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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可觸不可及的身影:煙雨(2)

  • 夜·雨
  • 桓僧
  • 11516字
  • 2019-08-06 10:57:13

在兒子面前釋放情緒后,傅老太太的精神很快就恢復了過來。除了偶爾會看著傅老頭子生前最愛坐的那張椅子發呆,她已經基本變回以前那個絮叨的老太婆,這過程除了兒子陪伴,還需要時間輔助,兩個月就這樣過去,現在已然是冬天了。

傅西杰仍舊堅持每天陪伴,但隨著每日不停地嘮叨,他終于決定要離開省城回到屬于自己的地方繼續生活。

他就是這樣的人,不喜歡別人在耳旁重復不停地說一件事,因為如果那件事他認為是自己必須要做的重要事情,哪怕只是只言片語提及過,他也一定會完成。

不管是在哪個時代,成家立業都被奉為人生更重要的兩件事。立業暫且不說,這還要談及際遇,能夠早日娶個老婆生個兒子,是兩位老人一直希望傅西杰趕快完成的事情,更何況傅西杰早已不再年輕,再過兩年如果依舊孑然一身,恐怕就要遭到旁人的指指點點了。

定下了離開的日子,他打算和家人一起吃一頓飯,畢竟父親過世后每個人心情都不好,也都在忙這忙那,還好時間磨去了一些悲傷,是時候重新讓家庭的氛圍好起來了。

事情也的確向著好的方向發展,餐桌上逐漸有了往日的氣氛,只是在一番談笑下來之后,眾人會不自覺變得沉默,因為若是在往日,此時是傅老頭子發表自己看法的時候。

好在傅東路想到了一件事情,打破了沉默。

“對了,西杰,你猜我遇到誰了?”

“誰?”傅東路很少會這么神秘兮兮地說話,這也讓傅西杰對自己哥哥遇到的人來了興趣。

“我今天去談生意的時候竟然遇到了你大學同學,就是那個長得特別好看的,叫什么來著,對了,黃舒晴,沒錯,就是她!”

黃舒晴是傅西杰的同班同學,與普普通通的傅西杰不同,黃舒晴是校花級的人物,當時追她的男生不知道有多少,只可惜黃舒晴直到畢業都還沒有男朋友。

“喔,每天都有巧遇發生,看來你遇到了。”嘴上這么說著,傅西杰的心跳卻忽然加速。

“你別說,這還真的是挺巧的,本來我是去談合作的事情,但對方卻想多一家公司來加入這個項目,本來我還想委婉拒絕,但一看來人竟然是你那老同學,一問之下才知道,別人現在自己開了家公司。哎,你別說,這黃舒晴雖然又漂亮又能干,但卻沒有忘記你這個不起眼的同學,那天我們聊完正事以后她拉著我問了不少關于你的事情。”

“是嗎……那你們都聊了些什么?”傅東路看著自己弟弟一直單身其實也著急,所以傅西杰對他說的這番話持懷疑態度。

“我和她還能聊什么呀,我們又不熟,家里面這些事情我也不好隨便亂說,所以她說想要直接找你聊聊。”說這話的時候傅東路轉頭沖著傅老太太瞟了一眼。

這小動作怎么可能逃過傅西杰的眼睛,他暗暗嘆了口氣,說:“找我做什么,我可不記得有欠過她錢。”

“哎,我說西杰,你就不能爭氣點嗎?我這個大哥已經替你做了很多事情了,而且這次,我敢打包票,絕對是她問我要你的聯系方式我才給的,她說要搞同學聚會,聯絡不上你,我想想也是,你到現在都還沒手機呢,所以我今天去給你搞了臺最新款的,諾基亞。”

傅東路邊說著邊把一個盒子遞給傅西杰,對于這種高科技的東西,傅西杰本能地拒絕,但哥哥既然都已經買了,他也不好推辭。

“本機號碼和黃舒晴的號碼我都寫在紙條上放進去了,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就問我。”傅東路使用手機已經有些年頭了,傅西杰則連座機都很少使用,望著那印著商標的手機盒,他點了點頭。

之后他們又閑聊了一些令人開心的往事,時間過得很快,到了告別的時候,傅老太太又叮囑了好幾遍這幾天一直在提及的事情才把傅西杰送出家門。

回到酒店,傅西杰從盒子里拿出手機,長方形的小東西,頭上有一根可伸縮的天線,那張寫有黃舒晴電話號碼的紙條就在盒子里。

他拿起手機,獨自望著窗外的月,中秋已過,月亮殘缺,就像他的青春,已經不再完美。

傅西杰和黃舒晴其實除了是普通的同學外倒也還有些過往,這件事情連他哥哥都不知道。

大學時的黃舒晴集萬千寵愛于一身,本來普普通通的傅西杰是不可能會跟她有任何關系的,直到他第一次參加文學社的活動。文學是傅西杰少有的幾個興趣愛好之一,當他知道大學有社團這種東西時自然是要參加的,這就像是命運安排好的劇本,文學社成了傅西杰和黃舒晴相識的舞臺。

“喂,你好。”電話通了,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

“你好。”許久未聯系,一時間傅西杰竟然不知道要說些什么。

沉默,傅西杰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黃舒晴則還在奇怪對方為什么不說話。

過了好久,電話那頭的女人似乎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道:“傅西杰?”

“嗯,是我。”傅西杰如釋重負般地松了口氣。

“可算找到你了,我還以為這次同學聚會見不到你這個老對手了呢。”聽著黃舒晴爽朗的笑聲,傅西杰不禁又開始回想在校園里的時光。

隨著文學社不斷地發展壯大,加入社團的人越來越多,不過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為了接近黃舒晴而來,所以成員的水分越來越大,也導致許多文學社的分享作品活動都成了變相的告白會。

“你還記得以前的事啊,都過去那么久了。”傅西杰由衷地笑了,原來,她也記得以前的事情。

在那段歲月中,只有少數幾個成員是真的在寫自己喜歡的文字,而傅西杰和黃舒晴則是其中的佼佼者。

“當然記得!我怎么可能忘記呢,你寫的那首《花》我還差不多能背出來呢,你最近怎么樣?還有繼續寫詩嗎?”

“早沒有了。”或許是因為沒了與黃舒晴的互相競爭,畢業后參加工作的傅西杰沒了再繼續追逐文學的念頭。

“這樣呀,太可惜了,哎,對了,同學聚會你必須得來,大家都好久沒見了,是時候聚聚了。”

“……嗯。”

是啊,距離畢業都已經過了好久了。

傅西杰本就是個念舊的人,加上難得黃舒晴還記得自己,他當然會去。得到答復的黃舒晴很開心,她再三把時間地點交代后才不舍地掛掉電話。

同學聚會的時間定在三天之后,或許是命里注定傅西杰要參加,所以才讓在他臨走前一天的晚上知道這個消息,無論如何他都得在這間賓館里多待幾天了。

傅西杰并沒有把自己留下參加同學會的消息告訴傅東路,雖然不抱任何幻想和希望,可傅東路和傅老太太肯定會對這種事情特別關注,傅西杰不想讓自己的親人失望。

所以,傅西杰用等待的時間回了趟大學,曾經待了四年的地方,現在看來,許多東西都沒有改變,只是校道上的面孔已不再熟悉。

傅西杰從小到大基本沒怎么改變,大學時的他也同樣是個不怎么愛說話的內向孩子,或許是因為周圍有太多優秀的人,只有在文學社時他才能找到自信,所以對于他來說,整個大學的記憶,不外乎就是三個地方:宿舍,教室,文學社。

這也是為什么當傅東路提起黃舒晴這個名字時他心中會有些許漣漪蕩開的原因,文學社里最耀眼的人,正是黃舒晴。

憑著記憶,傅西杰來到校園西門那棵大榕樹下,他記得在這里舉行過一次文學社的詩歌朗誦,也就是在那天,傅西杰寫的《花》第一次擊敗了黃舒晴的作品,贏得了社內的一等獎。

不過今時今日再望去,那里早已沒了當時的身影,能看到的,只有依偎在一起的情侶在卿卿我我。

三天很快過去,同學會當天,傍晚時分。

傅西杰搭了一輛三輪車晃晃悠悠地來到約好的地點——一家在省城頗有名氣的飯店。說是頗有名氣,其實也并沒有多么富麗堂皇,按照黃舒晴所說的,他來到了指定的包廂。推開門,里面擺了三張桌子,此時已經坐了一半人,傅西杰第一眼就看見了人群中的黃舒晴,她似乎比以前更迷人了,這些年的時光沒有抹去她素雅的氣質,反而在此之上增添了成熟的韻味。

“傅西杰!”

她也看見了他,不知為何一聲高喊,瞬間整個包廂變得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過來,傅西杰尷尬地笑笑,趕緊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來——他已經不記得自己上次被這么多人注視是什么時候了,總之這樣的感覺讓他全身上下都感覺非常不舒服。

幸虧在場的各位同學除了黃舒晴外沒有人太在意傅西杰的到來,很快氣氛又恢復如初,這也讓傅西杰緩過來。他還是喜歡一個人靜靜聽旁邊人說話,默默看周遭人的表情,偶爾會感嘆為什么自己總是融不進大家的話題里,最后總是很快釋然:其實這樣挺好,當一個不被別人注意的透明人,在需要的時候出現,有時偷偷溜走,也無人會發覺。

不過很快平靜就被打破了,黃舒晴在眾人的目光下坐到了傅西杰身旁,眉宇間的喜悅難以掩飾,正常人都能夠讀出她此時的心情。

“傅西杰!”

“……”

這么富有活力的打招呼方式讓他不知所措,當然,大學時的黃舒晴也并非是冷美人,但她活潑的一面只會在自己閨蜜面前展露,記憶中還沒有哪個男同學能讓她露出這樣的表情。

“你愣什么,我叫你呢!”所有包廂里面看著他的目光飛快地轉換了三次,從不解到驚訝最后摻入了一絲嫉妒。

忍耐著渾身不適,傅西杰好不容易擠出一句:好久不見。

“你最近怎么樣,在哪里高就?”

“我?我回老家發展了,就是個普通的文員。”

本沒什么特別的對話,可旁邊的同學聽見后竟從鼻腔中發出了奇怪的聲音。這聲音黃舒晴也聽見了,她皺眉望了對方一眼。

“挺好的呀,與世無爭,倒是像你的性格。”她沒有被別人影響,繼續笑著和傅西杰說。

“好不好也就那樣吧,我聽我哥說你自己開公司了,你還是那么能干。”要說傅西杰當年對黃舒晴沒有想法那是不可能的,可相比于傅西杰只能在文學社找到自信,黃舒晴卻在各個領域都得心應手,無論是專業學習還是后來加入學生會后的表現都得到了老師和學校的肯定。

所以他只能默默地把愛慕之情放在心里,但話又說回來,以傅西杰這樣的性格,就算沒有這些外在因素他也很難踏出那一步。

“能干什么,還不是過日子嘛,其實人活著開心最重要,開多大的公司都沒用。”

說到這里,黃舒晴的神情有些黯淡,傅西杰不知道為什么,也不知道繼續說什么,只能沉默。

好在這樣的沉默并沒有持續太久,過了一會兒,基本上來參加聚會的人都已到齊,服務員也陸陸續續地把美味端上桌來。

在這個物資愈發豐富的年代,人們對美食的品質追求也發生著變化,同學會上西裝革履的那些人看起來混得風生水起,一邊大快朵頤地吃著眼前的食物一邊天南地北地侃著大山,傅西杰感覺自己完全搭不上話,只能低頭默默地在聽他們聊天的內容:

“這個月,我們公司目標是五個項目。”

“我這半年都在忙,老板太信任我了,什么事情都讓我干。”

“唉,還是你們過得好,我那破公司現在才有十幾個員工呢。”

看起來傅西杰這個班上的同學們都是各界精英,唯獨黃舒晴沒有參與進去,只是偶爾有人跟她說話時禮貌性地回答一下。她不停地喝酒,自己一個人時喝,有人過來敬酒時喝,傅西杰不曾記得大學時的黃舒晴有喝過酒,但現在看來她的酒量倒是不輸在座的大部分男人了。

他很想勸她不要喝那么多。

他很想隨便找個話題跟她聊聊。

可那些不停吹噓著自己有多厲害的同學每個都像是豺狼猛虎,仿佛只要傅西杰敢開口和黃舒晴說一句話,他們就要生吞活剝了這個混得不怎么樣的老同學。

終于,大家都吃喝累了。

沒人愿意再站起來敬酒,那些不勝酒力或有其他理由的人早早離開,原本熱鬧的包廂里少了一半人。頓時冷清下來的氣氛讓傅西杰知道時候也已經不早,他感覺繼續留在這里也沒什么意義,于是便想要離開。

可當他剛要站起來的時候,身旁的黃舒晴察覺了他的動作,輕聲喚了一聲,留下了男人要離開的腳步。

傅西杰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她,這時他才發現,那個從認識開始就不敢過多正視的女人在那艷麗的外表下竟然也會露出這么寂寞的神情。

“別走,我還有話跟你說呢。”她臉色透紅,不知是醒是醉,呼出的鼻息里夾著濃濃的酒精味。

盡管如此,傅西杰還是坐了下來,靜靜地聽她想要說什么。

“這么多年沒見了,為什么你感覺好像沒什么話要對我說的樣子呢?以前我記得你總是喜歡偷偷地看我。”黃舒晴嫵媚地笑了。

“我?我也不知道,或許我天生就不擅長說話吧。”傅西杰看著眼前的黃舒晴,心中產生了一股強烈的陌生感。

“是嗎?其實不會說話也挺好……”還有同學在陸續離開,很快偌大的包廂里就已經不剩幾個人了,“你結婚了嗎?你哥哥的孩子都上大學了,你也應該成家了吧。”

“還沒呢。”又是這個話題,傅西杰不明白為什么最近這么多人關心他的終身大事。

“還沒結婚?”黃舒晴雖然語氣很驚訝,但看她的表情卻好像是在意料之內的事情,“你都這把年紀了還不結婚怎么行,對了,你有我號碼的吧,哪天你有空了打給我,我也有幾個適合你的朋友沒結婚呢。”

傅西杰聽后表面答應,卻忍不住去看黃舒晴纖細的手指——那上面并沒有結婚戒指。而后,他倆隨意地又閑聊了好一會兒,說的都是些當年的事情,文學社,詩歌,夢想,這些東西對于現在的傅西杰來說都已經太遙遠了,在小城里與世無爭的生活,的確會讓人變得健忘,其實只要不忘本,這也不外乎是一件好事。

離開飯店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多,黃舒晴有車,執意要把傅西杰送回賓館,兩人在車上一言不發,直到下車時女人才丟下一句話。

她說:“記得打電話給我。”

而傅西杰,只是本能地應了一聲。

送走了黃舒晴,傅西杰躺在不算柔軟的床上,腦子里還在想著那個無論是在大學時還是畢業后都如此迷人的女人,只是傾慕之心早已淡了許多,現如今留下來的,更多是重新見面后她一連串的奇怪舉動。毫無疑問的是,她變了。

不如以前那般單純,好在也沒顯得多世故,究竟這些年她經歷了什么事情?如果旁敲側擊地當面去問她或許可以猜出個八九不離十,可惜刨根問底不是傅西杰的性格,遇到這種事情他更喜歡自己悶著慢慢琢磨,這是他生活的樂趣之一。

把自己丟進迷霧里,慢慢撥開,就算實在無能為力,那也就由他去了。

迷迷糊糊地睡著,早晨醒來時已經是九點多,可他不趕時間,悠閑地退掉房間,傅西杰慢悠悠地搭上了下午開往小城的班車。

車輪轉動,搖晃的車上傅西杰一言不發地看著窗外閃過的風景,完全不被身旁吵鬧的人們影響。

只是這一次和來時不同,那時因為父親病重的緣故,腦海中冒出的都是不好的想法和兒時彌足珍貴的記憶。

在父親走后,心情得以舒緩過來的傅西杰不再糾結于負面情感,反而在看天邊的云朵時總能想起以前黃舒晴在文學社和別人爭論用詞時認真的臉龐。

看來,是該成家了。想到這里,傅西杰無奈地笑了笑,有的時候人會莫名地感到無奈,其實并非有多么無可奈何,更多的,只不過是單純地抒發一下內心的真實情感罷了。

當傅西杰回到小區時已經很晚了,老人們早已進入夢鄉,他輕手輕腳地在夜里行走,回到樓下時還不忘打開信箱——果然,這些天不在,信箱里塞滿了信。

不回信可不是個好習慣,尤其像傅西杰這么看重文字交流的人更是如此,瞬間他心里有些難受,即便有充足的理由,他也很難在這一刻原諒自己。

直到在上樓時聞到樓梯間里的香水氣味,傅西杰才把注意力從沒有及時回信這件事情上轉移過來。

那味道是他在這樓里第一次聞到,在這他極少會出來活動的深夜,那股味道好像來自某個自己曾經做過的美夢里,那個面看不清楚樣子的女子身上。

若陌,神秘的女人,十有八九是她身上的香味。

聯想到王大媽說過的話,傅西杰腦海中浮現出了這個名字。他朋友少,異性朋友更少,從小也因為害羞沒怎么跟女生玩在一起,對于女性思維方式他完全依靠自己的臆想,而在固有思想的作用下,香水味對于他來說無疑是一種貶義性質的東西,這一瞬間,他竟對若陌有些失望。

腦中胡亂地想著,傅西杰開門回到家里,空蕩卻又熟悉的感覺給了他安全感,頓時睡意涌出,連信都沒拆開,世界很快昏天黑地。

這一覺睡到早上九點多,盡管如此,他卻仍然感覺很疲憊,清醒后意識迅速恢復,讓傅西杰重新意識到自己已經回到了家里,腦中一閃而過的某個念頭立刻把他緊張的神經給勾起來——工作。

按理說家里面出了大事,請假是應該得到通融的。只是傅西杰這假請的時間的確是有些長了。

當時因為情況緊急,傅西杰也沒有明說要請多長時間的假,老傅頭走了以后他只能不停地打電話給領導續假,直到領導發出最后通牒時,正好是傅西杰得知有同學聚會這件事的那天。

懷著沉重的心情他離開家,街上有許多各自奔波的人,傅西杰很快加入了其中的行列。他騎著自行車飛快地掠過老舊的郵筒,不一會兒就趕到了公司。

其實像傅西杰這樣的人,就算這么長時間不來也不會引起一般人太大的注意,他沒有朋友,也沒有敵人,如果偏要說有的話,謝龍珂恐怕要算一個。

就如同預想中的那樣,剛一進公司就被無所事事的謝龍珂看見,這壞透了的人帶著頭起哄,讓許多在工作中的同事把目光聚集到傅西杰的身上。

傅西杰低下頭不去應對,徑直地走進了領導辦公室,接下來的事情當然也是避免不了的——那一頓從道德到紀律的譴責。

也不知領導究竟說了多久,傅西杰聽見的只有他說的“出去”二字。無論如何,工作是保住了,可惜傅西杰的心里沒有絲毫的喜悅。

“哎喲,我們的曠班大英雄出來了?怎么樣?領導都贊揚了你什么?”謝龍珂早就等在外面,也不知在傅西杰請假的時間里他是不是都在想著用什么樣的方式來捉弄這個剛剛失去父親的同事。

傅西杰什么話也沒說,繼續低著頭回到自己的座位,離開時收拾得整整齊齊的桌面此時變得亂七八糟,不用想也知道這件事跟謝龍珂脫不了干系。

一言不發地把東西重新擺放整齊,再用紙巾擦去上面的臟東西,傅西杰才終于緩緩地把頭抬起來,好好地環視整個辦公室。還好,這一望之下得到的結果讓他安心許多:除了謝龍珂仍用不懷好意的眼神望著他外,其余的同事已經再次進入了自己的工作中。

長舒一口氣,傅西杰調整心情,努力讓自己進入丟下了快三個月的工作中。

秋天安逸的清晨緩緩過去,隨著時針指向中午,大家都紛紛起身離開去食堂吃飯。傅西杰當然也不例外,他連早餐都沒吃,在事情漸漸淡化后,腹中的饑餓感瘋狂涌出,這加快了他的步伐。

熟悉的食堂,他已經在這里吃了多年的午飯,每次來時傅西杰都點一樣的菜,坐在同樣的位置,一個人吃。可今天似乎多了點其他東西——本來無人在意的他,成了茶余飯后的話題。

并沒有具體聽到別人在說什么,只是自從傅西杰踏入食堂以來就感覺渾身不舒服,總有同事或不經意或刻意地用眼角的余光看過來。

這一刻傅西杰終于知道,這些人并不是不去議論,而是換個地方,換個時間,再換種方式。他早就知道人情的淡漠,現實也最終將他最后的幻想打破,在這樣的情況下人只能默默接受,他加快速度吃完飯,努力讓自己的內心再孤獨一點,希望這樣能讓每天的時間過得快一點。

接下來的時間怎么過去的,傅西杰已經忘記了,或者,他根本也不想去深究。總之謝龍珂的冷嘲熱諷肯定是少不了,同事們那看戲的態度也明顯惡劣了一些,世界充滿了惡意,就連那輛伴隨他許久的自行車也在半路掉了鏈子。

花了半個小時找人重新修好自行車,搖搖晃晃,傅西杰回到家。小區給他帶來的歸屬感和安全感填充了空虛的內心,樓底下碰巧遇到的王大媽,這一刻,她像個可愛的天使。

“小杰,來來。”看見傅西杰,她很是高興,她知道傅西杰去了省城,卻不知道他去省城做什么。

“王大媽,怎么了?”停好剛修好的自行車,打心底里笑出來。

“這段時間你去省城干嗎了?我看你怎么好像瘦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兒了?”王大媽皺起眉頭。

真心實意的關心,這比鈔票更讓人感動。王大媽以前就和傅西杰的父母關系挺好,現在問起,傅西杰也沒有遮掩什么,把發生的事情都告訴了她。

生老病死本是不可抗拒的事情,到了王大媽這樣的年紀卻難免對生命逝去產生一種微妙的感覺,傍晚的光幕下,她離開時的背影多了幾分落寞。

溫暖的家,當人遇到挫折或情緒低落時它的意義才會更完美:虛榮心勾起的物質欲消失殆盡,最基本的訴求變得珍貴,情感唯一能夠發酵升華的地方,只有那處屬于自己的小天地。這些都是傅西杰在踏進家門的那一刻的感觸,他輕輕關上門,拿起那一沓還未拆封的信,開始細細品味起來。

離開了幾個月時間,對于寫信給傅西杰的人來說,他就好像人間蒸發般,從一開始仍然熱切期盼得到回應,到后來疑惑詢問,好感能催化荷爾蒙,也能徹底摧毀它。在屢次求問得不到結果的時候,大多數人都會選擇放棄,這是無可厚非的事情,就連責怪的資格都沒有。

當然,事情不是絕對的,離開的人也并不是全部,只不過那不是傅西杰最關心的部分罷了。他望著那五六封字體娟秀的信,在最后道別的字里行間,男人完全感受到了內里散發的傷心和失望。生活充滿了太多無奈,這位筆友是他最近在報紙書信交友欄認識的,兩人聊得挺投緣,對方本以為會有進一步的發展,但忽然消失的筆友難免在不安的臆想中變成玩弄情感的騙子,到了現在這個時候,再解釋也沒有用了。

嘆了一口氣,傅西杰把信收好,再看另一沓,那字體樸茂工穩,明顯出自男人之手。

若陌,對門那位神秘女子,當初離開時沒有來得及把真相告訴郵差阿發,所以那些寫給若陌的信依舊全部塞進了傅西杰的郵箱里,從寫來的信看來,她很清高——繼上一封信后即便沒有收到對方的回信也沒再給對方寫過一個字。

所以,那個畫過若陌的男筆友也走上了之前那位女筆友傷心的足跡,傅西杰又看了一遍絕望的文字,在心里由衷祝福這兩個同樣因為傅西杰而大獲感傷的筆友能夠找到自己的幸福。

看完了這些絕望的信,傅西杰感到非常內疚,只有經常與筆友進行交流的人才會知道能夠互相通信并且聊得來有多么不容易,他一時好奇,為了能夠偷窺別人的私隱用地利人和的優勢獲得了這個優先看信的權力,可不曾想突如其來的變故讓若陌和她的男筆友緣盡于此,而且是無法補救的那種。

敲開若陌的門然后把信全部交給她并承認自己動了手腳讓她收不到信?這很坦誠,卻并不是傅西杰做事的風格,他并不齷齪,也絕對沒有害人之心,認識他的人也沒人說傅西杰是個壞人,但也正是因為一直如此而塑造的誠實形象阻止了他成為一個知錯就改的好人。

于是他開始想其他辦法來彌補,想著想著,腦海中閃過的想法就漸漸與如何補償若陌毫無關系了。

從來信中得知,那位傷心筆友和若陌也是在報紙交友欄中相識的。想到這里,傅西杰奪門而出,目標是門口的值班室。

傅西杰訂有報紙,每天訂的報紙都會送到值班室,如果沒拿就會一直放在那里。

跟值班室的大爺道了聲好,他把過去幾個月的報紙都翻了出來,當然,報紙這種時效性的東西不是珍藏的對象,所以這里剩余的并不完整,可傅西杰的運氣不錯,果然讓他看見了若陌登的征友信息,時間在一個月前。

“若你我本就陌生,比繁星點點還茫茫的人海里,我們憑什么相識?”每個登報征友的人都能寫一段話,有詩意的,有務實的,而若陌是那么特殊,說不出的迷茫,說不出的無奈。

抽出這張報紙,和大爺說了聲再見,傅西杰快步回到家,此時已經晚上八點多,冬夜的月光特別皎潔,照在他步子后面,留下輕快的痕跡。

果然若陌在得不到這位筆友回信后又上了交友欄,可惜那清冷獨白塑造的形象太過孤高,如同月光下站在山巔的惆悵女子,一襲白衣隨風舞動,不必說話已經拒人千里之外。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傅西杰毫無疑問是個孤獨的人,他將若陌的話放進自己從小就孤獨的故事中,那惆悵女子的影子,竟是似曾相識。

寫信,他決定給若陌寫信,冥冥中像是天意,或許他本就該這樣做。他用整整一晚上的時間來寫這封信,這種重視的感覺前所未有,一次次地把信紙扯開揉碎,不知不覺倦意襲來,傅西杰就這樣在桌上睡了過去。

當他醒過來時已經是上班時間,意識恢復完全后腦袋的疼痛感提神醒腦,再接下來連續的幾個噴嚏很明確地告訴傅西杰——他感冒了。

久病成良醫,從小就沒離開過小病小痛的傅西杰很快評估了自己的狀態:雖然很難受,但堅持上班應該沒問題。

簡單收拾了自己和饑腸轆轆的肚子他來到公司,遲到已經在所難免,領導那黑得發青的臉,好像是見了幾輩子的仇人。

臭罵一頓肯定是少不了,在這過程中傅西杰低著頭,腦子里想的依舊是怎么給若陌寫最完美的開場白。

就像那句獨白帶給傅西杰的震撼,遲到的人兒始終相信第一印象的重要性,他也是這么詮釋“萬事開頭難”這句話的。

領導的訓斥沒持續多久,傅西杰得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同事們的目光如芒刺在背,謝龍珂那陰險的笑容醞釀著陰謀,他知道很多事情沒有辦法解釋和避免,低下頭,攤開信紙,今天的工作已經拋在腦后,最重要的是要好好地完成這封信。

認真是時間的催化劑,不知道嘗試了多少遍,傅西杰終于畫下了那個句號,他伸展疲倦的身軀,這時他才發現,原來現在已經是下班時間。辦公室里剩下的人已經不多。沒了那些目光,這個地方仿佛恢復到了往日的樣子,過去他總是輕輕松松的一個人默默上下班,不被人關注的感覺,實在太好了。

可就在傅西杰剛做完手上的事情要離開公司時,一只飽含罪惡的手從他身后伸來,抓在信封上。

這可是對傅西杰來說很珍貴的東西,下意識的他手上也用上了力道,信紙本就不堪蹂躪,這兩方同時施加力量,瞬間信封就被撕成了兩半。

“哈哈哈,我看你寫了一天了,怎么樣,感覺還好嗎?”罪犯就像個還沒長大的孩子,拿著那半封信,躲得老遠,臉上那純粹是因為犯罪而綻開的笑容夾著無與倫比的粗鄙和惡俗。

謝龍珂,本來傅西杰早已習慣了這個人的所作所為,如果放在平日他肯定會選擇息事寧人。

可父親的過世,一眾同事奇怪的目光,多年的積怨再加上對若陌的幻想,多種因素加持之下,傅西杰心中那團幾乎不可見的火苗終于被點燃,他瞪大雙眼大吼一聲——抄起臺面上的筆筒就往謝龍珂臉上砸去!

這已不再是小打小鬧,傅西杰這一下用盡了全力,筆筒里有鋼筆,有鉛筆,有水性筆,巨大的力量推動下它們在空中分散開,瞬間整個辦公室一聲悶響——石制的筆筒重重地砸在了墻上。

無論是聽聲音和筆筒飛行的過程都足夠告訴在場人如果被砸中會是怎樣的下場,在場所有人都被嚇到了,他們呆呆地望著傅西杰,仿佛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

“喂,傅西杰,我只是……”謝龍珂也感覺到事情不妙,他想開口辯解,但盛怒之下的傅西杰根本不由他多說,腎上腺素瘋狂地催化他弱小的身體,盡管從小到大沒有打過架,但沒見過豬跑還吃過豬肉呢,憑著從電視上得來的記憶,他用生硬的姿勢拿起那張他坐了幾年的凳子,毫不猶豫,再次丟向謝龍珂。

又是一聲悶響,可憐的墻壁再次遭殃。

謝龍珂著實被嚇到,他不再辯解,而是飛奔似的離開辦公室。看著敵人逃離,傅西杰胸中的怒火終于得到了宣泄,他喘著粗氣,眼角的余光正好看見也想要溜走的其他同事。

“喂。”傅西杰叫住其中一個人,“明天幫我跟老板說,我不干了。”說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

一份穩定的工作,朝九晚五,在這小城來說已經可以讓一個人過得非常安逸,若是相親找對象的話也是很加分的一項,也正是因為如此,這么多飽受謝龍珂欺凌的人才會敢怒不敢言。

毫無疑問明天整個公司都會知道傅西杰的事情,這個平時沉默寡言的同事,為了一封信把謝龍珂給砸了,不僅如此,還炒了老板的魷魚!

一封信?在旁人眼里,整件事情的確是這樣,可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樣,只有當事人自己才知道,只不過傅西杰肯定是不會告訴其他人了。

還是那輛搖搖晃晃的破自行車,一路吹著冬天刺骨的寒風,傅西杰回到家。就算信被撕毀,可里面的內容他又怎么可能忘記?從這個角度看他其實這沒什么損失,但這就是理性與感性的區別。

對付了自己餓了一天的肚子,傅西杰只花了半個小時時間就重塑了那封寫給若陌的信,不僅如此,或許是發泄情緒后思路特別清晰的緣故,在他看來手上這封信的完成度比在辦公室寫的那封還要高。

最后,傅西杰又檢查了一遍地址,收信人那一欄肯定是沒錯的,而寄信人地址他就需要再反復確認了。

就用自己家的地址?

其實讓若陌知道自己就住在她對門似乎也沒什么問題,可就是有個說不上來的原因讓傅西杰本能地排斥這個選項。于是他選擇了一個老朋友的住址,事實上,應該是他哥哥的老朋友才對。

那人和傅東路是同學,兩人同年離開小城去省城發展,而后也相繼把自己的父母接了過去,可不是每個人都有個像傅西杰這樣愿意留在這里的弟弟,于是他們家那套房子就空了出來,本來出租了一陣子,后來由于租戶的種種問題讓人煩惱不已,于是那人就把鑰匙丟給傅西杰,讓他幫忙照看。

說是照看,傅西杰也沒去過那邊幾次,那地方距離傅西杰的家并不近,并且那人自從離開后就再也沒回來過,他也知道他們回來的可能性不大,之所以還留著那所房子的原因恐怕只是給老人家一點念想。

所以,有這么好的資源,傅西杰當然不會放過,只是由于太久沒去那邊,樓號和房門號有些不太記得罷了。

心想著明天寄信前去確認一次,眼角的余光正好看見幾封自己已經讀完放在一邊的信——看來他還得繼續寫回信。

剛拿起筆,桌上卻傳來一陣音樂聲,來自那臺傅東路贈送的手機,拿起來按下接聽鍵,電話那頭傳來黃舒晴的聲音。

“喂,傅西杰?”

“嗯,是我。”

“你已經回到家里了嗎?”

“嗯。”

“你怎么回到了也不給我打個電話呢?”

“……”

傅西杰的確沒想過要打電話給黃舒晴,匆匆見了一面,他只知道自己這位校花同學改變了許多,但學生時代對她的愛慕之情卻已經被歲月和世事無常抹去了。

所以在這樣的問題下,傅西杰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好在黃舒晴很快發現了這邊的尷尬,她笑著將這個話題一筆帶過,氣氛瞬間就緩和過來。

而后的時間兩人都在閑聊,起初傅西杰對于拿著電話聊天很不習慣,但在孤獨的冬夜里,能夠從一個機器里與聲音悅耳的女性聊天,這本來就是一件非常愜意的事情,他漸入佳境,聊得也越來越投契。

電話掛斷的時候時間已經不知不覺來到了十二點,與黃舒晴的這一通電話讓他心情愉悅。傅西杰并沒有告訴她今天發生的事情,卻在沒有得到任何安慰的情況下豁然開朗,他不知道為什么。

或許是第一次與其他人在電話里聊得這么久?

或許這聊天的對象是黃舒晴?

又或許是被黃舒晴這樣的女人主動聯系?

也可能只是因為撥開了遮擋視線的野草,看見了生活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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