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那聲音牽引著,不用賀成叫,腳步已是緩緩移動。
一路燈光昏暗,長長的走廊,走廊盡頭閃著五彩的光,走到盡頭,入眼即是雕粱澡井,人工造的亭臺樓閣,有種水月洞天的錯覺,遠遠望去,樓閣旁邊搭了一個戲臺,有個男人身穿黑色長袍,正在咿咿呀呀,翹著蘭花指。
臺下伴奏的人全部穿著統一的黑色服裝,隔著那菱角分明的樓閣,那聲音越發的清晰了,我駐足觀望,感覺自己穿越了一般,這跟外面喧囂的世界差別太大了。
這個賀成,真是神通。
賀成輕輕推我的身體,讓我在臺下坐好,微微頷首向臺上的人打招呼,然后轉頭看我:“江南,這里環境怎么樣?”
我看住他,又瞄了眼臺上那個男人,以及旁邊伴奏的人,問他:“都是你朋友?”
“對,大家閑的慌,半夜睡不著,來這里吼兩聲,還好隔音效果好,不然會讓人覺得這里在鬧鬼!”
他似笑非笑地回答我。
伴樂聲戛然而止,一陣爽朗而低沉的笑聲自側面響起,幾個人朝我們走來,剛才那個在舞臺上唱戲的人笑道:
“賀成,你在搞什么鬼?大半夜才跑來,太不守約了,你做好準備,想想怎么賠罪吧!”
他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一如既往地似笑非笑:“給大家介紹個朋友,江南,是我的貴客,不許打趣她,她脾氣直,嗆到你們可別怪我沒事先打招呼!”
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把我推到人前,形式所迫,我只好禮貌地朝那幾人頷首招呼。
此時,剛才坐在臺下伴奏的那幾個人,有些已經換好衣服,步上了舞臺,遙遙招著手道:“賀成,別裝傻充愣的,趕緊上來表演一段。”
我驚詫轉頭,看住他:“你會唱戲?”
他瞇眼一笑,推我到樓閣側面站好:“江南,好好聽聽,看看我能打幾分?為了你,我今天也是豁出去了,你可不準心不在焉的!”
室內瞬間安靜,悠揚的奏樂朗朗響起,賀成低眉淺唱:
病迷廝,為甚輕憔悴?
打不破愁魂迷。
夢初回,燕尾翻風。
風颯起,湘簾翠。
春去偌多時。
花容只顧哀。
井梧聲刮得我心兒碎。
從來沒有男人在我跟前唱過戲,平日里看起來陰沉奸詐的賀成,此刻立于舞臺中央,竟也是那樣的光芒萬丈。
我安靜看著,完全被他的表演所折服,心里還在叫囂,這個男人很危險,你不要被一時的柔情給蒙蔽了雙眼,但還是傻愣愣地站著,只為聽君歌一曲。
賀成不知何時已經來到我的身旁,見我還愣愣地出神,輕拍了下我的肩膀,笑謔道:“江南,看來我今天的表演很有效果啊,你都如癡如醉了!”
適才伴奏的那幾人也一起向我們走來:“江南,賀成唱的怎么樣?”
我收回思緒,禮貌地回應他們:“我對昆曲并不在行,但你們唱得很好,我聽的都入迷了,光是聽著,也有種縱不語,也依依的纏綿悱惻。”
那幾人同時看住我,我臉一紅,忙解釋:“真是唐突,我什么也不懂,還在這里亂講,讓大家見笑了。”
那幾人相視一笑,其中一個,就是我最先見到他在舞臺上唱的那個人,拍了拍賀成的肩膀:“看不出啊,你小子還能找到這樣的,看來這次是動真格的了!”
“一邊去,沒一句好話!”
他不客氣地回擊那人,不著痕跡地拍開那人放在他肩膀上的手。
那人沖著我笑:“江南,你面子真大,能讓這小子開腔,有沒有用手機錄下來啊?”
我尷尬地看著他,還真不知如何接口。
“江南,我送你回家!”
賀成出言替我解圍,推著我往門口走,我有點尷尬:“這樣不好吧,怎么著也該打個招呼才對!”
“放心吧,一幫大佬爺們,沒那么扭捏,你再呆下去,他們什么話都說的出來,我可不想你回頭責怪我!他們最多的就是時間!”
我們走出那棟二層建筑,坐進他的車里,閑?閑的不止他們吧?你不也是其中一個?大半夜不睡覺,到這地方來消磨時間。
要知道,在這個城市,多少人連睡覺的時間都還不夠呢,這些紈绔子弟!
我在心里嘀咕著,覺得自己這段時間運氣特別好,盡遇“貴人”!
車子在夜色傾城里滑行,開往來時路,賀成與我聊天:“江南,是不是沒那么傷心了?”
我聞言,不悅地蹙眉,瞪著他的側臉。
真是快活不知光陰過,上車時那種生不如死的感覺,被他帶著這么一消遣,還真是減了九成,怪不得人家說,金錢什么都可以買到!
“你還能瞪我,說明你現在心情不是太差,每次見我你都冷若冰霜,我喜歡這樣的你,看著很有生氣!”
他的聲音低而平靜,不像在調笑我,我看了他一眼,想起他剛才唱戲時的模樣,胸口莫名地一縮,慌忙別開了視線,真是見鬼!
沒有對白的車廂,是最讓人受不了的,我摸了摸后脖頸,開口道:“那些人跟你什么關系?”
“生意伙伴,平時忙各自的生意,滿世界地飛,今天難得有空一聚,你知道他們唱的什么?”
我坐正身子:“《牡丹亭》,落魄書生跟有錢小姐的悲慘故事!”
賀成看我一眼:“喜歡嗎?為愛不顧一切啊,最后下場卻很慘!”
我知道他在說我跟楚皓,不客氣地回他:“結局雖然慘了點,但好歹千古流傳啊!”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江南,你其實很聰明,就是太倔強,不想讓人看到你軟弱的一面,女人還是要軟弱一些的好,這樣會過得像個公主!”
公主?為什么男人都覺得自己是皇帝,想讓女人做他羽翼下的公主?
楚皓也說過,只要我愿意,他可以把我寵成一個公主!
我心下黯然,緊緊拽著安全帶,深深的絕望再次襲擊著我,只覺全身僵硬。
什么天長地久,一生一世,都是童話故事里的世界,現實比那殘酷多了,你看崔鶯鶯跟張生,那么用盡力氣地去相愛,最后不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么?
《牡丹亭》就是為了告誡我們這些后人,別傻傻為愛奮不顧身,可我還是做了那個傻子。
賀成突然停下車子,雙手抓著我的肩膀:“江南,你那小腦瓜里又在亂想什么?你別一副一朝春盡紅顏老的頹廢模樣,你是個好女孩,你該活得像個公主!”
我像是被人點了穴道一樣,呆愣地望住他,為何,他總是能看到我的心底?
現在已經是凌晨了,我從早上七點半起床,還未合過眼,此刻卻一點也不倦。
這一天,為何會如此漫長,漫長到即使我四處逃竄,也仍舊避不開那些煩惱。
還有眼前這個男人,我該推開他才對,可此時的我,真的很需要一個可供我休養生息的安靜港灣,若是他愿意提供,我想我會暫時接受的。
淚,無聲地落下,像是臘月天的雪粒子,讓我渾身冰涼徹骨,伸手抹了一把臉,淚水愈發泛濫,滿手都是淚漬。
他嘆息一聲:“不介意的話,我可以扮演一回白騎士的,而且是裝聾作啞的那種,你其實沒必要太偽裝,百分之九十的女人都是軟弱的!”
我的自制力土崩瓦解,手無力地抵著他的手臂,只覺自己丟臉。
“麻煩你,就當我不存在,讓我呆幾分鐘,不,一分鐘就夠了!”
我揪著他的前襟,埋首啜泣,聲音斷斷續續,像是快要死一樣。
突然,我的身子落入一個寬闊的懷抱,賀成緊摟著我,聲音自頭頂傳來,堅定有力:“江南,你能不能別再倔強了,讓我來照顧你,我保證,不會再讓你流淚!”
多么具有人文關懷的一個擁抱,我該感激滴零才對,不是所有被情所困的女孩,身后都有一個黑騎士的!
可現在的我,心里眼里,除了楚皓,誰也看不見,誰的懷抱跟承諾,我都不屑聽。
心痛的無法呼吸,差點叫出他的名子。
可是怎么辦?那個溫暖陽光的懷抱,注定不能屬于我,放棄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一整天的壓抑跟克制,已經讓我身心俱疲,這一刻,我再也崩不住了,在這個男人面前,如個小孩般,放聲大哭起來。
如此放聲大哭,還是三年多前跟余成離婚的時候,我像是找到了借口,放任自己哭了個夠!
車廂里靜謐而封閉,我如女鬼般的哭訴響徹在這狹小的空間里,讓聽的人有種脊背發涼的驚悚感。
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真正停下來時,我面前的那抽面巾紙已經被我用完了。
平靜下來后,我嗡著鼻子對賀成道:“對不起,我哭夠了,麻煩你送我回家!”
賀成聳聳肩,笑道:“真哭夠了?很榮幸看到你真情流露的一面!”
車子開始啟動,他仍舊似笑非笑。
我嘆息,這個男人,無論何時,都不會放棄他的冷幽默,我扔掉紙巾,抬眼看他:“今晚,非常感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