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
城頭下,烈日當空,黃沙滾滾塵土漫天,相距五里外密密麻麻的人頭列成方陣,金黃色的鱗甲在烈日的照射下仿佛一條盤踞一團的萬丈蛟龍,光芒萬丈,氣勢逼人猶如數萬神兵天降。
而另一邊,又是數萬身穿墨綠輕甲的方陣與那條“蛟龍”相鄰而落,好似盤龍臥虎般。
南淮十三萬將士,南疆十萬兵馬。
南淮南疆兩地半數之軍幾乎全部匯聚在城下。
共計二十三萬甲士齊至揚州城,如同廣陵江的一線潮,滔天潮水下揚州城那座孤零零的城頭,顯得脆弱不堪。
反觀城頭上,幾乎看不見什么兵馬,只有零零散散幾十個哨兵在墻垛旁向下俯瞰,以防敵軍突然強行攻城,在城頭的最中央,北越的大旗在風中舞動,旗上那朵殘缺火云仿佛要脫離旗幟飛往天空。
一個身穿赤紅皮甲站崗的甲士望著下面浩蕩的“潮水”,臉上露出一抹譏諷。
“要是放在平原兩軍相逢,你們算個屁,我們北越赤騎來回鑿陣一個回合你們能留下幾個人頭老子都算你有本事。”說完這名甲士似乎還不解氣,對著下面啐了口唾沫。
距離這半個月來聯軍的圍城不攻,這些北越將士似乎早已見怪不怪,早些時候還會有那么一兩個小卒來到城下罵陣,可自從被秦堰君一箭貫穿頭顱后,聯軍便也不再做這白白送死的事情了。當然期間有一次估計是罵得太狠了,城上居然同時飛來上百只羽箭,讓聯軍們幾乎以為北越軍隊要開門沖殺,于是兩撥人就這樣隔空對射了整整兩柱香,羽箭尸體散落一地,直到確認北越只是泄火后聯軍陣中才鳴金收尾,雙方各有傷亡。
到了換崗時間,城頭陸陸續續登上另一批甲士,兩撥人短暫聊了幾句,無非就是一些笑話城下大軍的葷話,緊接著交接過后所有人到崗站定。
這時城頭又登上兩人,一人披頭散發拎著一個酒葫蘆,面容枯槁,像極一位垂死病人,另外一人身披黑色狼皮大氅,一頭曬得微黃長發隨風飄揚,刀削斧鑿的面容下滿嘴胡茬,堅毅剛硬的似塊寒鐵,沒有半點英俊可言,只讓人覺得生冷,一股蒼天在上的浩蕩威嚴壓迫四周幾乎讓人不敢接近。
一時間整座城頭都不約而同安靜下來,緊接著鐵甲摩擦聲響起一片。
“拜見公爺!”
那個身披狼皮大氅的男人面無表情抬手,所有甲士立刻起身,個個目光滿是激動,畢竟今時不同往日,如今不似曾經平原兩軍沖陣,每日在城頭上,已經很難再見到公爺的影子了,
此人便是北越四州之地的絕對霸主。
北越越國公,武霸王秦堰君,一個被稱作獅子的男人,也被人暗中取笑叫“不正皇帝”。
自從十年前秦堰君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將太屋王辛兩座大山硬生生開出一條急行軍官道后,所謂的依險而建的帝都便不再是個安穩床榻了,直到五年前越國公揮師南下,赤騎穿過山道時的馬蹄聲響遍整個滄瀾江兩岸,所有人才終于明白,一個新時代就要開始了。
“聯軍還是沒動靜嗎?”秦堰君開口詢問身邊那人。
拎著酒葫蘆的文士笑了笑:“估計是想等聯軍匯齊才敢攻城吧,畢竟公爺的威名可是比這揚州城城墻更難跨越的心關。”
“想等聯軍匯齊,這群家伙怕是太高估我的耐心了。”
“知道公爺已經耐不住寂寞了,不過煩請公爺再耐心等待一些時日,只要陳將軍那邊能穩得住北越出的亂子,那時再沖陣殺個痛快不遲。”
“都這么些年了,這群吃飽了撐的腐儒還是要挑戰我的底線。”秦堰君把手放在墻垛上俯身看去,城外幾十萬軍隊都是要來取他頭顱的。
“李榭,你覺得他們是不是在找死?”
“沽名釣譽,動動嘴皮子動動筆桿子就能換來半生清譽,何樂而不為呢?”名叫李榭的文士打開葫蘆蓋子,忍不住的笑了笑,“恐怕不用等公爺回國,以陳將軍的手段,估計某些找死的人真的就要死了。”
“不過文官大換血,估計公爺暴君的名聲在北越就要更加坐實了。”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男人好似半點無所謂。
“至于名聲這種東西,我又何時在乎過,那些蠢人既然想要所謂的安穩,那就盡管向我挑戰就是了。”
“整個神州也就公爺有此氣概了。”李榭笑笑。
“不過公爺到現在還無子嗣,確實該上點心了,畢竟陳將軍也好我也好,我們這些人終究是外人,而公爺又常年征戰,總該防范點意外的。”
“你這是覺得我已經老了?病入膏肓之人沒資格說這話吧。”
“怎么會呢,”李榭由衷感慨,“公爺這般人物,總是會讓人覺得一個人老了就會帶著整個時代一起老去。”
秦堰君突然扭過頭。
“李榭,你猜陳將軍現在手握軍政大權,會不會……嗯?”
“那公爺還是趕緊突圍回國吧,小心賠了夫人又折兵。”李榭故作慌忙的說。
“你這就有些耍無賴了。”
“那不是好歹學到公爺年輕時的英姿了嗎,哈哈哈。”
李榭笑起來的聲音像是幽魂。
秦堰君也隨之仰頭大笑起來。
“公爺。”李榭突然不笑了。
秦堰君挑起眉毛等候他的下一句話。
“你真的相信顧溪棠顧先生這個人嗎?我不覺得輔佐你贏得天下會是他的目的。呼延副統領此行去堵截離涿,我總是很擔心。”
“我知道你的顧慮。”秦堰君沿著城墻行走,眼睛映出一個接一個的這些值崗將士的身影,堅定且無畏。
“其實我是從來不相信這些玩弄人心的人的,你怎樣玩弄人心,當你輸的那一天,人心就會怎樣玩弄你,對于顧溪棠,我猜他只是想下一盤曠古絕今的棋局而已。”
“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沒一個例外。”
“那公爺為何還要派呼延副統領前去帝都?難道是他立下的戰功在公爺還不夠分量嗎?”
秦堰君猛然轉身,一對狹長的眼睛逼視著李榭,猶如獅子捍衛自己的領地。
“我知道你對我此舉不滿,但這種話別說第二次了。”秦堰君像是突然被人抽去了脊骨,原本的暴怒霎時煙消云散,語氣中帶著疲憊,這讓李榭原本的憤懣頓時無從說起。
“公爺,可莫要寒了人心啊。”李榭也只能無奈嘆息,接著消愁自飲。
隨后秦堰君隨意坐在地上,拍了拍身邊,示意李榭一起同坐。
直到李榭坐下,他才凝望著天空,自顧自說起來。
“其實以前,我也很怕死的。”
“是嗎,實在很難想象公爺居然也有怕死的時候。”李榭摘下酒葫蘆放在一旁沒有在繼續飲酒。
“沒什么不可能的,畢竟現在的武霸王,曾經也只是個孩子。”
“我很小的時候總是喜歡偷偷溜出宮里去和那些市井無賴一起玩,那個時候我父親并不是很喜歡我,因為我沒有男子氣概,他曾經帶我看過一次校場演武,我竟然被鼓聲嚇得躲在他后面不敢出來。”
李榭并不插嘴,只是安靜的聽著這些往后都不會再為人所知的武霸王的往事。
“所以我跟那些流氓一起玩也是想跟父親較勁,我想告訴他我有男子氣概,我是北越秦家的男人,那時我還很小,以為跟著那些流氓做一些下三濫的勾當就足以被稱為勇氣了。”
“即使是混在這群流氓里,也沒有一個人會對我尊敬,因為我膽子小,就算被他們欺負了也不敢說出來,所以他們從來不懼怕我的身份。后來這群流氓估計是扯虎皮做大旗,仗著我的身份膽子也越來越大,有一次居然綁架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我心里知道那樣不好,可還是跟著一起做,因為我覺得這就是男子氣概,男子氣概就是該這樣,即使是錯,也應該一往無前。再后面那個女孩被他們扛到了一間已經破敗的武神廟,在那里他們撕開女孩的衣服親吻女孩的身體,好似一群餓極的野獸在分享食物,每個人都被欲望沖昏了頭,沒人會注意到女孩無助的眼神看向了一個站在一邊的懦夫。”
李榭下意識的想要喝酒,卻又在觸碰到葫蘆前停住了。
聽一個人說起往事的時候最好不要喝酒,因為那是曾經死去的自己,并不是什么佐酒菜。
“當時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我抓起地上一塊破碎的牌匾就沖過去亂打一通,把所有流氓都擠了過去,身后就是我想要護住的女孩。我盯著他們,每個人的臉都被血液燒的通紅。”
“后來呢,你帶著這個女孩離開了?”
秦堰君搖搖頭,嘴角帶著嘲笑,“是的,我帶著女孩離開了,背著一個渾身赤裸滿身掐痕的尸體。”
“我當時被那群流氓打的渾身是血,就連后來給我醫治的郎中也很好奇我是怎么把女孩背走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當時我找到了父親的禁軍,那是我第一次以北越國主的嫡長子的身份命令他們,命令他們跟我去殺人,可沒有一個人走出來,然后我又問了一次,有沒有人愿意為我殺幾個人?”
“是呼延廷當時站了出來,他沒有問原因,只說了一句請殿下帶路。”
李榭聽到這里愣住了,他只知道呼延廷與秦堰君很早就相識了,但并不知道兩人之間還有這樣的故事。
他隱約猜到了什么,忍不住拿起葫蘆又開始喝酒。
“那群流氓無賴最后都死了,我找到了他們的家里,一把火燒了個干凈,凡是從大門跑出來的都被呼延廷一刀砍死,有想翻墻跑的則被弩箭射了個通透。”
“所以此行是呼延副統領自己請命的是吧。”李榭咂了咂嘴,好像酒的味道突然就沒以前好了。
“是啊,就像很多年前他不問緣由不問要殺之人是誰就直接跟著我去殺那幾個流氓一樣。”
“他跟我說,如果顧溪棠有別的心思,最起碼他都要丟出顧璨這個徒弟來陪葬,一子換一子,這樣才不吃虧。”
李榭低頭沉思不語。
他了解秦堰君,如果呼延廷真的死在了帝都,恐怕他會直接殺了顧溪棠來祭旗。
“怕死的時候總是差點就死了,不怕死的時候反而總是活到最后,還真是有意思。”秦堰君笑了起來。
葫蘆突然被秦堰君一把奪過,他仰頭豪飲直到滴酒不剩。
“給你。”
秦堰君把葫蘆塞進李榭懷里,接著起身沖所有將士大喊。
“傳令下去,調八千赤騎,隨我沖陣!”
說完秦堰君便大步下樓,留下還在獨自發呆的李榭。
一時間所有將士激動不已,根本沒有考慮到雙方兵力多寡,反而更像是迫不及待出門獵食的群狼。
命令從城樓上一道道傳下去,只不過一炷香時間,全副武裝的秦堰君便已經握住那把陪伴他征戰十多年的大刀霸王,沒有花里胡哨的設計,看起來就像一塊寬厚的鐵板,刀首微微昂起,如同蛟龍潛淵。
在他身后是列隊整齊的八千赤騎,像是一道赤紅色的狂潮。
城門大開,鼓聲瞬間沖破云霄。
秦堰君抬起大刀,一騎絕塵策馬沖出,隨后赤潮涌動。
“殺!”
一個殺字驚醒了城外二十多萬聯軍。
沒人敢相信在沒有任何策略的情況下,會有八千騎兵對二十余萬軍隊的壯觀戰場。
李榭在城頭上看著這一幕,不自覺的嘴角上揚。
何謂武霸王?
天下武功,唯有霸王登頂。(注釋①武功)
真武三年三月初三,武霸王率八千赤騎沖陣,來回鑿陣歸城,傷亡二百八十六人,殺敵破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