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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夏商周三代:血緣紐帶的擴大

中國歷史上,管夏、商、周三個朝代叫作“三代”。這三代,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被認為是一個黃金時代,后來的讀書人總是夢想“回到三代”。但實際上,這三代彼此之間還是很不一樣的。

因為一直未能出土類似安陽殷墟甲骨卜辭的文字記載,所以夏代的歷史在今天看來還是模糊不清的。學術界一般認為,雖然實現了形式上的家天下,但中國歷史上的首個國家夏,實際上在一定程度上只是部落聯盟而已。

在夏代,各部落對中央政權的出現并不習慣,中央政權對地方的控制也缺乏經驗。它沒有建立系統的分封制度,無法實現對其他部落的直接控制。因此夏雖然已經是國家,但是仍然保留了部落聯合體的諸多特征:夏的天下共主地位主要是名義上的,它只對夏族部落的地域有絕對的控制權,其他部落只要承認夏政權的正統性,并向中央政權交納點貢賦(傳說大禹因此作《禹貢》),就可以基本不受干涉地進行自我管理。這樣的話,夏朝的這種天下共主的地位就很不穩固。我們都聽說過后羿射日的傳說,據說后羿就一度取代了夏朝君主的統治地位。原來夏啟死了之后,他的兒子太康繼位。但是這個太康不怎么爭氣,能力比較差,于是東夷一個叫有窮氏的部落趁機西進,這個部落的首領就是那位著名的善射的后羿,他把太康趕跑,即位稱王(后)。夏朝直到少康才復國,史稱“少康中興”。但是經此一變,夏朝的國王對天下“萬國”的統治更是只剩下名義上的意 義。

在夏王朝統治的后期,夏朝疆域的東部邊緣,有一個叫商的部族興旺了起來。傅斯年認為,商最早起源于中國東北地區,與后來東北地區的滿族類似,商人認為自己的祖先來自燕子的卵。

在公元前1600年左右,商族的首領湯率領著方國部落討伐夏桀。邊緣部族乘中原衰弱入主中原,并繼承中原的文化傳統,中國歷史的這一永恒主題,其實從商代夏就開始了。“殷因于夏禮”,商人在攻滅了夏之后繼承了夏的文化遺產,并且將其發展壯大。

《全球通史》認為,商滅夏不是一次孤立的行動,而是全球第一次游牧民族大入侵的組成部分。“約公元前1500年前后,手執青銅武器的戰車兵也入侵了遙遠的中國北部的黃河流域。”斯塔夫里阿諾斯說,這不是中國一地的現 象:


馬和鐵制武器的結合,促使游牧民發起兩次席卷諸文明中心的大規模的入侵浪潮。第一次約在公元前1700至前1500年之間,入侵者通常是手執青銅武器,駕著馬拉的戰車侵入文明中心;第二次約在公元前1200至前1100年之間,入侵者通常都是騎在馬上,用鐵制武器作戰。這些入侵不應看作取代當地種族,完全改變種族分布的大規模的游牧部落的入侵,而應說,是為數不多的入侵者,憑借軍事技術上的優勢,組成武士貴族集團,統治了在人數上遠遠超過他們的諸被征服民族。


在朝代更替之際,統治技術往往發生飛躍式的進步。商王朝與夏王朝統治的一個重大區別是,商王朝更有效地依靠血緣的力量。在征夏的過程中征滅了那些邦國之后,商朝發明了分封制,商王把自己的一些兄弟叔伯分封到各地,從而使商王族直接控制的地區比夏王族控制的大了數倍。這樣,商朝的統治就比夏朝更有力而且更穩定。所以從商朝開始,我們可以把中國叫作“封建社 會”。

但是和周朝比起來,商朝仍然是一個不完善的封建社會。商代早期,王室和貴族不斷產生矛盾,曾經多次遷都。由于王位繼承制度不明確,內部不斷爭奪王位,曾出現“九世之亂”。商朝在政治上迷信占卜,國家大事都靠算卦,其方式與印第安人用薩滿儀式決定族群大事相類似,這樣的治理水平肯定有限。這些統治制度上的缺陷,就需要下一次改朝換代來完善。

傳統史書說,商朝起自東夷,而周則起于西夷。

一些學者比如徐中舒先生認為周人出自北狄,是北方少數民族,具體地說是白狄。沈長云先生結合考古與文獻資料,認為周族是來自內蒙古鄂爾多斯一帶,后來隨著氣候逐漸干冷,他們轉移到渭水流域的岐山一帶。“由于地理優勢,他們更容易得到來自西亞的軍事技術,特別是戰車技術。”馮盛國:《兩周時期華夷關系研究》,博士學位論文,陜西師范大學,2014。也就是說,他們的戰車技術要比東邊政權的更先進。公元前1046年,周武王率軍攻伐商紂王,完成了又一次邊緣少數民族對中原的征服,開啟了周朝近800年的歷 史。

周代和商代比起來,在統治技術上出現了明顯進步。

首先,周代把商代創造的分封制度系統化了。

商代雖然發明了分封制,但商王所封的同姓諸國只占商代三千多國中的極少數。而周王朝建立之時,黃河中下游那些邦國原來的土地全部被分封給了周王族的近支親人。《荀子·儒效》里提到周公“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國,姬姓獨居五十三人。而天下不稱偏焉”。在西周建立之時,天下主要的71個邦國中,周王族擁有的多達53個。周王的近支叔伯子侄,只要智力正常,都成了顯赫的諸侯。

周王朝建立分封制目的十分明確,那就是確保周王族對天下的統治。這在“封建”二字的起源上表現得很清楚,“封建親戚,以蕃屏周”。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把親人們分封到各地,是為了護衛周王。這樣周王朝對天下的控制力比商朝要強很多。

其次,商代雖然建立了分封制,但是沒有制定相對應的完善的禮儀和宗法制度,這就導致商代的政治比較混亂。商王傳位,很多情況下是“兄終弟及”,因此中丁之后出現多次爭奪王位的內亂。周代配合分封制,建立了“周禮”,王位傳承奉行嚴格的嫡長制,只有嫡長子才能繼承王位,不是嫡長子的只能封為諸侯,這就從制度上杜絕了爭奪王位的內亂。在王室與諸侯的關系上,周王也通過“周禮”中的“朝聘”“征伐”“會盟”等禮儀形式嚴密地控制著諸侯。這樣,通過系統化的分封制,西周社會建立起了真正意義上的大一統統治,也就是所謂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商代與周代還有一個區別,那就是商代重鬼神,而周代信天命。

和古埃及一樣,夏商兩代,鬼神是人們生活的主宰。夏商兩代的鬼與神,基本都與祖先有關。甲骨文中經常出現“帝”或者“上帝”,用來稱呼天上的最高神靈。但是這個“上帝”并不是基督教的神,而是商族的祖先。因為甲骨文中,“帝”是花蒂的意思,瓜熟蒂落的那個“蒂”,也即祖先,部族的根。

商代貴族認為,神,或者說上帝,是商族的祖先,因此只保佑商族。神的統治是不可能被人類推翻的,所以他們只要好好祭祀,別讓天上的祖宗不高興,就可以永遠統治下去。所以商代統治者不太重視統治手段,只顧恣意享受,酒池肉林,醉生夢死,這從商代青銅器中那眾多精美的酒器就可以看出來。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商代君主如此沉迷于酒,與印第安祭司們沉迷于致幻劑一樣,都是追求“通神”的一種方式。

而周代則把上帝從商人的上帝變成了所有人的上帝,從而創造了“天命”這個說法。

周人推翻了商朝之后,需要為自己的這一行為進行辯護,即為自己的統治合法性進行論證。因此《詩經·大雅·文王》里說,“天命靡常”。上天或者上帝并不是商族一個民族的祖先,而是普天下各民族共同的主宰。天下各族都是平等的,哪個民族能入主中原,關鍵是看他有沒有德行,獲沒獲得天命。

當初商湯因為有德行,所以被上天選中了當了天子。然而商紂胡作非為,已經耗盡了祖先的道德資源。而周人因為有德行,所以成功地實現了改朝換 代。

然而周人既然憑借這套說辭奪取了政權,這套意識形態自然就對周政權形成了制約。既然天下各族都有可能獲得天命,那么這就要求周朝的統治者要自我約束,要好好干,否則就有可能被推翻。

這是周代比較重視政治文明的一個主要原因。《尚書》中的《無逸》篇,是周公教導他的侄子成王的,具體內容是告誡成王不要逸惰,不要酗酒,否則就可能像商代那樣因為失德而失去天下。

因此,周文化是具有革命性、突破性、開創性的文化。它把人的命運主動權從鬼神的手中奪回,掌握在人的手中。世界上大部分古老文化都是宗教文化,人們沉迷于對上天之主的侍奉之中,一生都在為彼岸世界做準備。蘇美爾人說,神創造了人,就是為了服侍神。如果你了解中美洲文明,看古代的美洲人為了討神靈的歡心付出多少生命代價,你會覺得不寒而栗。只有中國,從周代起就已經擺脫“宗教負擔”,成為一個致力于現世幸福的“世俗文化”國家。這在人類世界中,應該是最早的。

按照過去一段時間內的說法,中國的夏商周三代是“奴隸社會”。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中國歷史就可以和西方歷史一樣,同樣被劃分為“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等幾個遞進的階段。

然而如果關注歷史研究的進展,你就會發現,這個說法的論據在今天已經大面積動搖了。對夏商周三代實行奴隸制這一說法,主張最力的是郭沫若,然而郭沫若當時的論點和論據,基本都已經被后來的研究和考古發現動搖了。如果想深入了解這方面的最新研究成果,可以參考陳民鎮的論文《奴隸社會之辯——重審中國奴隸社會階段論爭》, 《歷史研究》2017年第1期。

我們說夏商周三代可能不是奴隸社會,首先是夏商周三代并沒有大面積存在奴隸制的文字資料,沒有大量人口買賣的記錄。這說明夏商周雖然存在一定數量的奴隸(其實數量和在人口中的占比還沒有后來的漢代多),但是并沒有形成奴隸制度。事實上,真正意義上的奴隸制與商品經濟是有密切聯系的。古代希臘、羅馬的奴隸制,與高水平的商品經濟密不可分。換句話說,沒有發達的全國性的奴隸市場和大規模的奴隸貿易,很難產生奴隸制。在中國的穩定小農經濟狀態下,是不太可能產生奴隸制的。

其次,郭沫若主張商周實行奴隸制的一個主要論據是,商周遺址中經常出現人殉、人牲,也就是把活人殺掉殉葬和祭祀。郭沫若說,“以人殉葬不消說正是奴隸制的特征”, “由上可知周代的奴隸,正是一種主要的財產”。

然而很多人認為,將如此多的人用來殉葬和祭祀,恰恰證明了商周時代還不是奴隸社會。奴隸社會中,戰俘通常是奴隸的主要來源,戰俘以青壯年為主,正是最好的勞動力,但是商周卻一般是把他們殺掉,用來祭祀祖先。在甲骨卜辭中可以看到,羌人戰俘大量被用作祭祀中的人牲。這說明,中國歷史上沒有出現過西方意義上的奴隸社會。

那么,在西方人用奴隸作為勞動力的時候,中國社會是怎么組織生產勞動的呢?或者說,中國社會是怎么分層的呢?

中國早期社會分層,也是通過血緣標準來進行的。我們說,周代王位繼承實行嫡長制。其實嫡長制不只存在于王室,而是通行于整個社會。北宋的大儒張載在《經學理窟·宗法》中描述了一個層層分封的金字塔結構:諸侯在國內,同樣要把爵位傳給嫡長子,其他兒子則被封為卿大夫。卿大夫的地位,也只能傳給嫡長子,其他的兒子就降到“士”這個階級。士的嫡長子仍然是士,但是其他的兒子就只能算是平民了。

當然這是一種過于理想化的描述,實際情況可能不是這么規整,但大致是符合當時的社會情況的。比如姬姓族人,雖然同樣和周王一樣姓姬,但是因為血緣遠近不同,在社會上就處于不同的階層。誰在血緣上離周王近,誰就位于社會上層,成為中高級別的貴族;誰在血緣上離嫡長子遠,誰就處于大家族社會地位的下層,成為士或者平民。

周天子的家族是這樣,其他周代貴族家族也是這樣。周代每一個宗族其實就是一個小小的“國家”,嫡長子世襲“宗子”之位。嫡長子就是家族的國君,正是因此,銅器銘文中的他干脆被尊稱為“宗君”。

只有身為嫡長子的“宗君”才有權主持祭祀祖先的活動,也只有他才有權掌管本家族的共同財產。

因此《禮記·內則》說,家族內部,最有權威的是宗子。旁系子孫“雖貴富,不敢以貴富入宗子之家。雖眾車徒,舍于外,以寡約入。子弟猶歸器、衣服、裘、衾、車馬,則必獻其上,而后敢服用其次也。若非所獻,則不敢以入于宗子之門,不敢以貴富加于父兄、宗族”。

也就是說,如果你血緣地位低,即使因為特殊原因發了橫財,比宗子更富有了,但是你在宗子面前仍然要畢恭畢敬,而且在衣服、器用、車馬的享受上都不得超過宗子。不能在宗子面前擺譜,不管你是坐著多好的車來的,也要遠遠地停在門外。你要是有好的衣服、好的車馬,則必須把最好的部分獻給族長,你只能用次等的。

所以這就導致了上古時代中國特色的斂財方式,即“先貴而后富”:你在血緣譜系上地位越尊貴,支配的財富就越多,就越容易富有。這就形成了中國政治權力的“超經濟強制”的傳統。

當然,我們以上說的都是周人,也就是“國人”。西周社會分為“國人”“野人”兩大階層。所謂“國人”是統治階層,以征服者的身份來到各諸侯國,定居在城邑當中。“野人”指被征服階層,土著居民,居住在城邑之外,耕種田地,交納賦役。被征服階層同樣按宗族劃分,每一個宗族自我管理,共耕一片井田。

所以,在血緣時代,血緣地位和權力地位是完全一體的。周代的家與國是合一的。中央和地方的關系,不只是政治關系,更是血緣關系。“由宗法所封建的國家,與周王室的關系,一面是君臣,一面是兄弟伯叔甥舅。而在其基本意義上,伯叔兄弟甥舅的觀念,重于君臣的觀念。”徐復觀:《兩漢思想史》,九州出版社,2014,第28頁。

所以我們看,自從開天辟地以來,中國人從氏族、部落到邦族,再到國家,血緣家族一再擴大,到了周朝,這種宗族意識達到了頂峰。可以說,在三代以前,中國人是完全生活在宗族之中的。“在春秋中期以前的中國社會中,沒有具有自我意識的獨立的人,有的只是許許多多以貴族為長的家族。”劉澤華、王茂和、王蘭仲:《專制權力與中國社會》,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第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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