還是存在的。
然而,那年大當家被人藥死,寨子里變得混亂,大家不再講究道義,開始像隔壁山頭一樣,到處搜刮,打家劫舍。她不愿看見寨子變成這樣,試圖爭權重新整管,不料因此被人暗算,斷了條腿。
不久,西北軍區剿匪,她聽見消息,想來投軍,卻被攔在了門外。
現在想想,當時局勢敏感,他們對她防備和不信任也是合情合理。但她當年偏激,在接收到看門士兵鄙夷的眼神之后,她拖著傷腿,恨不得崩他一槍,回寨子里算了。
可就是這時,李四季背著醫藥箱走向她。
他注意到了她腿上的傷,問她傷處如何,問她來意如何,問完略作思慮便將她帶進大廳,遞給她一杯茶。那是個瓷杯子,里面的水很熱,杯子捧在手上,能直直燙到心里。
接著,他對她輕笑:“天氣冷,暖暖手吧。”
那天其實很重要,是她生命里的轉折。
可現在想想,對于那一天,她記得最清楚的,不是后來顧終南和她的談話,而是李四季遞來的那一杯熱茶。
站在營房外,陳柯君頓住腳步,她忽然生出了錯覺,錯覺時間一瞬間凝成了個小點,而過去那一幕,也就在小點里重現。
當初顧終南沒有立刻接受她的投軍請求,只以合作為名,將她暫時收進軍中。
談妥之后,他像是好奇:“你為什么一直握著這個空杯子?”
直到這時,她才發現自己居然一直握著那個杯子。
她若無其事地勾唇:“不做什么,只是喜歡。”
“哈哈!”顧終南朗聲道,“那不如你把它帶走?”
聞言,她低頭,看了眼手里的杯子。
輕笑一聲,她回了句——
“好。”
3.
從營房回家之后,顧終南明顯變得沉默了些,他在屋子里待了幾天,實在悶了就在門口轉個圈兒,別的地方哪兒也沒去。
陳伯見他反常,擔心地問了句,他卻只是擺手:“沒什么,最近天冷,懶得動彈罷了。”
陳伯見問不出來,也就不再多話,只是晚飯時又問了一聲六兒。
這次,顧終南停頓的時間比之前更長了些。
“六兒放在營房了,那兒有些遠,雨天難跑,我過些時日再去接它。”
陸青崖坐在一邊,望他一眼。
即便她并沒有那么了解顧終南,聽見這句也還是覺得奇怪,這不像他會說的話。
他察覺到她的目光,扯出個笑:“怎么了?”
陸青崖搖搖頭:“你今天一直在吃眼前這道菜。”
“嗯,這道燒得不錯。”
那是一碟清炒芽白,如果她沒有記錯,顧終南前幾日還和陳伯說過少買一些。陸青崖知道,他并不愛吃這個。
說完之后,顧終南也發現了這個問題,他略作停頓,放下筷子:“我飽了,待會兒有事得出去一趟,你們慢吃。”
等他離開之后,陳伯搖頭嘆氣:“少將近日悶悶不樂,莫不是因為調度總指揮那件事?”
陸青崖聞言不語。
她不知道顧終南是怎么回事,但下意識覺得他不是會在乎這些的人。
吃完放下碗筷,陸青崖轉向陳伯:“我下午要去學校一趟,晚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不用給我留飯了。”
“陸小姐今天有課?今兒個不是禮拜日嗎?”
“有些事情需要處理。”
“陸小姐早去早回,說來鍋爐整日都在燒水,飯菜放在隔板上也不礙事。”陳伯笑得慈祥,額上和眼尾的皺紋很深,精神極好,只是背脊微微有些彎了,看上去略顯老態。
陸青崖怔了怔,微笑點頭。
她想起從前,父親也是這樣,不管她回家是早是晚,都要和她一同吃飯。她那時不大懂事,有一次和朋友出去踏青,回得晚,吃過了,到家看見桌上蓋好的幾碟菜,還埋怨道說過不必等她。
有些事情,當時只道是尋常,如今卻再盼不見了。
外邊飄著霧雨,或者說是飄著一些水汽,傘面都打不濕,只輕輕蓋在上面,許久才凝成稍大一些的水珠。
這把傘是新做的,桐油味還沒散,傘線用同色滿穿,柄上吊著一個小墜子。
走到一半,陸青崖換了只手撐傘,她的指尖凍得通紅,指甲蓋幾乎變成了紫色。這天兒真冷,她將手攏在唇邊呵了口氣,邁步進了教學樓。
教學樓里沒風,比外邊稍微暖和一些,陸青崖握著收好的傘,像是握著把劍,停在一間辦公室門口,她輕敲了敲。
“請進。”
門內傳出張副校長的聲音。
“青崖來了?”
幾乎是在門被推開的那一刻,張副校長同時站了起來。
陸青崖將傘靠著墻邊放好。
“張叔叔今天叫我來是有什么急事嗎?”
“是這么回事。”
張副校長依然是油頭西裝,一絲不茍,就連臉上的微笑都和平日里沒有區別。可是陸青崖總覺得不對勁。
像是一種直覺,她覺得張副校長有什么地方和過去不一樣了。
“近些時日,大家推選我為長津大學的新校長,通知大概下周就會發下去。”
張副校長盡可能保持著平穩,可語氣里依然透出些藏不住的得意。這對于他而言的確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但這樣的口吻還是讓她稍微有些不適。升任值得喜悅,可畢竟是師者,若是升任帶來的喜悅感大過于升任帶來的責任感,那么這味道就有些變了。
陸青崖平淡道:“恭喜。”
“謝謝你的祝賀,可這校長的事情,是真多啊。”張副校長繞著彎子,“青崖,你知道嗎?我最近接手了許多事情,也開了大大小小很多個會。老師們聚在一起,商量討論,越看越覺得有一件事情不應當做。”
陸青崖不接話,她只是安安靜靜站在那兒,仿佛一個對什么都無所謂的聽客,你講或者不講,都激不起她半分興趣。
等了會兒,張副校長沒有等到陸青崖接話,只得繞過去沏了一杯茶,借著這個動作緩了緩,又自己講下去。
“青崖,如果我沒有記錯,華夏學生聯合會應當是由你和另一位姓方的同學一起組織起來的,對吧?”
“華夏學生聯合會是由全國十余所高校一同建立,長津大學只是當初推選出的總據點。而目前聯合會組織的所有活動,都是由方主席負責管理,我負責協助,算不上是我們組織起來的。”
張副校長拍拍她的肩膀:“青崖這就謙虛了嘛。我記得,當初你才是被推舉出的主席,只不過方同學大你兩屆……”
“方主席實力非常,辦事也更加果斷。”陸青崖借著張副校長的停頓,插了一句,“副校長有什么事情嗎?”
張副校長一滯,臉色有些不大好看:“首先你也知道,我下周就要升任了。所以,你以后叫我,若不是叫叔叔,那便要叫我張校長。”
他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端起茶杯。
那茶是剛沏的,掀開杯蓋還冒著熱氣。
他吹了一口,聲音極輕極慢,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還有,今天叫你過來,主要的事情,是學校出于學生安全問題的考慮,打算解散學生聯合會。”
室內的溫度和室外相差頗大,窗上被糊了霧氣,越來越模糊。
那句話剛剛落下,陸青崖便沒忍住:“什么?”
“你們畢竟還是學生,許多事情考慮不周,就像上次游行途中生出的意外,這次是受傷,下次呢?如果有學生因為這樣的活動丟了命怎么辦?學生聯合會有能力負責嗎?”
“可是……”
原先端在手里的杯子被重重一擱,張烏酉揚了聲音:“青崖,這是通知,我不是來和你商量的。”
隔著辦公桌,陸青崖和他對視。
她深深吸了口氣。
張烏酉的理由看似有理有據,作為校方的確應該保護學生的安全,可保護學生安全和阻止學生做事是兩個概念。如今國家混亂,有志青年紛紛集合,在各種領域盡著自己的一份力,在這樣的環境里,沒有哪個是絕對安全的。
更何況,身處亂世而不爭,那才是真正把自己和國家都置身于危險當中,并且那樣的險況恐怕會比如今更甚百倍。
陸青崖組織了言辭,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可張烏酉只是坐在那兒喝茶,一副沒聽見的樣子。
她心底一冷,嘴上的話便硬了幾分:“張校長作為大學校長,還分不清如今局勢嗎?如若分不清,那么日子久了便難免遭人詬病;如若分得清,那么您強烈要求解散學生聯合會這一點就很難解釋了。畢竟您所給出的理由略顯牽強,而實際目的誰知道呢?”
張烏酉一拍桌子:“放肆!”
“如今內憂不論,但對外虎狼在側,華夏在他們眼里便是塊肉餅,誰都想來叼一口。若我們再不團結起來,采取措施,那么國家會如何?分崩離析,甚至不需外強過多費力……”
陸青崖的話音止在了茶杯破碎的聲音上。
那茶杯碎在她的腳邊,熱茶濺在她的鞋面,水漬茶葉沾在她的長裙裙擺上。
陸青崖也不曉得自己是太激動還是太生氣,她的手指微微發抖,卻仍強作鎮定。
“這個結果我不能接受,學生聯合會不是小孩子過家家,我們曾經辦成過許多事情。這也不是幾個人的小團體,華夏學生聯合會解散與否,不是一所大學、一兩句話就能決定的。”
辦公室里,氣氛一時陷入僵持。
就在這時,門被輕叩了三聲。
張烏酉整了下衣領:“請進。”
門被人從外推開,有光從窗戶灑進來,正好照在來人身上。
顧終南從那兒走來,帶著抹笑,看起來漫不經心,身上卻若有似無散發出上位者的威勢,隨著他一步步走近,張烏酉的氣場也在漸漸變弱。直至顧終南停步,低頭,睥去一眼。
那一眼很微妙,像極了獵鷹捕食時的目光。
他沒同張烏酉打招呼,只是放了一份東西在辦公桌上。
“這是我的入學申請。”
張烏酉不自覺松了口氣,他拿起那份文件,剛想笑著說些什么,就被顧終南截斷。
顧終南有意無意看了陸青崖一眼,接著,拿出另一份。
他把那份文件遞給了陸青崖。
“還有,這是我加入學生聯合會的申請。”
陸青崖一時失神,顧終南卻大大咧咧笑了出來。
笑完,他像是覺得不夠嚴謹,于是斂了笑意鄭重其事地行了個軍禮。
“望批準。”
4.
顧終南今年才二十一歲,長津大學里,比他年紀大的大有人在。
可陸青崖沒想過顧終南會來這兒讀書,即便他申請的只是旁聽生的名額。
“旁聽生”這一位置是當年陸元校長為一些勤奮好學卻條件不足的學子特別設立的,要求降低了許多,學費僅為正常收取的三分之一。雖然旁聽生得不到畢業證,只能拿一紙證明,說自己曾在這兒學習過,但接收到的知識與錄取生無異,而這才是學習中最重要的一點。
坐在回程的汽車上,陸青崖對著手上空白的紙張有些好笑,這就是他所謂的“學生聯合會申請書”,難怪方才他不讓她打開看。
不過,誰能想到,顧終南只憑著這幾張不知從哪兒撿來的草稿紙,就把張烏酉唬得一愣一愣,收回了限制學生聯合會行動的決定呢?
陸青崖笑意清和:“謝謝。”
顧終南打著方向盤。
他開車很穩,也很認真,表情卻輕松。
“不用。”說完,他停頓了會兒,“那個張烏酉你最好提防著點兒,有人看見他從后門進出日本領事館,并且不止一次。”
陸青崖本該意外的,但或許因為下午發生的那樁事情,這個意外反而讓她覺得一切的懷疑和異常都說得通了。
“進出日本領事館并不能說明什么,即便是我的人,也常要同那邊打交道。但他最近的行為有些異常,局里正在調查,也順著他這條線,查到了平都齊家。”
陸青崖擰眉:“那個齊家?”
顧終南點頭:“那個齊家。”
平都臨近東北,在東三省以南。如今東三省與蘇俄貿易往來繁多,軍事方面又有號稱北虎將的郭景林將軍坐鎮,于是安和富裕,加之東北地廣人稀,一時間,周圍省份因為混戰和災荒受牽的民眾大量擁向東三省。
然而,災難中有一所宅子安然不倒,仿佛獨立于亂世里,半分沒有被波及。
那就是齊家。
齊家是平都本地的大家,論起歷史,甚至能追溯到唐朝,而現任齊家家主在清朝時曾任都督,便是到了現在,大家也都尊稱老爺子一聲“門座”。
說來奇怪,平都和長津離得遠,那張烏酉和齊家在明面上也扯不上關系,可偏偏最近張烏酉給齊老爺子打了通電話。那電話被監聽過,沒有什么異常,唯一的不對勁,就在于兩個不該認識的人竟然如此熟稔。
的確,他們不該相識,可這與局勢又有什么關系呢?
正當陸青崖為此不解之時,顧終南譏諷道:“齊家曾經暗中招待過日本的仁和親王,就在前年七月。齊家獻上銀錢與美女,在我們與日本打仗的時候,他們享樂三日,聽說場面熱鬧快活,哄得仁和親王很是開心。”
陸青崖大驚:“什么?”
“我們得到消息時,那邊已經把一切都處理妥當了,沒留下一點兒證據。齊家根基深厚,國家動蕩幾番,他們卻安然無事,如今打的大概是和從前一樣明哲保身的主意。”
陸青崖聽得憤怒,一時間失去了組織語言的能力:“他們怎么可以這樣?”
“怎么不可以?”顧終南笑著,眼神卻越發冷了,“他們是貴族,是大家。別人的命,哪比得過他們口袋里的錢?”
天色一點點暗了下去,陸青崖的心也因為顧終南這句話而變沉,像是被蒙上了一塊浸濕的棉布,她覺得自己有些呼吸不過來。
“不過——”顧終南話鋒一轉,“不過沒什么,他們最怕的就是被人知道,而我們已經知道了。知道了就會有辦法解決,不必擔心。”
車子路過歌舞廳,店外霓虹燈亂閃,陸青崖被晃了眼睛。她揉一揉,再看顧終南,許是因為視線模糊,她看見他帶著重影。
光影幢幢,那些重影最后合成一個人。
接著,他停下車,回頭沖她笑。
“到了,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