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斯年已矣
“你茫然地回過頭,看著身后的人群,他們?nèi)栽跒榱藬D過那道門而努力。那是一道普通的鐵門,大概比你高出兩個頭。兩個門扇大開著,由于年久失修而顯得破敗不堪。每一根鐵欞都銹跡斑斑,其中多數(shù)已經(jīng)有些彎曲。雖然是一道鐵門,但卻非常脆弱。左邊那扇門和門柱連接的兩個合頁中,上面的一個已經(jīng)完全斷掉,所以整個門扇傾斜了出去。幸好在它背后長了一棵老槐樹。它靠在那棵老槐樹上,把很大的力量轉(zhuǎn)移了過去,你能看到老槐樹樹干被鐵門的上邊緣壓出的一道深深的痕跡。而右邊的那扇門,合頁雖沒有脫落,整個門扇的形狀卻已經(jīng)扭曲。它靠在一面墻上,就像一個虛弱的姑娘,拖著重病的身軀,依靠著一個寬厚結(jié)實的肩膀。兩扇門都只能打開九十度,形成了一個通道。這個通道只有三四米寬,但是在二三十分鐘的時間里,卻必須要通過上千人。你想,至少有上千人吧。”
“這是候車大廳外面左側(cè)的一扇門,可以直接通到月臺上。通常人們應(yīng)該在候車大廳里檢票上到月臺,但是在春運期間,狹小的候車廳已經(jīng)無法容納如此多的旅客,所以每年這個時候,這扇鐵門都會打開,迎接龐大的人流,春運之后再重新關(guān)上。不過,就今年而言,你不覺得這扇門在春運后還能夠關(guān)得上。”
“左邊的門扇,在人群的擁擠下,不停地做著輕微的擺動,還發(fā)出一些刺耳的聲音,好像另外一個合頁也隨時會斷掉,那可能會砸著正在下面通過的人。一個中年人正在這個門扇下面掙扎著,試圖向前移動。但是旁邊的人擠住了他,使他非常艱難。他的旅行包有一個角斜斜地插在門扇的兩個鐵欞之間,這也增加了更多的阻力。他反復(fù)使力,卻無法將旅行包拽出來。”
“你扭過頭來,綠色的火車就像一條巨大的蟲子,橫亙在你的面前,丑陋而強大。火車的每個門都是一個戰(zhàn)場,人們?yōu)榱诉h(yuǎn)方的某種期望在這里奮斗著。火車后面,遠(yuǎn)方淡青色的天空上,掛著火紅的夕陽,周圍簇?fù)碇凰幕鸺t所感染的云彩,大概就是小學(xué)課本上說的火燒云吧。那是多么美麗靜謐的情景,在那下面,一定有幽靜的村莊、古樸的老樹、潺潺的流水和嬉鬧的孩子。可是現(xiàn)在,在你的眼前,那美麗的夕陽下面,是瘋狂的人群。這些專注而憤怒的面孔,這些歇斯底里的喊叫,讓你感到恐懼無助,覺得自己無比渺小,輕易就會被人群淹沒,然后毫無聲息地消失。”
“但是,你知道必須繼續(xù)參與這場戰(zhàn)斗。你吸了一口氣,振作了一下精神,迎著夕陽走向戰(zhàn)場。看著火車,你選擇了一個門,準(zhǔn)備從那里走向未來。雖然沒有什么依據(jù),但你莫名地認(rèn)為,在這里可以比較容易地贏得戰(zhàn)斗。結(jié)果證明,你是正確的。”
“在剛剛擠入人群時,你聽到身后有人喊:‘這里,這里。’接著,你感覺到有人靠在背后,同時也有人靠在左邊和右邊,把你緊緊地擠在中間。然后,一股巨大的力量涌了過來,你被包裹著,不由自主地登上了火車,左小腿還在火車門口的階梯上撞了一下,非常疼。你知道,那是鐵的階梯,但卻已經(jīng)顧不上要小心了。前面有些人在回頭叫罵,不過在包裹你的巨大力量的對比下,這些叫罵顯得軟弱無力。而叫罵的人也很快停止了叫罵,轉(zhuǎn)頭去應(yīng)付出現(xiàn)在前后左右的不可捉摸的力量。”
“你站在火車上,身后的力量消失了,終于有機會回頭看看,背后是些什么人。你的頭扭得太厲害了,有些難受,但也只看到了幾個背影,正在擠向方向相反的一節(jié)車廂。在你準(zhǔn)備把頭扭回正常的方向時,那幾個人中站在最后的一個,忽然回頭看了過來。”
“那是一張豐滿的臉,帶著一副眼鏡,看起來很和氣。但不知為什么,他卻讓你害怕。他比你至少要高一個頭,很強壯,穿著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在人群中顯得有些鶴立雞群。雖說他很肥胖,并不適合用鶴來形容,但你卻無法找出更合適的形容詞。他的眼神掃過來,和你的眼神不期而遇。你有些緊張,想移開眼神,他卻忽然露出了一點笑容,然后又迅速地回過頭去,對前面的人說:‘就這邊,就這邊。’”
“火車上擁擠嘈雜,到處都是人。不僅是座位,包括走道、廁所、門口、座位底下甚至行李架上,所有能夠待人的地方,幾乎全都擠滿了人,還有很多行李見縫插針的放在人們之間那狹窄的縫隙中,成為依靠或者坐臥的軟墊。”
“你從來沒有奢望過,某次走上這趟火車的時候,會有一個可以坐下的地方等著自己。你只希望,能夠找到一個能夠舒服站著的地方。為了這個目標(biāo),你必須說服自己在人群中往前走。擠過緊靠的肩膀和重疊的腿腳,忍受夸張的憤怒和無盡的厭煩。你低著頭,一次次地研究著下次落腳的可能性,同時用一個卑微的希望不停地鼓勵著自己。你把旅行包高高舉起,注意不要碰到任何人的頭,雖然通常那是不可避免的。”
“火車已經(jīng)開了。人群的騷動稍微安靜了一點,人們開始擔(dān)憂并計劃著,自己在這趟火車上十幾小時的小小未來中的卑微命運。一些站著的人在和旁邊座位上的人交談,打探有沒有人會在自己之前下車,下一站、再下一站,或者哪怕是自己下車的終點站之前的最后一站。同時,他們也觀察著周圍其他站著的人,評估自己在這個人下車之后搶到座位的可能性。為此,他們的聲音盡量小,以避免信息的大范圍泄漏。另一些站著的人則會蹲下去,和躺在座位底下的人交談,勸說他們,在已經(jīng)躺了十個小時之后,是不是應(yīng)該出來站一會兒,活動一下筋骨,而讓自己進去躺一會兒。在這種情況下,證明自己在躺了一會兒之后會立即把地方歸還給對方是個關(guān)鍵。也的確有人覺得自己有必要從座位底下出來一下,不是為了活動筋骨,而是為了上廁所。可是,探頭出來看了一下以后,他們就放棄了這個打算。因為看起來,不可能有一個尚在工作的廁所。于是,他們就縮了回去,一邊后悔著在上車前的暴飲暴食。”
“時間一分一秒在流逝,你仍然無法找到可以舒服一點立足的地方。你看了看表,通過一節(jié)完整的車廂,需要花大概二十分鐘。如果找到一個滿意地方的目標(biāo)不容易達(dá)到,那么看起來這樣走路也是一個比較有效率的消耗時間的方法。于是你堅持著往前走,覺得自己是一個沒有頭腦的機器人,只是機械地前行,僅僅因為那是自己被設(shè)計出來時就已經(jīng)確定的宿命。”
“天空逐漸暗了下去,車廂里的燈亮了起來。窗外掠過的風(fēng)景已經(jīng)看不見了,車窗上是人群的另一個側(cè)面。在臟乎乎的玻璃上,你看到一雙明亮的眼睛,它們屬于一個被塵土和一些不知名的液體弄臟了后背的姑娘。她盯著窗外的黑暗虛空,抑或是盯著車窗上的某個影像,不知在想著什么。而她的后背此時正對著你,偶爾會扭動一下,似乎身上有些什么地方感到不舒服。在她旁邊,站著一個粗壯的中年人,正兇狠地盯著你。你下意識地移開目光,看到車窗里他的背影。他的后腦已經(jīng)禿了一片,顯示正在經(jīng)歷人生中一個不很愉快的階段,不知是生理上的原因還是精神壓力太大。”
“你又走過了一個車廂,在和下一個車廂的接合處,打算停下來歇口氣。這個地方擠滿了坐在地上的帶著孩子的婦女,看起來沾親帶故。你在她們中間停了下來,伸出一只手扶住車廂壁,因為車廂壁太遠(yuǎn),不得不稍稍彎著身子。你另一只手把旅行包背到肩上,盡量背得高一些,以免碰到坐在地上的一位母親的頭。那位母親抬頭,用懷疑的眼神看看那晃晃蕩蕩的旅行包,然后又看了你一眼。你想要說句什么,但是沒有說,她似乎也想要說句什么,但是也沒有說。”
“你就這樣站著,喘著氣,想著那個姑娘的眼睛,她一定是在盯著某個影像。”
李斯年的手指停止在鍵盤上,呆呆地看著屏幕上自己寫的東西。
“你的文筆越來越好了。最起碼,多寫寫還是有這個好處。”背后響起妻子的聲音。
李斯年扭過頭,辛雨同正站在背后,眼睛也看著屏幕。他沒有注意辛雨同什么時候走了過來。看到他扭頭,辛雨同也把目光投向他,眼睛里充滿了溫柔和關(guān)懷。
“這些內(nèi)容,你看得懂嗎?”李斯年問。
“當(dāng)然看得懂。”辛雨同說,“你可別小看我。我雖然學(xué)的是基因生物學(xué),但小時候也是個喜歡歷史的孩子。你寫的那個年代,應(yīng)該在腦科學(xué)方面已經(jīng)開展了一些基礎(chǔ)工作。”
“基礎(chǔ)工作——”李斯年喃喃自語地重復(fù)了一遍,“我倒寧愿現(xiàn)在還停留在那個只有基礎(chǔ)工作的年代。那時候大家是不是能夠活得容易一點?”
“如果停留在那個年代,至少我還可以從事基因編輯研究。當(dāng)然了,水平會很落后。但總比現(xiàn)在好,現(xiàn)在只能做嗅覺分析了。”說著話,辛雨同仿佛有些擔(dān)心,“你怎么了?又開始瞎琢磨了。腦科學(xué)所的工作不好開展嗎?”
“還好吧。”李斯年搖搖頭,“只是現(xiàn)在公布了意識場的發(fā)現(xiàn),真正的發(fā)現(xiàn)者卻不署名,搞得大家議論紛紛,各種流言甚至謠言到處傳播,這不是很尷尬嗎?”
“是啊,你也不肯署名,黎教授、王教授、李舒他們也都不肯署名。最后的論文和實驗報告只有你們的單位名稱,沒有任何個人署名,這確實顯得有點奇怪。”辛雨同說。
“我署什么名?這個發(fā)現(xiàn)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只是后來幫他們設(shè)計了一個小工具。”李斯年說,“如果柳楊還在,他的署名在前面,大家在后面署名,一定都高興死了。這么重大的發(fā)現(xiàn),誰不愿意留下一個名字呢?可沒有柳楊的名字,誰敢把自己的名字放在最前面?那幾乎等于剽竊了。”
“那大家就難免會猜,誰才是這個偉大發(fā)現(xiàn)的核心人物?”辛雨同說,“其實你們都應(yīng)該署名,署名的人越多越好,寫上排名不分先后,那樣也許情況會好一點。”
“這也是沒辦法,是前沿院反復(fù)討論后的決定。”李斯年說,“你要知道,實際上大家的貢獻是分先后的。雖然大家不肯率先署名,但那是因為柳楊。如果亂署名,大家還是會不高興的。我猜,前沿院最終這樣決定,干脆沒有個人署名,是留了一個余地,是為了在以后某個時刻公布真正的參與者名單,包括正確的人員順序。”
“這樣嗎?也有道理。這么說,將來有一天柳楊還是會得到他應(yīng)得的名譽。”辛雨同說,“我看到網(wǎng)上有些討論,很多人把目標(biāo)指向了柳楊。其實誰都看得出來,柳楊擔(dān)任腦科學(xué)所的所長有十幾年了,剛剛離開沒多久,腦科學(xué)所就做出這么偉大的發(fā)現(xiàn),怎么說都離不開他的工作。”
“所以,這個保密工作沒法做,什么保密協(xié)議都沒用。我看前沿院也沒打算真的保密,只是暫時這么處理而已。”李斯年說,“不過,我確實不理解,柳楊到底要干什么?”
“當(dāng)時簽保密協(xié)議干嗎呢?歐陽院長沒想到今天的狀況嗎?”辛雨同問。
“怎么會沒想到呢?”李斯年搖了搖頭,“他們只是為了挽留柳楊,這算是一種善意的要挾吧。可是柳楊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所有條件。他太堅決了,歐陽院長也沒辦法。”
“是啊,柳楊真夠堅決的。”辛雨同說。
“不過現(xiàn)在,對他來說也是好事。”李斯年說,“我們現(xiàn)在壓力很大,有很多人罵我們。要是作為主要發(fā)現(xiàn)者在論文和實驗報告上署名,他在赫爾維蒂亞一定會很不舒服。”
“也是,都怪衛(wèi)生總署。”辛雨同說,“你們一宣布,衛(wèi)生總署就馬上跟著宣布,KillKiller的病人不會納入醫(yī)保,說那些人都是死人。然后好多國家跟風(fēng)做了同樣的決定,搞得到處都是游行。反駁他們又很難,只能質(zhì)疑你們了。”
“是啊。”李斯年說,“要不是因為衛(wèi)生總署,領(lǐng)導(dǎo)也不會這么著急宣布這個發(fā)現(xiàn),其實時間上是有點倉促的。但也要理解他們,KillKiller的狀況的確給各個國家的財政帶來了很大壓力。”
“還有那個KHA。”辛雨同說,“很多人還天真地認(rèn)為,意識場的公布會減少KHA的暴力行動,可結(jié)果是暴力行動越來越多。”
“也不能這么說。”李斯年說,“我聽說KHA分裂成了兩派,暴力派和溫和派。”
“我也聽說了。”辛雨同說,“這種組織不都這樣嘛!亂七八糟。那個攻擊KHA的組織,F(xiàn)ightingRobots,不也是從CryingRobots里面分裂出來的嗎?”
“CryingRobots是其中一部分人從和平走向了暴力,KHA是其中一部分人從暴力走向了和平。所以,KHA的分裂怎么說都應(yīng)該算是好事。雖然也許會有一些新人加入暴力派,但總的來說,暴力還是被大大地削弱了。”李斯年說。
“可暴力派那些人更加瘋狂、更加肆無忌憚了。科學(xué)已經(jīng)做了背書,殺的人本來就是死人,暴力派最后一點心理壓力也消失了。”辛雨同說,“而溫和派,說是走向了和平,卻根本不敢拋頭露面,只能寫寫文章什么的。他們現(xiàn)在是溫和派,之前可是參與過核爆炸這種事情,在全世界被追捕。如果目標(biāo)達(dá)不到,又不能被赦免以前的罪行,這樣一直持續(xù)下去,這些所謂的溫和派說不定哪天就又回頭了。”
“唉,”李斯年嘆了口氣,“是啊,都不容易。對,KHA襲擊的那個KillKiller的老板,黑格爾·穆勒,還一直想要見我呢!”
“你見了嗎?”辛雨同問。
“沒有,我不想見他。”李斯年說,“我感覺不好,這些事情太復(fù)雜了。他倒是認(rèn)識柳楊,可柳楊走了。”
“嗯——”辛雨同說,“不見比較好。現(xiàn)在有的人很支持意識場,有的人卻瘋狂反對意識場,情況還是挺敏感的。你們的壓力很大,極端情況下說不定有人身危險,還是要小心。”
“嗯。”李斯年應(yīng)了一聲。
“所以,”辛雨同又想起了什么,接著說,“柳楊的離開,實際上是保護了自己。可以這么認(rèn)為嗎?”
“你是說,柳楊想保護自己才離開的?”李斯年說著,搖了搖頭,“不,不,柳楊才不在乎呢!”
“是啊,”辛雨同說,“以柳楊的性格,應(yīng)該不會在乎的。再說,現(xiàn)在大家也還是懷疑他,離開也沒什么用處。”
“對,離開有什么用呢?”李斯年說,“目前,除了前沿院的人,可能還沒多少人知道柳楊去了哪里,他的安全應(yīng)該沒有什么問題。離開這里客觀上確實是有一些保護作用,但這恐怕是非常暫時的。如果有人要對付他,很快就會找到他。不過我肯定,這不是柳楊離開的原因,他不在乎,就算是真的不安全也不會在乎。實際上柳楊根本不關(guān)心這些事情,我沒感覺到他有什么壓力。”
“這些天你聯(lián)系過柳楊?”辛雨同問。
“今天上午還跟柳楊通過一個電話,問了一點工作上的事情。”李斯年說,“聽起來,他過得還不錯,但好像有點心不在焉。”
“柳楊不是一貫心不在焉嗎?”辛雨同問,一邊撇了撇嘴。
“不,不。”李斯年斷然地?fù)u搖頭,“柳楊心不在焉的時候,只是因為在談不感興趣的話題,在工作上他從來沒有心不在焉過,通常反而是過于認(rèn)真了。”
“工作?柳楊對現(xiàn)在的工作心不在焉嗎?”辛雨同接著問。
“對。”李斯年說,“柳楊跟我討論問題的時候是很認(rèn)真的,就好像還在腦科學(xué)所工作一樣。我能感覺到,他的心還在腦科學(xué)所。后來,我順口問了幾句他現(xiàn)在的工作,心理學(xué)研究。他反倒心不在焉起來,好像我在問根本和他沒關(guān)系的事情。”
“哦,”辛雨同說,“這也不難理解。去做心理學(xué)研究肯定不是柳楊的初衷。一定是有什么別的原因,他才去了赫爾維蒂亞。他這樣一個人怎么可能去做心理學(xué)研究呢?太難以想象了。”
“是啊,”李斯年說,“到底為什么呢?”
“真是奇怪,誰知道呢!”辛雨同說,一邊撇了撇嘴。
“從柳楊的回答中可以聽出來,”李斯年說,“他根本沒開展任何心理學(xué)方面的研究,而是把精力放在了別的事情上面。”
“你確定不是意識場公布給他帶來的壓力嗎?”辛雨同問。
“我確定。”李斯年說,“我提了一句現(xiàn)在的輿論,他不以為然。他說,科學(xué)就是科學(xué)。多數(shù)老百姓只看得見自己家的廚房,這很正常,沒什么好奇怪的,也用不著理會。”
“那你覺得,他把精力放在什么事情上了?”辛雨同問。
“法律。”李斯年說。
“法律?”辛雨同問,有點吃驚。
“是的,法律。”李斯年回答說,頓了一下,又接著說:“你知道,他說話的時候,經(jīng)常會莫名其妙地說些不相干的事情。但以前我從沒聽他提過法律。”
“和地球所的云球人人權(quán)有關(guān)嗎?”辛雨同問,她的反應(yīng)很快,馬上想到了云球。
“啊——”李斯年說,“我覺得和云球沒關(guān)系,云球人又不在赫爾維蒂亞。如果要為云球人爭取人權(quán),跑去赫爾維蒂亞干什么?而且,云球人有意識場的事情并沒有對外公布,怎么爭取人權(quán)?連討論都不行。再說,這應(yīng)該是任為的事情,又不是他的事情。任為還在云球里傳播思想呢,什么也沒做,柳楊又怎么會跳出來?他可不是那種愛多管閑事的人。”
“你跟柳楊討論什么問題?”辛雨同問,“是工作上碰到什么難題了嗎?”
“不,談不上什么難題,只是交換一下意見。”李斯年說,“之前,腦科學(xué)所和地球所有一個結(jié)論,說是意識場壽命的消耗取決于宿主的狀態(tài)。如果宿主處于生長狀態(tài),那么意識場不會衰老,而如果宿主處于衰老狀態(tài),那么意識場也會衰老,這和宿主對意識場的能量供給趨勢有關(guān)。”
“怎么,這個結(jié)論有錯誤嗎?”辛雨同說,“我聽你說起過,他們好像是做過實驗的,不僅僅是理論推測。”
“的確做過實驗,在云球做的實驗,這種實驗在地球沒辦法做。”李斯年說,“但那些實驗并不能完全說明問題。”
“怎么講呢?”辛雨同問。
“衡量意識場壽命的主要手段是意識波的強度,目前還沒有辦法把意識波強度和意識場年齡精確地對應(yīng)起來。這和個體有關(guān),恐怕很難有一個普適判斷。但就任何具體的個體而言,確實能夠看到意識波強度的一個變化趨勢。”李斯年說,“之前做實驗的時候,先是檢測大量不同年齡段云球人意識波強度的變化趨勢,發(fā)現(xiàn)男性在三十二歲左右、女性在三十歲左右是個拐點。然后使用地球動物做實驗,把動物意識場送到云球去,檢測意識波強度的變化。他們發(fā)現(xiàn),如果宿主處于生長狀態(tài),那么即使意識場原本已經(jīng)處于衰老狀態(tài)也會停止衰老;而反過來,如果宿主處于衰老狀態(tài),那么即使意識場原本處于生長狀態(tài)也會停止生長。”
“這還不說明問題嗎?”辛雨同問。
“時間太短了,觀察的時間太短了。”李斯年說,“我跟你提過,因為意識場的研究,最近一段時間云球和地球的時鐘一直同步,所以云球時間的流逝和地球一樣緩慢。在這種情況下做實驗,觀察意識場衰老與否的時間窗口很有限,只能觀察幾天,最多幾周。按說,應(yīng)該調(diào)整云球時鐘,拉長這個時間窗口,但因為同時還在做一些其他實驗,要觀測的東西很多,所以不能這么做。另一方面,可能大家也的確沒有想得太周到,有點大意了,這就造成了一些問題。就像你們生物學(xué)的基因?qū)嶒灒^察生物體的變化趨勢,動輒就需要幾年幾十年,幾天幾個月不一定能說明問題。”
“你是說,變化可能太微小而無法檢測出來?”辛雨同問。
“不,不是因為變化微小無法檢測。儀器都很靈敏,檢測精度很高。如果是儀器都檢測不出來的變化,那么應(yīng)該說意識場的衰老也是微乎其微的,可以忽略不計。”李斯年說,“但是,大家都缺省地認(rèn)定,如果意識場衰老或者生長,那么這個過程會是一個連續(xù)變化的曲線,這個想法是有問題的,過于想當(dāng)然了。”
“你的意思是,過一段時間就會發(fā)生大幅度的跳躍性變化?”辛雨同問。
“是的。”李斯年說,“那些實驗動物,有一些一直在云球中,我們也一直在追蹤檢測。一個衰老的意識場,生活在一個年輕的宿主中,本該連續(xù)衰老的意識場的確暫時停止了衰老,這就是以前的結(jié)論,看起來沒什么問題。但是我們發(fā)現(xiàn),過了一段時間以后,一個足夠長的時間以后,它們的意識波強度會忽然下降一個臺階,也就是說,意識場產(chǎn)生了瞬間的衰老。瞬間衰老的幅度和估算的連續(xù)衰老應(yīng)該有的幅度幾乎相當(dāng)。這個臺階對于不同的動物來說長度是不同的。人類沒有實驗品,還不清楚對于人類來說這個臺階會有多長。”
李斯年停了停,接著說:“但無論臺階長度是多少,對于延緩衰老而言,最終都沒有意義。唯一的好處是,這個人能夠在過程中享受更多的年輕、更多的精力充沛。我跟柳楊主要就是討論這個問題,他也基本認(rèn)可我的想法。”
“那地球所的派遣隊員就是會變老了?”辛雨同問。
“還不能百分之百確定,但推測是這樣。從這個研究的角度看,派遣隊員就是實驗品了,繼續(xù)觀察就會知道確切的答案。不過,現(xiàn)在是觀察周期,無論如何也不會比在地球變得更老。”李斯年說,“如果是演化周期,的確就會老得太快了。”
辛雨同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長生不老的夢想破滅了。”
“不,也不盡然。”李斯年說,“我在研究這種變化,為什么連續(xù)的衰老變成了臺階式的衰老?”
“你有什么想法?”辛雨同問。
“柳楊認(rèn)為,宿主的生長或者衰老對意識場而言其實意味著能量供給趨勢的變化。”李斯年說,“我也是沿著這個方向思考的。我認(rèn)為,宿主的生長狀態(tài),也就是能量供給加強的趨勢,確實遏制了意識場的衰老。但這就像使勁按著一個浮在水面的氣球,試圖把它按到水里去——這是很困難的,對嗎?除非力量非常大,同時力量的角度也非常準(zhǔn)確和全面,否則氣球遲早會漂起來。意識場衰老就是那個氣球,而宿主的生長狀態(tài)就是那只按著氣球的手。要么是力量不夠大,要么是力量的角度不夠準(zhǔn)確和全面,總之,意識場衰老這個氣球最終還是不可避免地漂了起來。”
“所以,必須使宿主的生長狀態(tài)這只手更加瘋狂,更大更全面的力量才能完全按住意識場衰老這個氣球。”辛雨同說。
“靠人腦不行。無論是地球人的人腦還是云球人的人腦,都不可能做得到。”李斯年說,“只有機器人才可以。”
他抬起頭,看著辛雨同,但仿佛在凝思。
“云球人的腦單元必須符合生物學(xué)規(guī)律,所以,他們是人,而不是真正的機器人。”他繼續(xù)說,“如果要長生不老,必須制造出違反生物學(xué)規(guī)律的機器人,既能夠像人腦或者腦單元一樣作為意識場的宿主,又能夠瘋狂生長,具有壓制意識場衰老的巨大力量。”
“誰說人腦不行的?”辛雨同本來有點弓著身子,雙手搭在李斯年的肩膀上,現(xiàn)在忽然站直了起來,正色說:“人腦當(dāng)然也可以,不過需要做些工作而已。”
“還想著基因編輯呢?”李斯年說,“你瘋了,想被抓起來嗎?”
“我不想被抓起來,所以應(yīng)該去地球所工作。”辛雨同說,樣子看起來很認(rèn)真。
“在云球上沒有基因編輯禁令吧!”她接著說,“而且就像你剛才說的,在云球的演化周期中,我們作為觀察者可以擁有飛快的時間流逝。這對于基因編輯技術(shù)的長期生物學(xué)觀察來說非常難得,在地球上完全不可能實現(xiàn)。”
李斯年看著她,搖了搖頭,有些無奈,“你可以找呂青,你們不是認(rèn)識嗎?或者找歐陽院長,他很欣賞你。”
“我就找你。”辛雨同說,“我和你最熟。”
“哦——”李斯年長長的哦了一聲,“好吧,我可以試試。不過你不能著急,我只能等機會。”他抬起頭,皺著眉,似乎在想,什么時候會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