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露水的世
- (日)文泉子 小林一茶
- 4326字
- 2019-08-16 14:58:11
這以后遷移的地方是沿著總大門內的大路的一家,從家里的高窗可以看得見對門的白墻壁的米倉。這倉庫長得很,大約有半町之譜吧。(案:六十弓為一町。)
北邊的那一頭非從窗門的橫洞望過去不能看見。有時候我從這橫洞伸出竹竿去,問底下走過的商人買金太糖。連買上四五根,等得拉上來的時候,有的已經折斷了,金太的臉也流化了,成了橫闊扁平。賣開達丸的也走過。唱戲打大鼓的也走過。警察也走過。在那時候警察還不掛劍,只在肋下挾著一根四尺來長的實木棒。警察那時是叫作捕亡爺的。此外還有各色各樣的人走過。這里比豆田里的家更是熱鬧,覺得要好得多了。
在門里邊,有大的栗樹。也有柿樹。在屋頂上,院子里,柿花像霰子似的散亂著。院子的正中間有一株牡丹,還開著淡紅的大朵的花。
在下雨的日子,依照著房東的指示,曾經給它拿雨傘去遮著。房東就是隔壁的鄰家,叫作西村。在西村家有一位眼睛迷迷糊糊,梳著茶筅頭的老太太。老太太的女兒叫作三輪姐,這是白粉涂得雪白,了不得的華麗的一位大姊,母親常是提起來說,三輪姐好標致。鼻子兩邊特別注目地厚厚地涂上了白粉,看見這樣裝扮的女人,母親說是像狐貍似的,或者又說是西村的三姐似的,現在還是這么說。身材略略的矮一點兒,可是長得胖胖的。照著她的模樣看去,不知道是叫大姊好呢,還是叫姑母好,很有點兒困難。在西村家除了老太太與大姊之外,并無叔父,也沒有什么別的人。就只是兩個人,據說有許多的公債。
老太太因為是女當家的,關于公債以及株券(股票)的事情非常地明白,有一回父親曾經低聲同母親這樣說。我那時候還以為株券是像太神宮的劍那樣的東西呢。(案:券與劍二字日本音讀均為ken也。)
有一天是庚申祭的晚上。三輪姐走到我們的后門口來,說今天晚上要點便利燈,請阿哥也來玩耍,清哥他們也是要來的。母親應酬說:“謝謝,屢次去吵鬧?!贝箧⒄f了一聲就請過來吧,擺動著屁股徑自跑回去了。
我試問著:“便利燈是什么呢?”
答說:“大概是好看的洋燈罷?!?
母親似乎實在也并未見過。說是好看的洋燈,那么是金光閃閃的東西也說不定,本來看了就會知道的事,卻是先在那里種種的操心??傊箧⒛敲刺氐貋斫形胰タ矗欢ㄊ敲利惖臇|西無疑,所以高興地跑過去。
清哥以及太田家的小姑娘,還有三四個近地的游嬉同伴,早已聚集在吃茶間里,和大姊隔著一張黑亮的習字幾并排坐著。清哥他們因為燈影看不見面貌,大姊正對著燈光,剛是正面,所以面白體胖的大姊從胸前起很清楚地映照出來。便利燈或者還沒有點嗎,心里懷疑著,就在小姑娘的下首坐了。大姊把身子移動了一點兒,說那邊太窄,請到這邊來吧。我又立起身來,走到大姊那邊坐下。
忽然留心一看,今天晚上所用的不是平常的那燈臺了,幾上卻點著一盞小的洋油燈。而且清哥他們很新鮮似的對著這個洋油燈呆看著。我立即覺到,這就是了吧。覺到了之后,本來是高高興興來看的,現在卻很有點無聊了。在家里也用著洋油燈替代燭臺,一點兒都不覺得新奇。
清哥他們把頭湊在一塊兒,很有趣味似的說著話。過了一會兒大家猜起謎來了。
你往那邊去,
我向這邊走,
在原野前面碰著,
這是什么?
帶子。(案:原與腹二字日本語均讀為hara,語意雙關。)
白鷺鷥落在黑田里,
把我所想的事情告訴給別人,
這是什么?
筆。
這樣地說著。隨后是大姊的要求,清哥來講丁丁山的故事。他就用了短舌頭似的很妙的土話,講了起來。
清哥據說是從神戶移來的一個泥水匠的兒子,還有許多地方沒有失掉神戶的方言。這土話很有點可笑,大家都笑了。大姊叫大家別笑,可是自己也還是歪了嘴笑著。對于便利燈的不平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已經忘記了。太田小姑娘是厭倦了吧,或是瞌睡了,用兩手遮了小嘴,打一個呵欠。眼淚潤濕了黑眼珠很大的眼邊。大姊一眼就看見了,說道:“雪姑,瞌睡了嗎?唱一個《月亮姐幾歲》吧,一會兒就分給點心吃?!毙」媚锼坪跚逍蚜?,端端正正地坐好,也不怕羞,就唱起歌來:
月亮姐幾歲?
十三加七歲。
給穿上了七件衣,
送出到京城的街上,
簪子掉了,
簪子掉了,
染房的女兒霎地出來撿了去,
哭了也不肯給,
笑了也不肯給,
到底不肯給還了。
小姑娘唱完了歌,大姊去拿下供在庚申神前的點心來,從小姑娘起一個個地分給了大家。我分到了一個紅葉的煎餅和指環似的點心。小姑娘將紅絹里子的長袖翻轉在膝上,把點心收到里邊去。
便利燈不知何時已經吹熄,燈臺又出來了。給現今的小孩們看,點起舊式的燈臺來,或者比好看的洋燈更好也說不定,可是在那時候,燈臺倒是普通,不必說洋燈,便是那洋油燈尚且這樣地被大家所珍重。
大家吃完了點心,沒有事情干了的時候,大姊說,做一回的轉圈兒給大家看,替代說故事吧。
從燈臺的抽屜里取出燈芯和發淬來。她將燈芯很短地摘斷,從燈臺的內面直種在紙上。很巨大的手影子在動著。燈芯的影一根一根地增添了。
手的影子放大了,變成雨傘的樣子。倏地縮小了,斜向著逃去。燈芯的影逐漸加添,差不多有十根左右了。中間的一根略略地傾側,將要跌倒。
告訴她說:“啊,中央的要倒?!庇谑谴蟮氖钟质泅卣谧×藷粜镜挠啊5鹊矫髁亮说臅r候,那已經扶正,筆直地立著了。一會兒發淬上點著了火。在燈臺的紙障內,火蓬蓬地燃著,十根燈心顫抖似的映照在紙上。十個視線亂在一起落在十根燈心上面。發淬的火徐徐地回轉起來了。
手的影子早已看不見了。燈芯各以其根為軸,也都轉起圈來。轉呀,轉呀。有時候轉得大,有時候轉得小,盡著發淬燃燒著的時間老是轉著。這有趣得了不得。
清哥他們把臉都跟了燈芯一起回轉,一心注視著。大家正在迷蒙地高興著的時候,小姑娘偷偷地將袖子擋住了臉,拿點心送到嘴里去。這事只有我看見。就是小姑娘也不知道被人看見了。
大姊把燒完了的發淬的余火放到滴油碟里去。說今天晚上就是這么完結了。
直到現在,活動著的燈芯忽然回復了原來固定的影子,仿佛覺得有點可惜,有點寂寞似的,頗想回到家里再試做一回來看。我一看見洋油燈,便是在現今也就立即想起便利燈的事。我想起便利燈時,也便又想起那面白體胖的大姊三輪姐來。
太田家的小姑娘是三輪姐的侄女,所謂太田者即是間壁人家的房主人。據說在從前是俸祿三百石的人家。現在身為家督的長男人太忠厚了,至今還未曾娶妻,差不多與未成丁時是同一的境遇??墒窃诒救藚s并不覺得有什么苦惱。
傻子有一門技藝,原來是當然的事,這位主人翁卻是有兩門三門。第一是釣鯽魚很巧妙,我的父親常說,這事斷乎敵不過太田君。
第二是打白頭鳥,第三是畫風箏。在他的房里擺著的畫,有鬼與賴光,熊與金時,蟬,家奴等各種,特別是大的顏料碟內融化了的蘇木的色彩,尤其鮮艷奪目。
太田家的房屋非常廣大,陰暗的房間很多。在畫室后面,據說有一間沒人進去的房子。故事的梗概不大記得清了,從前每次聽母親講這來由,總是害怕得了不得。
很久從前,在這房間里有姨太太被殺死,至今還在作祟,現今這位主人之半傻,據說也就是為了這個緣故。
西村和太田兩家的租屋一共約有十所,常有些各色各樣的人聚集在那里。其中我所最清楚地記得的是,腌菜店的古屋氏和甜酒店的佐野氏。這兩家都是所謂士族的商業,在丁字髻的人們還多的時代,真是很大膽地轉變了行業。
有一天佐野氏走來,說想要換甜酒的燈籠,請費心給揮一筆吧,拿了一張別的紙,來托祖父與父親寫字。父親同祖父面面相覷,辭退道:“招牌的字是公家派也不成,漢派也不成,非常難的東西,斷非我們所能寫得的。”
佐野叔父說:“不管怎么樣都行,無論如何要請求一寫,并不是就那么貼了上去,還要雙鉤出來,在紙上染顏色,決不會于尊名有關的,務必請賜一揮吧?!?
兩人聽了這樣正經的請求,很是惶恐,暫時互讓了一會兒之后,末了還是祖父用了所有的那公家派的字體,寫了“安末加由”四字。
父親說:“我們這一路,寫招牌是很不合式的。”重復地說了來辯解?!澳睦锏脑挘瑢嵲谑羌衙畹臅?,多謝了。”佐野叔父表示謝意。
問起祖父寫作安末加由的理由,答說寫作酒字,就會得要納稅,所以說作粥的。(案:日本語安末意曰甜,加由意曰粥。)當天的傍晚在門口游嬉著,佐野叔父同平時一樣挑著甜酒的擔子出來。燈籠用了紅藍兩種著色,今晚覺得特別好看。正中間顯出安末加由四個雙鉤的字。燈籠太是好看了,幾乎看了令人懷疑那真是祖父所寫的字嗎。
古屋氏原來乃是劍客,兩頰長著胡須,面相有點怕人,不知道怎么想到了,新開起腌菜店來。并不開張什么店,只是主人公自己每天走著叫賣。
開始的那一天,住租屋的人大家都出來照應他。當啷當啷,“在下是賣腌菜的。”我聽見了這種稀奇的聲音,跑出去一看,古屋叔父穿著軍服,挑著七味辣火箱似的有些抽屜的箱子,當啷當啷地搖著鈴,口里在說,在下是賣腌菜的。假如在現今,一點兒都沒有什么稀奇,在那時候無論服裝以至什么都很覺得異樣。
從太田家起首,大家銷去了不少的金山寺豆醬?,F在想起來那箱子的格式,說多謝了那樣聲調,一切都是東京式。
從此以后,不論雨落日出,沒有一天里不聽見一回當啷當啷的聲音的。而且此后當啷當啷在近地的兒童中間成為大流行了。
古屋叔父做了生意回來,便在泥地的房屋中間,以門弟子為對手,擊起劍來。門弟子不在時,教他的女兒練習。時常從窗門里去張望,姑娘說著噓噓噓,刺上前去,叔父說來呀來呀,催促著。這位姑娘大概有十八歲,像男子似的面貌,膚色淺黑,面上有許多粉刺,與三輪姐簡直是比較不來的。
譯者案
金太為金太郎之略,即坂田金時,為源賴光部下四大將之一,傳說云幼時為山母所養育,肥大赤色,常與熊為伴,共相嬉戲,小兒無不知其名者。
守庚申源出中國道教,傳入日本,至今尚有存留,但與佛及神道相混,所祀神為青面金剛或猿田彥神,路旁庚申冢則大抵雕刻三猿像,即不見不聞不言三者是也。
洋燈謂有玻璃罩者,洋油燈則是以洋鐵作壺,中注洋油,上有長管,棉紗作芯,點之。燈臺系植物油燈,以木作架,上半三面糊紙,中間置燈盞,下有碟以承滴下的油,昔稱行燈,蓋謂其遮風也。
丁丁山系民間故事之一,大意云,有貍子負恩殺老嫗,俾老翁食其肉,兔為報仇,誘之乘土制的船,溺于海。中間有一節,兔與貍各負薪入山,兔在后以刀石取火,聲丁丁然,貍問故,答曰,此名丁丁山,故丁丁作聲,乃縱火焚貍所負薪,幾死,篇名本此。
制甜酒法,煮糯米飯入曲,令發酵,味轉酸甜,入水煮成薄粥狀,熱時加生姜汁,食之甚美。與中國之酒釀不同,以其狀如粥,故可稱之為甜粥,但此名亦不通用,蓋甜酒畢竟非酒,自不至加稅也。
公家派系日本式書體之一種,以前公家文書均用此體,漢派則是中國式書體,通常行草即是。
七味辣火原語云七味唐辛,系加在食物上的一種香料,用辣茄,芝麻,陳皮,罌粟,菜子,麻子,胡椒等分為末。金山寺豆醬據云系從蘇州金山寺傳來制法,以麥豆制醬,加入茄子青瓜等,即用為饌,與平常烹調用的醬不同。
本書原名《如夢》(Yume no gotoshi),譯名贅加記字,深覺不妥,擬改為《夢一般》,今暫且仍舊,或者俟將來印單行本時當再改正耳。
中華民國三十三年一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