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到家了。”舒夫人兩手插腰,氣喘吁吁地靠在鑲嵌著雕花的門庭上,斗大的汗珠從額角沽沽地流下。
舒緋兒秀氣地以手掌作扇,嬌喘頻頻,呼吸變重。
不同于她們的雙頰熏紅、汗水淋漓,林妹妹?哦,她現在有個新名字叫舒碧兒,她不喘不急,氣定神閑。為什么?她有一雙大腳呀,不象她們顛呀顛得,扭著腰肢是有些媚態,可卻是活受罪,她走了三步,她們得用十步。這飛天鎮又不大,象條小商業街似的,從南到北,她十分鐘就可以走完,她們硬是扭了半個多小時,還是純走路,眼睛都沒瞄一下兩面的店鋪。
舒碧兒可是看了個仔細,茶樓呀、酒樓呀,珠寶鋪、衣坊呀,書閣啊……雜七雜八的,什么都有,就連棺材鋪也有,街上的行人不少,可不知怎么回事,看到她們三人,紛紛避向兩邊,驚恐萬狀的看著她,那表情就象她坐在韓江流馬上時看到的一樣。她很納悶地看看自己,似乎和他們沒多少差別呀,除了一頭不馴服的卷發,被舒夫人揪過,看上去有點悲壯。
“神經病!”受不了那些眼神,她嘀咕一句,繼續向前走。
“有神經病的是你,娘親,下次不要讓碧兒和我們同行,免得被別人瞪死。”舒緋兒聽見了她的話,白了她一眼。
“別說話……還有幾步路就到家了……累死我。”舒夫人無力地擺擺手,喘個不停。
碧兒好心地在旁邊托了她一把,她看了碧兒一眼,一怔,沒拒絕。
“舒園!”碧兒盯著雕花門上的金色門匾,探過頭,好奇地朝里看了一眼。
哇,她半張著嘴,瞪大眼睛,好大的一座荒園呀!
園子不小,里面的樓閣也不少,依稀也看出有假山、水榭、花園的痕跡,可是現在都是一派殘破的景象,油漆剝落,廊柱倒損,門窗洞開,屋頂上長滿了一株株狗尾巴草,在風中歡快地搖曳著,池塘里干沽得已見池底,盛開的蒲公英和其他不知名的野花還有雜草把園子的小徑都遮沒了,幾棵大樹到是精神,挺立著,一層層黃葉如緞似錦,遮擋著碧空。是個很適合野餐的地方,碧兒心中暗暗評定。
有人煙的是靠著門庭的幾進屋舍。應該是這園子里最好最結實的建筑,畫梁雕棟,廳堂寬敞,幾件家俱有著古樸的韻味,就是少得很,放在偌大的廳堂中,顯得有些寒酸。
顯然,這舒園曾經發達過,只是現在破落了,唉,這么好的園子就毀了。碧兒自言自語。
一個頭發灰白的清瘦婦人正在園中晾衣服,一扭頭,對上碧兒好奇的視線,她眼中一喜,手中的衣服掉在地上都不顧。
“二小姐,二小姐,你可回來啦!”她顫微微地撲上來,碧兒慌忙接住她的身子,感覺到手臂一濕,婦人哭了。
“你好好的,什么事都沒有,你可把沈媽嚇壞了。”婦人象不敢置信似的,撫摸著碧兒的臉頰、手臂,摸著摸著,淚掉個沒完,“我看著你被風吹到了天上,可是我夠不到,追上去,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的。”
“沈媽,好人不長壽,禍害一千年。你把心款款放在肚中,你的二小姐有得活呢!”緋兒扁扁嘴,斜睨了碧兒一眼,越過她,向園中扭去。
“大小姐,你沒看到那情景,看到你就不會那么說了,謝天謝地,我的二小姐是命大,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沈媽追著緋兒的后背,喊了幾句,又轉過臉來。
“沈媽,一會再嘮叨吧,快給我倒杯水去,我都快渴死了。”舒夫人一抬手,自然地搭住碧兒的肩,“我們進屋去。”
“好的,好的!”沈媽喜不迭地捏了下碧兒的手掌,仿佛和她之間有什么秘密。不過,碧兒覺得這個沈媽好象是真關心她,是和她比較親的一個人。
“娘親,沈媽是我家的親戚嗎?”她細聲細氣地問。
舒夫人猛地昂起頭,嚇得碧兒退了兩步,舒夫人失去倚助,差點沒直直地載倒在地。“你又……發暈了,沈媽是誰,也不知道?在這個世上,你寧可沒我這個娘親,可是不能沒有這個沈媽,一天見不著,都不肯吃飯。”舒夫人沒好氣地說。
“哦!”林妹妹忙陪著笑,“我不是看娘親累了嗎,想開個玩笑。別氣了,我扶你進屋去。”
舒夫人“哼”了一聲。
客廳里到是桌椅、案幾齊全,地面上纖塵不染,香案里清煙鳧鳧。“夫人,水來了。你用過午膳了嗎?”沈媽笑咪咪地端著茶盤進來。
“在飛天堡吃了點,不用準備午膳了,能省一餐就不要浪費。”
碧兒聽得一驚,這個舒園好象不是一點破落,快要食不果腹了嗎?可是她餓得前心貼后背,連昨晚算起,她三餐沒吃了,只受了一肚子的驚嚇,正想著,肚中的餓蟲也開始共鳴。
舒夫人抿緊唇,狠瞪了她一下,“沈媽,給二小姐找個饅頭填下,沒必要特意做飯了。”
“好的,二小姐,來!”沈媽牽住碧兒的手走出客廳,轉了個彎,走向后面的廚房,小心地朝后看了看,掩上門,從柜子里端出一個碟子,里面放著一張餅,“快坐下,是你最喜歡的雞蛋煎餅,昨晚你沒吃到,我一直給你留著,有點冷了,我倒點熱茶給你。”沈媽疼愛地按住碧兒的肩。
碧兒實在太餓了,哪里顧得冷的熱的,抓起煎餅,狠命地往嘴中塞。
“慢點,慢點,這樣會噎著的。”沈媽看著直咧嘴。
碧兒鼓著兩個腮幫子,直著脖子吞咽下嘴中的餅,又灌了一大杯水,才覺緩過神來。“沈媽,你對我真好!”
“二小姐可是喝沈媽的奶長大的,沈媽不對你好對誰好!”沈媽慈愛地一笑,拿出梳子,替碧兒梳順散亂的卷發。“二小姐,什么都好,就是頭發不聽沈媽的話。”
頭發結成一團,她梳不下去了。
“它們吃我的喝我的,當然只聽我的。”碧兒笑得咯咯的,肚子填了點東西,她灰暗的心情好了一些。“我自己來。”她拿過梳子,沾了點水,慢慢地梳著頭發。
“沈媽,我是喝你奶長大的呀!”她繼續剛才的話題,悄悄地往里探索。
“嗯,我那時候比較健壯,剛生了孩子,奶水很多,舒園是飛天鎮上出了名的大戶人家,外面算相、卜卦的人都說夫人肚子里懷的是個以后可以光耀門庭的少爺,老爺歡喜得早早就招奶娘,夫人臨產前幾天,我來了舒園,一邊侍候夫人,一邊等少爺出世。”
“沒想到生了我!”碧兒忍俊不住,哈哈大笑,她在古代,原來還這么惡作劇呀,搞了這么個大烏龍,“那個……老爺,哦,就是我爹當場沒暈過去吧!”
“暈到沒暈,就是三天三夜都沒起床,第四天,起來了,臉瘦了一圈,打擊很大。”沈媽淡淡一笑,像跌進了舊事中,“后來,舒園一天就比一天破落,夫人也不知怎么回事,一天比一天胖,身體虛得不行,再也不能生孩子。家里的伙計、丫環一個個都走了,最后只有我還在,我舍不得離開二小姐。”
碧兒直眨眼,猛然想起街上人的那些眼神,倒抽一口涼氣,“沈媽,是不是說那一切和我有關系?”
“別聽那些人瞎說,一個小丫頭能有多大能耐,你就是頭發有點卷、話少了點。”
她猜中了,碧兒眉頭緊鎖著,“舒園到底是怎么破落了?”
沈媽憐惜地撫著碧兒的手背,“老爺以為你是個兒子,說一定要為兒子創下一份大的家業,他買店鋪、買地,走南闖北做生意,滿身的勁。可是又生了個小姐,他一下就提不起勁來了,生意不做,店鋪不管,整天喝酒、逛窯子,上賭場,不知怎么回事,老爺好象一次都沒贏過,家業就這樣敗掉了。”
碧兒一挑眉,撇下嘴,“他的姓不好,當然不會贏。”
“咦?”
碧兒一樂,手指沾了水,在桌上畫著,“你看,舒也就是輸,都姓‘輸’了,怎么可能贏?你看人家秦始皇叫什么,贏政,呀,這名字多帥氣啊,多響亮啊,所以他才能統一六國,做了始皇帝。是不是?”她詢問地抬起頭,“沈媽,你干嗎這樣看我?”
沈媽目不轉睛的,一臉驚愕地瞪著她,象看到個鬼。
“小姐,你……不是不識字嗎?”
碧兒眼珠骨碌碌轉了幾轉,定格在桌上比劃的手指上,揚起兩道眉,“我沒上過學?”
“二小姐,瞧你說的,這世上哪有女子讀書的道理,女子無才便是德。”沈媽嘆了口氣,“話雖這么說,有些大戶人家也會為小姐們請個先生回來,教兩個字,那也是為了識《女兒經》呀,日后嫁了人,好好遵守禮規。緋兒小姐小的時候,舒園就請過先生。可是二小姐你出生之后,舒園維持生計都難,哪里還請得起先生。”
“哦!”碧兒偷偷吐了下舌,她原來還是個文盲呀!
“二小姐,你剛剛畫的是字嗎?”沈媽不放心地又問。
碧兒歪著頭,思索了一下,神秘兮兮地湊近沈媽,“沈媽,我悄悄告訴你啊,昨天不是我被風卷上天了嗎,從天上摔到地上后,我不僅完好無損,腦子里好象還多了許多東西,比如我能識字了,我可以知道幾年以后、幾十年以后、幾百年以后發生的事啦……”
“我的好小姐,”沈媽突然一把捂住她的嘴,面露驚惶地朝外望了望,“你不要亂說,要是別人聽到了,會把你抓出去,綁在樹上燒死的。現在人家都說你是禍害精,見了你都躲著,怕沾上霉氣,你難道要別人再把你當成狐貍精嗎?”
碧兒直眨眼,這狐貍精一說,好象是指擅長于勾引男人的某種女人,沈媽用詞不當。不過,她能知身后事,說來應該也算半個仙或者什么靈妖。不管是妖還是仙,是真的多好,她也不必困在這座荒園里,直接飛回二十一世紀,做她的娛樂記者,把這個穿越經歷寫本書,保證暢銷。
可惜這是個白日夢。穿越前,她是小遜,穿越后,她成了大遜,惡夢何時是個頭啊!
“這生男生女是根據父母的因子決定的,和我有什么關系?再說生了女兒怎么了,女兒不是人嗎,重男輕女!”碧兒推開沈媽的手,好好地呼吸了一口氣,憤憤不平地嚷道,“還有呀,生了女兒就該墜落?明明是舒老爺自己不爭氣,還把責任推到我頭上,有沒有天良呀?”
“閉嘴,快閉嘴!”沈媽急得直跺腳,“二小姐,你確實摔壞了腦子,盡說胡話。這些話在我面前講沒事,千萬不能和別人說啊!”
碧兒嘟著嘴,悶悶地點了點頭。
“沈媽,快看茶,來客人了。”門外,突然傳來舒夫人大嗓門的吼聲。
“來了,來了!”沈媽忙打開門應道。
“誰來了?”碧兒走出廚房,探頭望去。客廳中坐著的那個瘦得尖嘴猴腮似的眼睛血紅血紅象熬了幾夜的中年男人是舒碧兒的爹——舒老爺吧,緋兒的眼睛象他,勢利得很。他坐在主人位上,身邊坐著胖胖的舒夫人,真是絕配,兩個人要是出去說相聲,不用開口,光站著就很逗,對面客人座上是個三十多歲的穿錦袍的俊雅男子,蓄著短須,眼神很犀利,但他用溫和的笑意掩飾住了。這個男子眉宇間和飛天堡的君問天有點相似,但君問天俊美得不象人類。
沈好端著茶盤,小心地邁過門檻,瞟了下客廳,壓低嗓音說:“是飛天堡的君大少。”
“君問天的哥哥?”
“是君堡主的堂哥君仰山,一定又是為那塊地來的。”沈媽搖了搖頭,走向客廳。
“聽不懂。”碧兒不悅地嘀咕,看到園子里吊著個秋千,試了試繩索,還算牢固,一屁股坐上去,晃悠悠地蕩上空中,午后的陽光把她的影子拉長,一會在廳中,一會在廳外。
客廳中喝茶的人就覺著廳中的光線一會兒暗一會兒明。
“那位就是傳說中的二小姐吧!”君仰山看著半空中飛揚的卷發,笑問。
舒老爺舒富貴長長地嘆了口氣,“唉,家門不幸,生此禍女,不談不談。君大少,你今天光臨寒舍有何見教呀?”
君仰山抿了口茶,溫雅含笑,“舒老爺是個明白人,仰山三番五次來府上,沒別的事,還是紅松山向陽的那塊草地。那塊地荒了好幾年了,不如賣給飛天堡吧!你開個價,多少我們好商量。”
舒富貴和夫人對視一眼,很有深意地笑了笑,“我還是老話,不賣!”
“舒老爺,你是怕價錢不合適?放心,我二弟說過了,一定不會讓舒老爺失望的。舒園日子也不算富裕,這塊地要是賣給飛天堡,至少可以讓舒園享福個兩三年。”
“那兩三年以后呢?”舒老爺撫撫頷下灰白的胡須,“這塊地,是荒了好幾年,可不管怎么樣,那是塊風水寶地,背依紅松林,旁靠玉湖,面朝太陽。光線好,水氣足,地肥沃,養馬,馬壯,養羊,羊肥,種谷子,谷子又實又足。不止是飛天堡想要那塊地,要的人多得去,開的價高得驚人,我都沒答應。”
君仰山納悶了,“舒老爺,這就怪了,你又知道這塊地的價值,卻讓它荒著,你到底想拿這塊地發揮什么作用?”
舒夫人接過話,“舒園已經一撅不振,那塊地是現在唯一的家產,我們是準備把它留給我家緋兒作陪嫁的。”她意味深長地傾傾嘴角,一臉胖肉顫顫的。
君仰山了然地一笑,“舒老爺,舒大小姐美若天仙,又有這么大份的陪嫁,那你對未來的女婿要求和聘禮一定不會低嘍!”
“呵,女婿嗎,有頭有面的就行,年紀不限,長相不問,原配還是填房都可以,聘禮呢,”他看看夫人,兩人會心一笑,“就是當我和夫人是親生父母,養老送終,一輩子吃香的穿綢的,有樂的有玩的。”
“呵呵,這要求真不高。”君仰山瞇了眼,似笑非笑,“仰山還有事,先告辭。”
“君大少慢走,請代問君堡主好!”舒富貴夫婦起身送客。
君仰山走下臺階,同行的家仆拉過馬,他剛想躍身上馬,“啊!”他先是聽到一聲驚叫,接著聽到“啪”地一聲,眼前閃過一個黑影,還沒等他看清是什么,就感到額頭上被什么重物重擊了一下,他抬手去捂,身后的馬一聲驚嘶,馬蹄一抬,他一下就飛出了十幾步外,疼得他趴在地上動都動不了。
半空中,秋千架傾斜著,半邊繩索不見了。
“君大少,你沒事吧!”舒富貴一張臉都嚇白了,慌不迭地上前去扶。
“碧兒!”舒夫人兩手插腰,兩眼朝天,鼻孔中冒著白氣,瞪著坐在地上嘶牙咧嘴、揉著屁股的碧兒,一聲狂吼沖上前去,“你又闖禍了。”
“娘親,娘親!”碧兒顧不得疼,雙手舉過頭頂,“我不是故意的,是……那個秋千繩索不結實,它……突然斷了,坐板收不住,碰到了那位……”
“還敢說,還敢說!”舒夫人的巨掌眼看就要落下來,碧兒尖叫著在園子里奔跑,一會兒花叢邊,一會兒大樹后,她抖著兩條胖腿在后面追。
君仰山咬著牙,扶著舒富貴站起身,感到身子每一處都是火火的痛。“罷了,讓夫人別打二小姐了,她不是存心的。”他忍著痛,無奈地苦笑,這二小姐可真是名不虛傳的禍害精。
“不,教訓下是應該的。君大少,你進屋躺下歇會再走?”舒富貴狠瞅了幾眼碧兒,陪著笑小心地問。
“呵,還是免了,免了。”君仰山一拐一拐地走向馬,不顧疼痛,倒抽著涼氣躍上馬,快快地跑出舒園。
這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唉,你呀……。”沈媽無奈地握住碧兒的手,拿出一瓶聞著辛辣辣的什么藥,替她抹在手背上,夫人下手真重,幾下就把二小姐的手臂打得青紫一片。
“我又不是故意的,誰知道那繩索要斷,誰知道那個什么君大少正好從那里經過,我也摔得不清,她問都沒問一聲,撲上來就打我。”碧兒拭著淚,黑白分明的眼瞳里盡是委屈。
“二小姐,你真的不該生在舒家。”沈媽心疼地放下她的衣袖,用毛巾沾了水替她擦了一把臉。“老爺和夫人打算好了,紅松山那塊地給大小姐做陪嫁,日后一定能嫁個好人家,他們也會跟著享福,你呢?唉,一定是隨便塞給哪一家,只怕是從茅坑又跳到火坑。”
“什么意思?我要嫁人了嗎?”好奇心突起,碧兒連淚都忘了流。
“你都十七了,一兩年還不嫁人。”沈媽嘀咕著,搖搖頭,“但是,二小姐,你也不要擔心,不管你嫁到哪,我都會跟過去侍候你的。”
“沈媽,你真好!沒有你,我怎么活下去呀?”碧兒真心地環抱住沈媽,發自心肺地說。
“好了,去繡花去,我還有一堆事做呢!專心點,不要把絲線扯得到處都是,夫人會罵的。”
“繡花?”碧兒眼瞪得溜圓,她連扭扣都沒釘過,繡花這種高難度的工藝,不是要她的命嗎?
“嗯,回房去,我幫你把繡匾已經繃好了,樣子也畫了,你照著繡,別著急。”
“呵,”碧兒深不可測地笑笑,圈住沈媽的脖子,乖巧又體貼,“沈媽,要不我們換工,打掃、鋤草、洗衣,我替你做,這繡花,你來,好不好?”
“二小姐!”沈媽音量突地提高了,“你不小了,該學點女紅,不要總這樣懶,以后給相公、孩子縫個衫子、做雙鞋,你都得請別人呀?”
“我……嫁個有錢人,那些事自然不必親自動手。”碧兒挺起胸膛,很豪氣地昂著頭。
沈媽氣得沒話,“去,去,回你房去。二小姐,不怕惹你傷心,你現在名聲很響,稍有點家產的人家是不敢娶你的。”
“那我嫁個富甲天下的。”
“好,好,帶著我去享福,小祖宗,你好好地回房去坐著,不要再闖禍了。”沈媽推著她,跨過一個圓形的小院門,殘窗破柱間,有一間稍為齊整的廂房,推門,把她扔了進去,沈媽“啪”一聲帶上了門。
不意外了,這是她的閨房,寒酸得讓人磣牙,沒有電視里見過的香案、桌幾、古琴,燭臺、錦幔、牙床,簡簡單單的,全是一,一張舊床、一張舊桌、舊椅、一張舊柜,連盆花也沒有,旅舍差不多,空擔了閨房這么誘惑人的名。舊柜里放著四季的衣服,沒幾件,顏色都非常可怕,土黃、絳紫、皂、青,她懷疑這些有可能是她那個胖娘親嫌小的,不然怎么可能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穿這種顏色呢?
碧兒一屁股坐在床上,眉緊緊擰著。好了,關于她穿越過來后的新身世已經全部揭曉——破落地主家不受歡迎的二小姐,被父母視作眼中釘,被外人看作瘟神、禍害精,唯一關心她的是一個沒權沒勢的女傭沈媽。
碧兒拍拍額頭,情況不樂觀呀,要想改善有點難度。舒家好象吃了上餐沒下餐的,溫飽都成問題,她是默默接受這一切,還是想個辦法逃走呢?
最好是能穿越回二十一世紀。只要能回,以后不管發生什么稀奇的事,她都不會多瞧一眼。現在,說句話等于沒說。
不能回二十一世紀,她留下怎么辦呢?聽沈媽的口氣,她的將來不錦繡。想想,她能干什么?
教書?她對韓江流說過,她是不會誤人子弟,可是她突然露出滿腹才華會把她的爹娘嚇瘋的,到時候,她也沒好果子吃。
去餐館洗盤子?出國讀書的人通常是靠這一招活下來的,可是舒家雖然破落了,但那張臉面還掛著,丟不起那個臉的。
女扮男裝,上京趕考,中個狀元,做個什么官?這個法子很刺激,但也非常危險,她不熟悉現在的科考機制,萬一中了,暴露了身份,就身首分家了,而且她這一頭的卷發也藏不住。
碧兒覺得她可能很適合租個攤位去算卦,只算蒙古國有多少年的強盛,成吉思汗什么時候去世,元朝何時成立,與西夏的戰爭勝算多少,哪里適合元朝定都……她保證算得很準,歷史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楚呢!可沈媽說那樣子,她會綁起來用火烤死。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碧兒想破頭,也沒蹦出個主意。一抬頭,瞅見桌上有個圓圓的用竹子繃著的白絹,上面用白線淺淺繡了個牡丹花的樣子,各色絲線放在一邊,她伸手拿過來,把玩著,這大概就是沈媽口中的繡匾了。
稍微有點近視的清眸,連針都找不著,她還繡花?找著了也不會,花繡她差不多。
黃昏的余暉從西窗中穿進來,一室的凄涼。
碧兒開了門,信步走出去,對著西天,默默地想著她在二十一世紀的家人。他們發現她不見了,不知會急成什么樣?
現在,她才知以前她過得有多幸福。
想著,一行淚就下來了,捏著繡匾,不知不覺就跑出了舒園,看著遠處無邊的草原,好想現在刮起一陣狂風,帶她回家吧!
一絲秋風透過粗衫,一點寒意,一點思念。
她坐在門庭的前階下,用繡匾捂著臉,淚水縱流。
一匹馬在她的前面停下。
“舒二小姐?”馬上的人不太確定地喚了一聲。
碧兒用白絹拼命拭了下淚,抬起頭。“韓少爺!”她招呼,哭音很重。他是她來到蒙古之后見到的第一個人,很親切。
“怎么一個人坐在這里哭?還是記不起以前的事嗎?”韓江流跳下馬,關心地蹲在她面前。
“現在多少從他們口中知道了一點,韓少爺,恍若一場惡夢,我怎么可能是這戶人家的二小姐,你當初為什么不收留我呢?”她嘟著嘴,有些埋怨。“你看,有娘親把自家的孩子打成這樣嗎?”她大大咧咧地挽起袖子,露出青紫的手臂。
“快放下。”韓江流忙不迭地替她拉下衣袖,“女兒家是不能在外人面前露出肌膚的,于禮不合,知道不?”
假學道,她斜了他一眼,別過臉,“一個人潔凈,是靈魂潔凈,心靈潔凈,盡做這些表面文章有什么用。嘴上仁義道德,背后男盜女娼。”
韓江流呆立,震撼于她的話。一個閨閣女子,怎么會說出這么凜然的話?
“我知道你不俗,不拘這些小節,但世道就是這樣,忍耐下吧!”
“嗯!”只了他這話,她有點感動,象遇到知音一樣,轉過頭,對著他坐正,“韓少爺,你可不可以幫助我離開這兒?”
“你要去哪?”
“我想找份工作,能養活自己的工作。留在這里,遲早會餓死。”她的肚子為了配合她的話,咕咕地叫了兩聲。
“舒家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了呀!”韓江流輕嘆一聲,“舒二小姐……”
“別叫這么復雜,叫我碧兒,或者妹妹……”碧兒突然紅了眼,皺皺小鼻頭,“韓少爺,你叫我妹妹吧,不然……。有一天我怕我會忘了我原先叫什么的。”
“呃?”韓江流愕然地瞪大了眼。
“我……做了個夢,在夢里我是另一個人家的女兒,我有哥哥,他叫仁兄,而我叫妹妹,他們都很疼我。我讀了許許多多的書,也認識許許多多的人。我過得很開心……我不要做什么舒家二小姐。”說著,她埋下頭,咬著唇抽泣著。
“你的夢……那么清晰?”韓江流現在已經不是一點吃驚了。
“對,”她抬起一雙淚眼,“比如現在,在夢里,即使天黑了,但是燈火如海洋,照得大地亮如白晝,我和朋友們去吃大排檔,去K歌,打游戲,看午夜電影……哦,那些都是夢里的。”她看到他越來越驚愕的眼神,不敢再說下去,“韓少爺,你能幫我記住我夢里的名字嗎?”她懇切地仰著頭,問。
“你……真的太特別,頭發、眼神、話語……。還有你的夢,呵,我都懷疑我在做夢。好的,我記住,妹妹。”韓江流帶著從沒有過的、微秒的感覺笑了,笑起來賞心悅目。
“那……還有工作呢,就是那個做事賺錢的那種?”
韓江流抿了抿唇,“妹妹,當今女子出來做事的有三種,一是到大戶人家做傭,二是替人家做女紅,三是……。進青樓為娼,你還想做事嗎?”
“請自動刪除我剛才的問話。”碧兒挫敗地閉了閉眼,肚中又是一陣咕咕的叫聲,扭頭看看舒園,黑漆漆的一片,不會晚上點燈的燭火也沒有吧!
“起來!”韓江流率先站起身。
“干嗎?”她餓得頭暈眼花,坐在這里等沈媽叫她吃晚飯好了。
“我帶你去吃點東西。”
“你……沒別的事?”她想他可能是路過這里。
“我就是過來看看你的。”韓江流笑著,解開馬韁。
“謝謝,你很有錢吧,那我要多吃點,可不可以?”她一下來了精神,跳起來挽住他的手臂,歪著頭問。
韓江流目光掃過她的手臂,俊容微微暈紅,“當……當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