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夢魘
書名: 天機神策作者名: 荒原行者本章字數: 3465字更新時間: 2019-08-13 18:00:00
少年背對著陽光,陽光把他的影子拖出去五六尺,黑濃得化不開。
若是夏季,拖出這么長黑濃的影子,陽光的烈度已讓人后背炙烤,大汗淋漓了。
但現在是初冬,雖然一轉身會被刺目的陽光照得瞇起雙眼,但陽光的溫度很弱,就像在冷風中籠了一堆火,火的溫度早被周邊的冷氣稀釋了。
獨眼狗從狗洞里爬出來,它看起來精神不是很好。
但見到少年,立即恢復了些力氣。
它的右眼留露出渴盼的神情,站在有些微風的陽光下,朝少年搖了搖尾巴。
少年憐惜的望了望它,看到它右眼流露出的那絲熟悉的依戀,少年摸一摸它的腦袋,獨眼狗伸了舌頭舔他的手背。
少年的手背涼涼的,而原本應當溫熱的大黃狗的舌頭竟也是涼涼的。
少年不忍看它的左眼,盡管那里黑洞洞地,眼珠子不知去向,但有些時候,竟還會流出淚來。
少年從草筐底端抽出一個餅子,這個餅子還有些溫熱,這是老板娘格外開恩送他的午飯,因為在去了茶店之后,他還要到陽河邊的陽河村去。
這一來回二三十里,是趕不回店里吃午飯的。
少年撕了一塊餅,伸到狗的面前,狗聞到麥香味,伸出舌頭把那塊餅裹進嘴里,獨眼狗動作溫雅,雖然看起來肚子餓了,但并沒有狼吞虎咽。
很快,它吃下了半塊餅,剩下的半塊,還攥在少年手里,少年舍不得吃,重新放回筐底。
他記不起有多久了,一個月?還是兩個月?他從盧橋村盧家大院經過時,這只過去一見到他都狂吠的大黃狗,忽然變得安靜了。
既而,他發現這只狗缺少了一只眼球。
狗看到他,沒有了往日的凌人盛氣,它伏在院前的那通石獅子下,面帶悲傷。
少年從它面前走過,它也沒有吠。
又一次,他經過盧家大院,盧歧川又操起一把竹掃把,追打這只盲狗,大黃狗被幾掃把子追出院子來,見有人經過,狗主人才住了手。
少年一直對盧歧川心懷崇敬,如今看到他對自己殘疾的曾經的愛犬大打出手,僅僅是因為它現在生的難看,不能給主人爭臉,就盡力驅趕,往日里的那種崇敬立馬就稀薄了。
他甚至在盧歧川的臉上,看到猙獰和丑陋。
狗被主人遺棄,耷拉著尾巴,盡力掩飾自己狼狽的樣子。
那一刻,少年對盲狗心生同情。
此后的日子,他經過盧家大院,都要頓一頓腳步,如果沒有意外,他都會看到那只獨眼狗。
這只忠實的家犬因為身有殘疾,失去了主人給他的精心照顧,身子日慚消瘦。
少年留了意,每次把自己的干糧留一半給它,惟恐它餓著了肚子。
走過盧家大院,約摸再走兩百步,就到了茶店。
冬日的楝果落下來,砸在地上,發出聲響。
隨著一聲吱呀的開門聲,村子忽然活泛了起來。盧家的大門洞開。傳來男人的聲音:
“秋棠,為什么不早叫我,怎么一覺睡到快晌午了?……有客人來嗎?”
傳來年輕女子的聲音:“老爺,……我也剛醒,村子里太靜,連狗叫也沒有,我一直在作夢,夢到村子被一個大鍋蓋罩著,一直醒不了……也就沒法叫醒老爺,……奴婢該死!”
“去看看有沒有客人來。”男人輕咳一聲,聲音低沉,明顯帶有憤懣。
秋棠將大木漆門推了推,門軸發出吱嘎的聲響。
少女約摸十四五歲,站在陽光遮蔽的門樓下,四周的空氣立馬明亮起來。
“這位小哥,……你,看病嗎?”少女眼神清澈,直直的望著送餅少年。
少年有些囁嚅,相對于眼前衣著光鮮的盧家丫鬟,少年衣著寒酸,感覺自慚形穢。
他低著頭,快速離開盧家地界。
其實很多時候,少年一直想看一看盧家大院二進門廳里的那副對聯,但少年一直沒病,盧家也不買水家餅店的餅,他就沒有理由走進這個神秘的大門。
每次他經過這里,門都是半掩的,今天終于敞開。
但少年還是將投向大門內的眼光收回,因為門前站著一個明艷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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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河村。
雖然艷陽高照,但村子卻像剛剛睡醒。
陽河李家是方圓十數里有名的富戶,所使的仆役眾多,李家的老長工王四每天照舊第一個起床,而他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喂牲口。
不知多少年過去了,王四三更為牛拌料,牛吃了夜草,舒坦的臥在牛鋪里“倒沫”,王四只有聽著牛倒沫的聲音,才能睡得著。
一個時辰后,王四會聽到公雞第三遍打鳴,這個時候,約摸就是五更天了。
王四會再次爬起來,給牛添第二次草料。
王四打小時候,就住在李家,王四的爺爺和父親都是李家的仆役,王四的母親是李家的婢女。
按照中夏帝國不成文的規矩,王四從生下來就是李家的奴仆,這么不知不覺的,王四老了,王四已不記得他家給李家當了多少代仆役。
但這一天晚上,王四沒有給牛添草料,王四一晚上做得一連串的夢,夢到一串銅風鈴在外邊不停的響,但他卻無法從夢中醒來。
直到饑餓的老牛擰斷了繩索,往外走的時候撞著了王四的床鋪,用青磚壘的床基垛轟然倒塌,王四終于從床上滾落下來。
“奶奶的,發生了啥事?”
王四揉了揉眼睛,他一時還適應不了半晌日頭耀眼的光。
“他先人的,怎么出了這種事?這咋給東家交待?”
青石槽頭空了。
拴在槽頭的那頭黃犍子擰斷了繩索跑了,一排五個石槽十頭牛,惟獨跑走了最壯最能干活的那頭犍子。
王四干枯的手指撓頭,腦袋像著火了一樣,他匆匆從地上爬起來,嘴里嘟噥道:“這咋辦?這咋辦?”
沖出門樓的時候,迎面撞上了餅店少年。
少年一臉狐疑道:“王伯伯,陽河村的人也沒睡醒?”
王四臉色陰沉,瞪了一眼少年,沒有說話。
我還沒成家呢,把我叫老了對你有什么好?
王四鼻子里哼了一聲。
少年明顯被冷落。
雖然少年常來李家送餅,但送餅少年都是由管家接待,王四較少與少年有交集。
少年第一次見到王四,雖說不冷不熱,但心里還是滿心歡喜。
王四看到少年就聞到餅的香味,這位看起來奔四的男人雖然年紀不小了,但對吃還有著與童稚小兒無差別的熱愛。
雖然李家有專門的廚子傭人打理李家老爺、太太、少爺、小姐的飲食,但李家的面案師傅一直做不來可以和水家餅店口味相當的餅子,所以李家隔三差五就會差人通知餅店送一筐餅過來,送餅的自然是餅店少年。
管家收了少年的餅,有時并未直接由帳房付錢,多是記上帳,然后按月結清。
少年在月結的時候,會坐在帳房外等候。
那里有一塊石凳,看起來年代久遠,石面光滑柔潤,一條白色的“石筋”將石凳分為兩半。
雖然這條石筋形狀看起來比較凌厲,但與封古鎮古井青石板上石筋的成色卻極為相似。
一個十歲左右的男童從月門跑出來,這孩子小臉肥嘟嘟的,兩個臉蛋中間隱隱透著深紅,看起來像高原夷族特有的高梁紅。
孩子手中拿著一個白里透著金黃的大餅,一邊跑一邊吸溜著不時下垂的鼻涕。
“少爺!少爺!老爺吩咐不能出月門!”
身后傳來一個軟糯的女音,一個十三四歲的綠衣婢女從月門里跑出來,綠衣婢女粉臉漲紅,一張看起來讓人愛憐的小臉布滿焦急和不安。
男童轉過身,用空著的左手抹了一把鼻涕,一把甩在少女綠色罩衣上,順勢一揉一推。
少女經受不住男童蠻力的推搡,腳底失重,踉蹌后退。
“滾!……滾!”男童嘴里含混不清的發出喝叱,動作粗暴無禮。
“少……爺,你不聽話……太太會罰我的……”少女對抹在身上的鼻涕并未顯出多大厭惡,只是充滿哀求地站在原地,淚花在眼眶里打轉。
罰你?關我什么事?男童吊下嘴角,小眼空洞無物,一幅良心被狗吃了的樣子。
“小蝶,少爺有我看著,沒有事的。你就不要跟著了,等一會兒我把少爺送回去。”
王四瞇著眼,咧了一下嘴,示意少女。
少女露凝雙眸,心領神會,如果再不退回月門,這個操蛋少爺就會用板磚砸她。
果然,看起來腦筋有些問題的錦衣男童,正用眼睛在院墻內的花架下搜索。
那里用雕花青磚砌出一排圓圓的花壇,花壇里種植著名貴的昆侖紅杉。
這種紅杉對土壤的要求極高,遇霜雪亦不凋零,生長極其緩慢。
李家祖上在高原夷族的圣水壇花費巨資盤下兩株昆侖紅杉,種在宅院幾百年來,據傳其株棵大小與盤回來時并無太大變化,其枝葉樹冠,不過三尺方圓。
男童眼睛直直的盯著一塊松動的雕花青磚,又將眼神轉向少女。
少女感受到男童眼里透出的冰冷光線,那是即將動手的跡象。
少女曾挨過一棍,遇襲前看到的就是這種眼神。
那一次少女腰部中了一棍,躺在地上幾乎昏死過去,幸而張媽把她帶到洗染院將養,又給太太說了不少好話,傷養好了才把她留了下來。
少女臉色發白,嘴唇哆嗦,腳下像抹了油,急忙退到月門內。
王四一臉壞笑的看著這一切。
“少爺,你手里拿的什么?”王四和少女的態度相反,帶點戲謔的味道招呼男童。
男童眼神柔和,神色沒有兇暴,重又回到呆滯狀態。
男童舉著散發香味的餅,嘴里咕噥道“圓、餅!”
王四道:“嗯,像十五的月亮。”
男童眼睛發直,卻點點頭。
“想不想變成初五的月亮?”王四吸了一口氣,麥香味灌滿鼻腔,他艱難的咽了一口口水。
男童點點頭。
王四抓著男童的小手,在那個餅上狠狠咬了一大口。
男童手里的餅,看起來像一彎上弦的月芽兒。
男童傻笑,咧開缺門牙的嘴巴。
“想不想變成一個筆架?”王四將窩了一嘴的餅狼吞虎咽后,用舌頭在口腔刮了一遍食物殘渣,對食物的渴望沒有消退的跡象。
男童又點點頭。
王四朝月芽的一邊咬了一口,兩個月芽兒相連,成了一個筆架的形狀。
男童嘿嘿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