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存于天地間，就是為了既美又好地活著。我們努力做美好的事情，留給這個美麗的世界一個美麗的背影。

世間美好的事情太多，一個人所能展現其最為美好的地方，我以為永遠是在愛情里。

關于愛情，想起的總是太多太多，多到讓我這樣一個以寫作為職業的人無法用一兩個詞來形容。愛情里的悸動、熱烈、曖昧、癡纏、憂傷……每一種滋味在回憶里都不免有無可奈何的惘然，正是這一點惘然構成了愛情里一個永恒的詞：美好。

在美好的時光里，遇見一個美好的人，談一場美好的戀愛，然后用歲月的酒漿將記憶灌醉，留待老了的時候，每開封就微醺，還沒品嘗已經沉醉其中。

湯顯祖在《牡丹亭》里如此說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確乎如此。

在愛情這件事上，每個人都能說上兩句，卻沒人敢說自己懂得愛情。我自然也是愛情這所學校里一個迷茫的小書童，拿著最差的成績單，找不到畢業的方向。

曾有過不止一個人說我寫了那么多的愛情，依然不懂得愛情為何物，這使我不得不想起張愛玲。她寫了一輩子愛情，可是在她成名的時候，她還沒有遇見胡蘭成。她曾這樣說過，我寫愛情小說卻沒有談過戀愛，給人知道了不好。

即便如此，我對愛情依然有自己的理解。我理想中的愛情，應該是這樣的：兩個精神獨立的人，沒有攀緣也沒有憐惜，只有發自內心的欣賞與徹骨的愛慕。

女人不必像藤纏樹那樣仰望男人，男人亦不必有作為大樹被人依附的責任與壓力。彼此平等，相互欣賞，像舒婷在《致橡樹》里寫到的那樣：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緣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仿佛永遠相離，卻又終身相依。

因為秉持這樣的愛情觀，多年來，我只羨慕三對人間伴侶：波伏娃與薩特、王小波與李銀河、錢鍾書與楊絳。

波伏娃與薩特中途歷經各種人間仙境與險境，不斷有人來來往往；王小波天妒英才英年早逝，李銀河不免有孤雁的孤獨；只有楊絳先生與錢鍾書先生的愛情最為圓滿。

寫文的時候，我喜歡悲劇收尾多過大團圓，想不到輪到人間現實愛情，我竟也“如此現實”，喜歡惡俗大團圓。

或許，正是人間無法大團圓，所以在筆下總是喜歡小團圓，用回憶的方式，將自己變成大刀闊斧的編劇，為自己演一出愛情悲喜劇。

遺失的美好，要如何才能撿拾起來？

我想，我找到了方法。我慶幸我找到了這個對抗遺忘、對抗遺憾的方式，那就是寫作。

我篤信，那些曾有過的美好瞬間，在時光里逝去的，還會用另一種方式回來與我們重逢。我始終相信，在人世間無法永恒的東西，在紙上可以天長地久，就像在紅塵里走散的情侶，可以在紙上圓滿一樣。

很多年前我第一次看王家衛的電影《東邪西毒》，十分喜歡，被劇中諸多美好而憂傷的臺詞所吸引。我記得張國榮在影片中說了這樣一句話：當你不再擁有的時候，你要做的是讓自己不要忘記。

當時大惑不解，因為，那一年我剛二十出頭，正是戀愛、失戀的好時光。我所以為的不過跟絕大多數人的想法一樣，一場讓自己痛失美好的愛戀，那種第一次永失我愛的刺痛，令你無法像個正常人一樣活著。那時，我只想忘記，如果真有一杯所謂的忘情水，我會窮盡所有換取一杯，只為忘了曾有過的所有的愛與傷懷。

那段時間，我每天不是在眼淚中徘徊，就是在沉默中發呆。有時，整天躺在床上聽著傷感的情歌默默流淚，有時又會像個瘋子一樣，不停地給自己找事情做；常常做夢，然后在哭泣中醒來。

一度，我有些豐滿的體形變成令人羨慕的苗條身材，然而，沒有喜悅，只有更深沉的憂傷，因為再也沒有那個人關心我的胖與瘦了。

過了段非人的日子，那時，我的心中只有無盡的悲傷，只想盡可能地忘記他。

也是在那樣的日子里，我看到了《東邪西毒》，聽到了那句話。我不以為然，以為就是因為有了記憶——而且我的記憶力驚人地好，正是因為如此，才有痛苦。

再后來，時間像沙礫，磨鈍了所有的感覺，終于感覺不到疼痛也感覺不到悸動，我像個大病初愈的人，可以重新出發了。

又過了好多年，當塵埃落定，我走在回憶的河邊，撿拾起那串美麗的貝殼，不由自主地笑了，我笑王家衛的厲害，也笑自己從前的癡心和妄想。

今年中國香港書展的時候，我見到了王家衛。我很想告訴他，感謝他用那么悲傷的故事治愈了同樣悲傷的我。然而，終于還是歸于沉寂，沒有開口。

有一天，我發現已經過了二十歲的青春，失去了那時清純的面貌，心內不免一驚。然而，我回憶起那時的愛情、那時的人，又覺得還年輕，還擁有跟那時一樣清澈明凈的心靈，還能夠與從前一樣勇敢熱烈地奉獻愛，還能夠不計得失地愛我所愛，沒有失去最為可貴的勇氣和熱情，這些正是愛情所恩賜的美好，是任何時間也奪不走的美好。

因著這樣那樣的原因，我特地來了一趟無錫，幾過錢鍾書故居之后，在距離他的家門不足三百米的地方，寫下這篇“愛的宣言”，獻給心中仍然有愛的自己——當然，也要獻給仍然相信愛情的你。

你知道，我說的就是你，不是她，也不是他，只有你，自始至終，只有你。

2014年10月7日深夜寫于無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