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1998年,當我結束兩次鴉片戰爭的研究進入到戊戌變法之領域時,準備花十年或稍多一點時間來完成此項研究。以我過去的個人經驗來推斷,用十年的時間,來研究一年的政治事件,是大體可以完成的。現在看來,我那時還真小看了此課題研究的難度,忽略了此課題研究的特點,心中的期許也被迫一改再改。由彼及此,十三年的時光就像飛云一般地飄了過去,然我的研究終點,現在還看不到頭。
我自以為還不算太懶,之所以工期會一拖再拖,大體有兩個原因:其一,戊戌變法的主要推動者康有為、梁啟超在他們留下的史料中作偽,使得有心治此史的學者處于兩難的境地,既不能回避不用,又不能輕易采信,而不得不花費精力去一一鑒證。其中一部相當重要的史料——康有為的《我史》(即《康南海自編年譜》),所記真真假假,難以分辨,等到我實在繞不開時,只得下決心作一個徹底了斷,結果花費了五年多的時間為之作注。其二,戊戌變法中的許多細節面目不清,影響到其整體或局部的“史實重建”,也影響到對前后歷史因果關系的把握與理解。然若要將之一一考證清楚,卻又是相當地費工費料,吃力而不一定討好。這幾乎是一種沒完沒了的力氣活。
在宏觀的歷史敘述中,細節經常被無意或有意地忽略。如此這般的直接結果是,歷史被敘述為運動方向明確的具有某種必然性的潮流。由此引發的直接思考是,戊戌變法若真是順應歷史潮流的必然事件,其結局似不應如此。連續十三年的觀察使我感到,戊戌變法很可能是一偶發的事件,其發生、發展到最后的結局,充滿著變數,起決定性作用的因素很可能就存在于那些歷史的細節之中。而從更寬泛的研究視野來看,細節的意義也在最近十余年的歷史研究中得以彰顯——我們今天對許多歷史事件有了新鮮的認識,有了恰當的把握,得出較為中肯的結論,似非為在觀念或方法論上有大的突破,很可能只是明晰了其中一些關鍵性的歷史細節。
從長時段來觀察歷史,可以看到歷史的某種規定性,但是,歷史的發展卻時時伴隨著多樣性和偶然性;也就是說,歷史的必然似只存在于長時段之中,歷史的偶然似由細節所致。毫無疑問,戊戌變法是一意義深遠的重大事件,然其時間又極為短暫,跌宕起伏,大升大降;千鈞一發之機,婉轉曲折之密,似又皆藏于細節之中,有待于后來者去感覺與發現。同樣毫無疑問的是,并非所有的歷史細節都需要考察,歷史的空白常常表現為必須,無需去填滿,方顯其自然;但對戊戌變法來說,若不由歷史細節入手,反復精思縝量,似不能識其大,見其全,以解讀其中的真原因,以感受其中的真意義。這恰是我在進入該項研究之前尚未充分注意到的該課題研究的特殊性。
需要說明的是,歷史細節的考據,雖說是有價值的,也經常是令人興奮的,但長久在此踱步或蹣跚,卻又是相當疲憊的。對讀者來說,恐怕更是如此。當《戊戌變法史事考》于2005年初出版時,有一位我敬重的長者打電話給我,善意地提醒道,“考據不是目的”。我自然深明此理,歷史學家的目光似不應長期聚焦在細節的觀察上,小學畢竟是小,饾饤或引人厭;但又自以為戊戌變法中的許多細節若不加以清晰化,似還不能也不太敢去描述一些大場景,解釋一些大問題。我不由得繼續留在此處,又工作了許多年。在《戊戌變法史事考二集》交稿之際,我也希望自己能加快進度,在最近的一兩年中完成手中的細節考據工作,而回到宏觀敘事的陽光大道上來。
但愿那陽光能早一點照射到我的身上。
還需說明的是,本書內容多為考證,引用當時的文獻較多,為了避免日期轉換之不便,本書使用中國傳統紀年,并在重要處夾注公元;而1912年(民國元年)之后仍用公元。本書對各位先賢或研究先進,皆直呼其名,非有不敬之意,以為省文。由于我的研究過程小有彎曲,本書的部分內容已在拙著《從甲午到戊戌:康有為〈我史〉鑒注》中略有展示;這是兩種體例的研究和敘述各有其所需而所致,也是不同的讀者或不同的閱讀空間各有其所需而所致。
本書所研究的內容,思考與寫作的時間都很漫長。應當感謝的機構與人士,即便列出一長名單,恐怕也會有所遺漏。因此,我在此僅向以下兩類人士表示謝意與歉意,且不開列其名:其一是我的學生,我因諸務甚多而平時對他們關照不夠,他們中的一些人還時常為我尋找材料或核對文稿;其二是我在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和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服務時的各位同事與領導,我稱不上是一個性格完美的人,但他們對我的一些毛病,仁慈地予以寬容了。
茅海建
2011年7月于指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