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錦亭一口拒絕：“不可能。”

“我去了那里說不定能恢復(fù)記憶，難道你不想抓到綁匪嗎？”

蘇錦亭道：“傷未愈前，半步不得不得踏出醫(yī)院。”

蘇錦歆怔了怔，忽地扯出一抹冷笑：“重點是在醫(yī)院么？要是一直抓不到幕后真兇，我遲早還要遭人毒手。“

“你的安危我已交由錦生負責(zé)。”蘇錦亭語氣不容置疑。“明日開始，未經(jīng)錦生許可，任何人不得探視，包括我在內(nèi)。”

蘇錦歆氣得抓起枕頭扔他臉上。“你這是軟禁！我要自由！你憑什么關(guān)著我！”

“我是為了你的安全，你冷靜一點，你現(xiàn)在身體還沒好，不能情緒波動。哥哥答應(yīng)你，等你好了之后想去哪就去哪。”蘇錦亭拿開枕頭，語氣不容置疑。

“我現(xiàn)在就想出去，我不要被關(guān)在這里。”

“嘗嘗，你最愛的云片糕。”他拈起一片遞到她唇邊，聲音里帶著幾分哄勸。

“我不是小孩子。”蘇錦歆別過臉去。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誰也說服不了誰。

兄妹二人僵持不下，屋內(nèi)只聽得時鐘滴答。良久，蘇錦亭忽然低笑一聲，將那片云片糕送入口中。他慢條斯理地咀嚼著，看著自家妹妹吃癟的表情，不由覺得有些好笑。

忽聞門外響動，伴著一聲“心肝兒“的喚，一群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闖將進來。

“啊呀我的乖女兒，讓娘看看。怎么不開心啊，錦亭你是不是欺負妹妹了。”

“秘密？”蘇錦歆疑惑的看向他。

“昨天家里遭賊了，只有你的房中被翻了，你的侍女淮花被嚇暈在一邊。”蘇錦亭瞥了一眼淮花。

“我房間？”

“你的徠卡相機和一箱膠卷丟了，時冬，你來說吧。”蘇錦亭將話語權(quán)交給立在一邊的時冬。

“徠卡是什么？”蘇錦歆裝作什么也不懂的樣子問道。

“徠卡是照相機，就是一個四四方方的盒子，端在手里按一下，人啊景啊瞬間就能照在膠卷里。膠卷再用藥水一泡，就能在紙上印出來了，就跟畫一樣。”時冬邊說邊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張照片遞給小姐。“徠卡和膠卷是大少爺從海外寄來的，很珍貴，您每次用完都鎖在柜子里。家里遭賊那天，我們盤查了所有人，一個角落也沒有放過，家中的巡邏人也沒有發(fā)現(xiàn)有陌生人進來，賊沒抓出來。小姐，這是賊留在房間的相片，上面是您入學(xué)的時候在學(xué)校門口照的，而且相片背后留了字，應(yīng)該是給你的。”

蘇錦歆接過一看，看到了七個字。

『你必須沉默下去』

蘇錦歆臉色瞬間寡白，下意識將照片扔了出去。

“他們在墻面上也留了字，只有在夜晚關(guān)燈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上面寫著你必須沉默下去。而這段時間，報紙上的尋人啟事里也透露出了這句話，他們似乎不是在警告您，還是在警告所有和你有關(guān)的人。”時冬繼續(xù)道。

蘇錦歆忙道：“今晚襲擊我的護士也警告我，說的大概也是這個意思。”

“那就是同一批人了。”時冬下意識看了一眼自家少爺，見少爺不說話，便接著說道：“我們清理了墻上的字，但第二天依然出現(xiàn)，無論怎么查都沒有收獲。在持續(xù)了十五天后，今天出現(xiàn)了四個字，醫(yī)院有難。”

“難怪你們會來得及時。”

“是的，這很荒誕，他們在看著我們，但我們找不到他們。”時冬頭一次覺得事情棘手。

“有沒有可能是內(nèi)賊？”蘇錦歆問時冬。

“沒有可能，所有人都是一對一互查，沒有人可以單獨活動，除了……”時冬欲言又止。

蘇錦歆瞪大了眼睛，眼神里含著期待，她在等他說下去。

“除了幾位夫人，還有少爺們。”

蘇錦歆明白了。“爹呢？”

“老爺去上海了，是政府委派的公務(wù)，不可能在BJ。”

“你懷疑父親？”蘇錦亭皺起眉頭。

蘇錦歆看著他。“錦生哥說，可以懷疑任何人。”

“好吧，總之情況就是這樣，很復(fù)雜很荒誕。你不要鬧脾氣了，我之后會很忙，沒有時間來醫(yī)院看你。你在錦生面前可不要這樣鬧，他不會由著你性子來的。”蘇錦亭道。

“他能干嘛？”蘇錦歆不解。

“你不是最寵淮花嗎，他想動她很久了，成天都在家里陰陽怪氣的，我把她帶過來了，你自己看著辦吧。淮花，你可要好好照顧小姐，我不求你能做到像月光那樣護主，但起碼同樣的錯不要犯第二遍。”蘇錦亭瞥了一眼一直站在一旁的淮花，言語中意有所指。

“什么錯？”蘇錦歆看向淮花，雖然是第一次見，總覺得淮花有些與眾不同。

淮花的個子要高出蘇錦歆一截，與之前的月光相比，少了些質(zhì)樸穩(wěn)重，多了幾分楚楚之姿。尤其是那雙眼睛含情脈脈的，即使在低頭垂目間都透著靈韻。

“淮花，小姐在問你話。”時冬注意到淮花看二少爺?shù)难凵瘢雎曁嵝训馈?

蘇錦亭在淮華的注視下，不禁輕哼一聲：“還是交給錦生吧。”

“奴婢知錯了，奴婢一定循規(guī)蹈矩，仔細照顧姑娘，絕對不會再有任何差錯。”淮花連忙跪在地上，聲音都帶著哭腔，一臉的惶恐。

“她做錯什么了？”蘇錦歆疑惑的看著蘇錦亭，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你的婢女本事大得很，把你的三哥哥擠兌的不敢回家。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得了你幾分恩寵就敢在外耀武揚威的，外人還以為蘇家多了位表小姐，罷了，你起來吧，別跪來跪去的，小心跪碎了膝蓋。”蘇錦亭懶得深究，將之前給歆歆擦茶水的手帕扔到淮花身上。

“多謝少爺寬宥。”淮花趕緊爬起來，用手帕擦了擦眼淚，臉漲的通紅。

“這幾天溫習(xí)了什么書？”蘇錦亭問道。

“沒心思看。”蘇錦歆知道他要查問功課。

“你得好好讀一讀，當(dāng)年你還央求爹爹讓你去念書。時冬，把東西給小姐。”蘇錦亭示意時冬把東西拿出來。

時冬忙從外面提起來一木箱子，放在地上打開。“小姐，少爺怕您呆在這里太憋悶了，拿來給您逗逗趣這是少爺四處搜尋的話本，都是您愛看的。這是楊家將、岳飛傳的皮影，都是你最寶貝的東西。”

“字小，看不到，眼睛也疼。”蘇錦歆完全提不起興趣，嘴里嘀咕著。

“我念給姑娘聽。”旁邊的淮花說道。

蘇錦亭沒讓淮花念，而是拿著皮影和時冬在四妹妹面前玩了一會，見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這才起身離開。

蘇錦歆在蘇錦亭離開之后，將淮花拉了過來。“二哥他們是不是欺負你了？”

淮花搖了搖頭，眼神瞥了眼門外

蘇錦歆看著她眼淚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更疑心了，問道：“那你哭什么？”

淮花低聲道。“是我不小心弄丟了姑娘，才出了后面的事情。”

蘇錦歆確實從別人口里打聽到那天發(fā)生的一些事情，確實都說是和淮花有很大關(guān)系。

淮花身為蘇錦歆近侍，行步皆側(cè)，不僅衣食優(yōu)勝旁人，言語也無忌，寵愛殊渥。但在其他人面前卻驕橫無禮，做事懶散，有時甚至出言不遜，冷嘲熱諷，讓人不敢回嘴。有一次，一丫鬟上樓時走在她前面，淮花以“不懂規(guī)矩”為托詞而與之爭辯，罵了她一頓，還打了那丫鬟一巴掌。

月光有次談及她的時候，眼里充滿了嘲弄。

錦生哥也說，出事那天，淮花的反應(yīng)很不對勁，事后他找到了一個攤主，攤主告訴他，那天晚上，有兩個女孩從巷子里跑出來，其中一個還被抓了起來。他猜測淮花丟下小姐獨自逃走，回來后沒有上報，便帶著攤主回去指認，誰知路上出了車禍，攤主當(dāng)場死亡。

淮花低聲道。“可能因為奴婢喜歡三少爺，有次從三少爺房中出來被錦生少爺看到了，錦生少爺就說我別有目的，還說了一些難聽的話……三少爺后來就沒有回來了，一直住在外面。”

哈？蘇錦歆愣住了，還想八卦下去，但又覺得自己現(xiàn)在是小孩子，八卦這個不太好，只能隱晦的問道。“那三哥喜歡你嗎？”

淮花一臉難為情地搖搖頭，低聲道：“三少爺只喜歡戲曲，不喜歡旁的事情，他身邊似乎有……”

門外的護衛(wèi)耳力好，回頭打斷道。“快別說了，少爺?shù)氖虑樨M是你能說嘴的，別污了小姐的耳朵，又惹出事端來。”

“姑娘都沒叫我閉嘴，關(guān)你什么事。”淮花不樂意了。

“小姐慈心，不似你這般厚顏，趕緊住嘴了，否則我就告訴錦生少爺了。”護衛(wèi)不甘示弱的回嗆道。

“你憑什么說我厚顏，你算個什么東西……”

錦生在門外拍了拍手。

“錦生少爺……”淮花的臉?biāo)⒌囊幌戮桶琢恕?

“二少爺帶過來的，說您和三少爺都不喜歡她留在家里。”侍衛(wèi)看到錦生的表情有些難看，趕緊出聲。

錦生聞言，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眼神里滿是不屑之色。“合著我就喜歡她在這，看著晦氣。”

錦生說著，從兜里摸出一塊糖，扯下糖衣，放在嘴里。“你相機丟了。”

蘇錦歆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你真的不記得了？”

“你想讓我想起什么？”蘇錦歆反唇相譏。

兩個人四目相對，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息。

“我為了保護你犧牲了一半的兄弟。四妹妹，我倒要看看，你身上到底有沒有什么好東西，能讓人不顧一切地殺了你。”錦生站起來，來到蘇錦歆身邊，溫柔地揉了揉她的腦袋，溫言細語，眼神卻是兇狠無比。

蘇錦歆頭皮發(fā)麻。

如果死亡可以讓她回去，她會選擇立刻，而不是窩在這個房間里，每天昏昏沉沉地度日。

醫(yī)院門口

“二少！”

蘇錦亭正要上車，忽然聽見有人喊了一聲，他收回了腳，抬起頭，看見趙警長正站在他對面，抽著煙。

“趙警長，怎么還沒回去？”蘇錦亭心中微凜，示意時冬不要跟著他，然后微笑的朝趙警長走了過去。

“等你啊，聽你的意思是還不讓警署接管防衛(wèi)？”

蘇錦亭點了點頭。“我連軍方都沒答應(yīng)。”

“瞎扯，軍方能管你妹妹這檔子事？要不是你妹妹三天兩頭出事，局長天天給我念緊箍咒，我也不想接管，我這案子一大堆。”趙警長抽了口煙，笑瞇瞇的說道。

“綁匪找著了？”

趙警長瞅了眼四周，低聲道。“根據(jù)你提供的線索，我們找了區(qū)老大，他說沒有接這個活，他底下人也沒有。”

“他說你就信？萬一他騙……”

趙警長打斷了他的話。“不可能，那一大筆贖金夠他們出國瀟灑八輩子了，他們要是拿了還能呆在這里？你猜我是怎么找到他的？”

蘇錦亭瞥了他一眼，抬腳就要走。

“誒誒誒，你別走啊。”趙警長趕緊攔住他，神秘兮兮的說道。“那筆贖金數(shù)額太大，綁匪也沒找區(qū)老大交錢，還撕票，道上都覺得對方壞了規(guī)矩，所以他們也在找綁匪。區(qū)老大三天前找到我，說綁匪找到了，他透露綁匪和你府上一個人有聯(lián)系。”

“誰？”

趙警長吐出一口煙圈，煙霧在半空中彌漫開來。“誰離你妹妹最近？”

蘇錦亭用手掩住鼻子，他不喜歡也不想聞煙的味道。“淮花？”

趙警長點頭，再次將手中的半截香煙塞進嘴里深吸了一口后，才扔在地上用腳碾滅。

“你知道淮花？”蘇錦亭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趙警長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她不是你妹妹的跟班嗎，我妹妹都知道她，說她比你妹妹還難伺候，有一個外號叫‘蘇府的表小姐’。區(qū)老大說，綁架那天有人看到淮花扔下你妹妹跑了，但是那個人后來也失蹤了。”

“你想怎么做？”蘇錦亭注意到他手腕上那塊名貴的手表。

“對她例行審問。”

“不用了，和她沒有關(guān)系。”蘇錦亭拒絕了。

“這可能是線索。”趙警長一直在觀察他的表情，可惜蘇錦亭表現(xiàn)得很平靜，讓人猜不透。

“區(qū)老大這個人不可信。”

“你就這么信她？”

“歆歆很信任她。”蘇錦亭問他：“有沒有查出上次襲擊醫(yī)院的人都有誰？誰指派的？”

趙警長踢了踢路邊的石子。“查了，沒查到。”

蘇錦亭淡淡地看了眼石子踢出去的方向。“你還查到什么？”

“年初的時候，有人在霞月書寓看到云豐了，可能和他有關(guān)，畢竟云豐的侄子因為你妹妹死了。”

“和歆歆沒有關(guān)系，他是抽大煙死的。”蘇錦亭回身就是一腳，狠狠地踹了出去，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趙警長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腳踹在身上，痛得整個人都蜷縮在地上，他哆嗦著，嘴里罵罵咧咧：“你他媽的發(fā)什么神經(jīng)，當(dāng)初是你妹妹沖進煙館把他侄子打了一頓，這是事實啊！云豐恨不得將你妹妹碎尸萬段，要不是謝家插手了，你妹妹早死了。”

“你沒審云豐？”蘇錦亭問。

“老子沒這個權(quán)限！”趙警長爬起來。

“趙兄還是把心思用在破案上。”蘇錦亭看也不看他，上車走了。

模范監(jiān)獄

錦生處理了醫(yī)院的善后工作，跑了兩天警署后，才帶著俞醫(yī)生去了模范監(jiān)獄。

監(jiān)獄長打電話核實了情況，然后對著眼前的兩個人說道。“跟我來吧。”

一路上空氣稀薄，除了幾聲咳嗽之外，異常安靜。俞醫(yī)生小心翼翼地看向左右兩邊牢房，發(fā)現(xiàn)兩邊牢房里的人都在打量著他，眼神里既沒有探究，也沒有好奇，只是平靜地看著他。

監(jiān)獄長回過頭來，見這位西裝革履的紳士正好奇地打量著四周。“是不是好奇，他們?yōu)槭裁礇]有吵鬧？”

俞醫(yī)生收回眼神，訕訕一笑，點頭。

“這一層不是一般的牢房，關(guān)在這兒的都是有文化的人。”監(jiān)獄長一路走過去，沒有理會兩側(cè)的囚犯。這一層里面關(guān)押的非賊非匪，也非十惡不赦的殺人犯，而是因其他名目被抓進來的人，至于何名目，不可探究。

“他們犯了什么錯？”俞醫(yī)生問。

“這我哪知道，有門路的人早被撈出來了，留在這里的遲早都要去亂葬崗。老弟，別愁眉苦臉的，好歹你是來接人走的，趕緊把他接出去，到澡堂里洗個熱水澡，理個發(fā)，除除這里的霉氣，別再進來了。”

監(jiān)獄長領(lǐng)著他們繼續(xù)往里走，越往里面越陰冷潮濕，空氣里也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味，陰風(fēng)颯颯。

俞醫(yī)生被帶到了一間牢房外，他透過一扇小窗，看見一個人垂著頭坐在角落里。

隨著咔噠一聲，鐵欄門被打開。

錦生拿著手電筒往里一掃，往里面走了幾步，往里面那人臉上晃了晃，才轉(zhuǎn)身對俞醫(yī)生招了招手。“是他嗎?”

“終于要把我拉走了？”里面的人抬頭，伸手擋了擋刺眼的光線。

“廖兄！”俞醫(yī)生揚起笑容，久別重逢之心都要從胸腔里跳出來了。

廖守禮神色淡然，他穿著一件囚服，頭發(fā)亂糟糟的，雙手雙腳都被鐵索綁著。四年的牢獄生活，早已不復(fù)當(dāng)初的神采飛揚，就連那對昔日炯炯有神的眸子，也失去了以往的激情與夢想，黯然失色。

廖守禮，祖籍嘉興，字細云，其父、兄長皆在甲午海戰(zhàn)中陣亡，家中僅剩寡母一人。由于多次反清運動的宣傳，他被清廷通緝，逃亡日本，后又輾轉(zhuǎn)至美利堅、英吉利求學(xué)。

1908年，廖守禮秘密回國，自認當(dāng)今國難皆因慈禧、攝政王二人，為挽救民族之存亡，他決意刺殺二人，以全報國之志。但在行動前一天，其中一名暗殺組成員因酒后胡言被逮捕，在獄中被嚇得魂飛魄散，出賣了刺殺計劃，導(dǎo)致全隊在行動中被當(dāng)場逮捕。

事件發(fā)生后，俞醫(yī)生與律師黃耀元及美國公使多次向清廷交涉，理由是廖守禮已為美國公民，事發(fā)時只是恰巧路過，且未見實際目標(biāo)傷亡。最終在多次交涉下，廖守禮被廢除死刑，判三年監(jiān)禁。

算算時間，清廷的監(jiān)牢已經(jīng)被新政府接管，以前的判決早就重新清理，而廖守禮則因擾亂公共秩序，破壞治安罪判終身監(jiān)禁。

“好久不見。”廖守禮面色平靜。

“好久不見，我是來接你的。”俞醫(yī)生久別重逢地看著舊友，心情激動不已。此事多虧蘇家，蘇家作為舊朝皇室遺屬，又是新社會的新貴，由他們出面，這事果然順利。

“你官運亨通還是財源滾滾了，竟然能接我出去？”

俞醫(yī)生笑道：“不過是救了一個孩童而已，沒想到居然能救你一命。”

廖守禮道：“我需要一份報紙。”

“好。”

錦生按了按帽子，沒有打斷他們的談話，而是先去跟典獄長辦理了保釋手續(xù)，然后把他們帶了出去。

坐在后排的廖守禮，望著窗外的雨水，輕聲道：“多謝小友救命之恩。”

錦生開著車道：“各取所需吧。”

錦生心里清楚，如果不是俞師兄在，四妹妹不會醒來。

開著車，蘇錦生回頭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師兄旁邊的人，問道：“這位怎么稱呼？”

俞醫(yī)生介紹道：“廖守禮，字細云，叫他細云就行。細云，這是我的師弟錦生，這次你能出獄，全靠他的關(guān)系，他功不可沒。”

錦生又問一句：“不知細云兄有什么打算？”

廖守禮搖搖頭，五年牢獄生活，外面已是變化萬千，現(xiàn)在舊朝已覆，他已心無所懷。“我剛出來，需要適應(yīng)一下。”

“細云兄會做什么？我可以幫忙引薦，北京城我熟得很。”錦生不動聲色地往后瞥了一眼廖守禮，這套衣服是按照廖守禮以前的尺寸準(zhǔn)備的，現(xiàn)在看其穿在身上明顯不合身。可想而知，牢獄生活是何等的艱辛，竟然讓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變成了這般骨瘦如柴的模樣。

廖守禮一語驚人：“會做炸藥算不算。”

錦生和俞醫(yī)生雙雙沉默。

錦生干笑幾聲：“守禮兄還真是不拘小節(jié)。”

廖守禮又道：“我學(xué)過少林功夫。”

錦生一聽，頓時有了主意。他這次是全權(quán)代表蘇家來辦理廖守禮出獄一事，廖守禮畢竟是因為刺殺案入獄，引起了一些保皇黨的不滿，但礙于蘇夫人的面子，誰也不敢多說什么，新政府那邊也打了招呼，沒有人反對，于是人就這么提出來了。

蘇家在BJ雖然算不上什么大族，主事的男人只是做學(xué)問的外鄉(xiāng)人，但正室夫人卻是個不好惹的角色，就算是遺老見了，也得給這位正室夫人行禮扣安問聲大姑奶奶好。

這次要不是家中小四生命垂危，夫人也不會出面。

這段日子以來，四妹妹前前后后遭遇了好些次危險，不是綁架就是下毒，這讓錦生很是頭痛。他正想找個身手了得，眼生但又信得過的人保護四妹妹，他看這個人就不錯。他開著車過了一條街，心中斟酌幾番后開口道：“細云兄不如來幫我做事，我們家雖然是商賈，和銅臭生意打交道，但也需要拳腳功夫好的人。”

俞醫(yī)生疑惑道：“師弟，我記得你家不缺會拳腳的。”

“很缺，你放心，價格好商量。”

廖守禮點點頭，道：“可以，什么時候上任？”

“你先休息幾日吧，我這也不是很急。”

蘇錦生帶著他們?nèi)チ藮|興園浴池，給兩位開了一間官堂后，便開車離開了。

正所謂人靠衣裝馬靠鞍，經(jīng)洗、搓、理發(fā)、刮臉等服務(wù)之后，褪去牢獄里帶來的邋遢臭酸，廖守禮總算有點人樣了。

等搓澡、理發(fā)服務(wù)的人相繼出去了，廖守禮才從池子里出來，毛巾一圍，坐到雅座上拿起報紙看了看。

“怎么？有問題？”俞醫(yī)生看他眉頭緊皺，翻來覆去看著這張報紙，問道。

“報紙上怎么都在報道他人家長里短的？無實用消息？”廖守禮放下報紙，點了根煙抽起來。

俞醫(yī)生拿起報紙一看，看見報紙上登著蘇家的事情，不以為然。“你可別小瞧這家長里短，你就靠這孩子出來的。”

“孩子？可這報紙上將她批判如此，她還是個孩子？她多大？”

“十歲。”俞醫(yī)生給自己倒了杯茶，不緊不慢道。“這孩子命格太煞，從出事到現(xiàn)在，她所經(jīng)歷的事情就連我都瞠目結(jié)舌，她先是被人綁架，家里送去了贖金后，誰料匪徒反悔了把她拋尸山里。也是她命大，被人救下來送城里醫(yī)治被蘇家人找到了。蘇家召集了北京城所有的醫(yī)生會診，但沒有一個醫(yī)生愿意承擔(dān)風(fēng)險做手術(shù)，要不是我為了你的事奔波，我也不愿意接。你是不知道，那孩子當(dāng)時情況有多兇險，連我都沒有把握能救下她，不僅腦袋豁了大口子，還被一根樹枝扎進了肺里。”

廖守禮吐出一口煙圈，問他。“你怎么會來這里？”

“細云，先生遠走海外了，同伴也四散各地，我們需要你的幫助。”俞醫(yī)生遞給他茶。

廖守禮沉吟半晌，接過茶來。“需要我做什么？”

“聽聞?wù)蜄|洋人簽訂一份不平等協(xié)議，此事已經(jīng)板上釘釘不容更改，我們想讓你重操舊業(yè)……細云，現(xiàn)在只有你有這個能力，我們不能讓他們簽訂。”

“消息可靠嗎？”

“可靠，兩邊都派人確認了。”

“你那個師弟怎么辦，萬一連累了他……”

“他……他現(xiàn)在家里一團亂，自身難保。他家四小姐不知道得罪了誰，殺她的人前仆后繼，不知道的還以為那間病房里住的是大總統(tǒng)。”

“這么邪乎，她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廖守禮說道。

“我不過問他人家務(wù)，這報紙上不是說了嗎，因為此女性格乖張，囂張跋扈，對他人非打即罵，還出了人命官司，被報復(fù)了…………”俞醫(yī)生說到這里停了下來。

廖守禮看過去。

“這人命官司的當(dāng)事人，你也認識，是保皇黨云豐。”

“怎么回事？”

“一年前，云豐的侄子死在了煙館，死因是過量。不過，他死的前一天，蘇錦歆在煙館里大鬧了一場，還帶人把云豐的外甥打了一頓。雖然這死因定的是過量，但云豐不甘心啊，帶著人上門算賬，要蘇錦歆償命。”

“這個人有點瘋狂，而且還有靠山。”廖守禮很了解云豐，他是個睚眥必報的人。

“的確是有人在背后撐腰，但這是老黃歷，已經(jīng)不管用了。”

“難道是清廷對他置之不理？”

“清廷已經(jīng)不存在了，說他是保皇黨都是抬舉他了，他背后的靠山早就被炸死了，他還想著和以前一樣風(fēng)光，竟扯著幾位大清遺老一塊上蘇家討要蘇錦歆，讓其為侄兒償命。彼時他眼睛長在頭頂上，無有不順心之事，還以為蘇家是普通百姓，誰知道幾位遺老上門后立馬跑了。”

“跑了？”

“當(dāng)時都以為蘇家是商戶出身，誰曾想蘇錦歆的母親來頭更大，正兒八經(jīng)皇室后裔，祖上來頭不小。那幾位遺老回去后就登報聲明替蘇錦歆擔(dān)保，說她與云豐侄兒的死絕無任何關(guān)系。云豐咽不下這口氣，又找了幾次麻煩，后來被趕出了北京城，再之后我就去香港讀書去了。”俞醫(yī)生喝了口茶。

“那和現(xiàn)在有什么關(guān)系？”

俞醫(yī)生將手中的茶杯一放，故作神秘地說道：“當(dāng)然有關(guān)系了，蘇家查到，今年年初云豐悄悄回來了，現(xiàn)在為政府效力。”

“你認為報紙上的言論是云豐故意引導(dǎo)的？”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這件事情不是那么簡單的，一個十幾歲的小家伙，能惹出多大的仇？而且，從報紙上的報道來看，全都是在玩命地抹黑這小孩的名聲。什么肆意乖張，囂張跋扈，甚至引出一年前的舊事。前些日子，整個茶樓都在議論這件事情，說蘇家助紂為虐，這才有英雄替天行道。”

“萬一報紙上說的是真的呢？如果她是那樣的人呢？”廖守禮問道，對于自己的好朋友如此相信這個蘇錦歆，感到十分詫異。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認識是在什么時候？”俞醫(yī)生問他。

“宣統(tǒng)二年。”回憶起當(dāng)時的情形，廖守禮心中百味雜陳。“那一次起義，子彈罄竭，隊伍也被打得七零八落，我還記得，我們當(dāng)時趁著黑夜，偷偷上了一輛馬車，這才逃出了清軍的追殺。”

“當(dāng)時車上有一對母女。”

廖守禮點點頭：“沒錯，當(dāng)時那位夫人并沒有聲張，只是用槍指著我們，讓我們立刻下車。最后被那個小丫頭給攔住了，幫我們逃過了清軍的追捕。”

“那小丫頭就是蘇錦歆。當(dāng)年她小小年紀(jì)，就愿意為我們這些無名小卒解圍，如今又豈會是報上說的那般驕橫跋扈之人。”俞醫(yī)生從進澡堂到現(xiàn)在，就將最近幾年發(fā)生的事說了一遍。

“說真的，你給她當(dāng)護衛(wèi)挺好，方便你行事。”俞醫(yī)生起身，朝外面候著的人又要了一瓶酒，一碟花生，幾個小菜。

“我是搞刺殺的熟手，放心吧。姚姚怎么樣？”

俞醫(yī)生道：“你走之后，她被家里人安排嫁人了。”

“嫁人了……那就好。”廖守禮端酒入口，一飲而盡。

“你不難過？”

“她嫁人是高興的事情，我沒資格難過。”

兩人一直聊到了后半夜，快天亮?xí)r才有困意，這才各自入睡。

俞醫(yī)生一覺睡醒，看了看表上時間，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十點三十分了。他掀開被褥，穿上衣服，出了官房結(jié)賬。

“和我一起來的人呢？”俞醫(yī)生將錢遞了過去。

“門口坐著。”那人接過票子指了指外面。

俞醫(yī)生出門一看，只見廖守禮端坐在臺階上，仰頭望著天空。他問：“看什么呢。”

“抓太陽。”廖守禮許久不見天日，此時太陽高懸于天上，刺目的陽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一縷陽光，就被俞醫(yī)生拽了起來。

這時，一輛車從他們身邊駛過，停在了前面的位置后，下來了一個人。

“師弟，你怎么來了，難道是四小姐又出什么事情了？”俞醫(yī)生見來人是錦生，愣了半秒。

“呸呸呸，你看你說的這話，太不吉利了。我是來給你送這封信的，寄到我那了。”錦生挑了挑眉，笑著從自己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封信，遞給了俞醫(yī)生的面前。

“寄給我的？”俞醫(yī)生接過來拆開信封，取出信紙，發(fā)現(xiàn)里面還有一張前往香港的船票。

“里面說什么了。”錦生問道。

“來這里幾個月了，香港那邊有事讓我回去一趟。蘇小姐的身體已大好，我想我不會在這里久呆了。”俞醫(yī)生將信折好，收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