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里勞動時,陳良田與朱文思兩個大男人坐到了一塊兒。
兩個男人都端起各自帶來的大竹子做的茶筒喝水,說是水,其實是茶,因為茶筒里面不是放了紅茶就是放了綠茶,嘴里喝著茶葉了,就嚼著吞下了肚;咕嘟咕嘟,茶水從竹節的一個小眼里流出來,喝完了,拿個四方的小木塞堵上。厙里村的男人都愛喝茶,這茶一天不喝,就覺得沒精神。
陳良田說:“文思啊,你家清明可真不簡單,才讀了兩年書,就當上了班長。全班三十多個學生,每次考試都是在前三名里打轉,真不愧祖上是當先生的,聰明著啊!”
朱文思的曾祖父和祖父就是當年村里的私塾先生,更往上溯還出過舉人和貢士,那可是族譜上印著板上釘釘的事情。后來時代變了,換了新式學堂,便丟了那份職業,投身到莊稼地里去了。朱文思,一個種田的漢子,正因為這個原因才取了個文縐縐的名字。朱文思的父親也是個種田人,可他是個既能拿鋤桿也能拿筆桿的種田人,從小就被朱文思的爺爺逼著讀書練毛筆字,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一年又一年,硬是練出了一筆“顏筋柳骨”的好字。村里有人招女婿上門,要寫個契約,或者給上級部門遞個報告什么的,都是找他。最是逢年過節,幾乎全村的對聯都拿來讓他寫了,朱文思的爺爺和父親就齊上陣,過年那幾天是忙得不亦樂乎,家里對聯如花開遍地。從前的冬天真是名副其實的冬天,天冷,雪大,每年都要下幾場大雪。父子倆總是寫一會兒就到爐火上烤烤手,不寫不行啊,誰叫你是個識字的人呢?朱文思的爺爺更有一種本領,做對聯,尤其是結婚,他能把夫妻雙方的名字都鑲嵌到一副對聯的頭尾,且文意通達。無論是什么名字都能做得出來,他往往是一手拈著山羊胡須,閉著眼睛微頷首,嘴里叨咕著,突然眼睛一亮,就有了。因此結婚人家辦喜事都請他去當管房先生,辦喜事安排座席也是個麻煩事,有時安排得不好,該坐那個座位的親戚沒坐,不該坐那個座位的親戚又坐了,就有人生氣了,鬧得客人要跑回家,這多難堪。在朱文思爺爺的手上,從沒出過這種事,逢著難辦的時候,他會首先主動取得客人的諒解,化難為易,真是個能人啊!到了朱文思身上就不行了,雖也讀了些書,字也識得不少,肚子里有些文墨,可那筆字就真拿不出手了,歪歪扭扭,就像是個懶婆娘站在莊稼地里勞作,懶胳膊懶腿的,一副蔫不拉嘰樣!
朱文思說:“小滿也不差的,我看他來我家和清明一起做作業時,字寫得蠻好的,作業也做得不錯。”
陳良田說:“這孩子,語文還學得可以,我在家里點課文讓他背,都能背得八九不離十,就是數學差,每次考試都是剛好及格,與你家清明可是差上一大截的喲。”
朱文思說:“良田哥,我們這樣一年四季沒明沒黑地窩在土地上干,你說累不?”
陳良田雙眉一挑,說:“當然累了,除了下雨下雪,幾乎都是耗在了土地上,生產隊里總有干不完的事,只有年終歲杪,才可以好好歇上幾天。不過累點倒也沒什么,只要吃得飽肚子就是好事。”
朱文思嘆一口氣說:“是累啊,所以得讓孩子上學,只有把書讀好了,才可以改變命運,不像我們,低頭曬背,抬頭曬胸,等老了,干不動了,死了,往黃土地下一埋,一輩子就過去了!”
陳良田說:“你家祖上風水好,有讀書的才子,還有做茶葉生意的,《朱子家訓》和村里的牌坊,那可是你們朱氏家族的榮耀啊,清明將來是定有一番前途的。人和人是不能去比的,我家小滿能把書讀好,我高興,不能把書讀好,我同樣高興。做個農民,只要他務實勤勞,我就滿足了。”
朱文思嘆一聲說:“能讀書還是讀書好啊!”
陳良田笑了說:“希望清明用功學習,將來也考個狀元,看我家小滿與你家清明玩得這么好,就讓他給清明做個挑擔的書童吧。”
朱文思說:“良田哥,你太言重了,孩子的事情,不真到那一步哪又能有個準?我是希望清明這孩子讀書有出息,可這也不是盼就盼得來的啊!若什么都盼得來,這世上也就沒有受苦的人了,你說是不是?”
陳良田說:“文思,你這話倒說得有些道理。”
“開工啰,開工啰!”
生產隊長的聲音又在那邊催促起來了,兩人只好站起身來勞動去了。
一年年,冬去春來,花是去年紅,草木又蓬勃。莊稼人的日子,除了勞作還是勞作。彎下腰去,直起身來,一天過去了;彎下腰去,直起身來,一年過去了;彎下腰去,直起身來,一輩子也就過去了。
在那些遠逝的歲月里,山里還沒有電燈,黑夜來臨了,一盞盞煤油燈下,女人在嗞嗞的納著鞋底,男人或者坐在旁邊打著瞌睡,或者躺在床上扯著忽高忽低的鼾聲。
冬天里,天黑得早,家家戶戶關了門,聽北風在屋外呼嘯,屋內一盞油燈搖曳,寂靜又溫暖。
夏天的月夜, 孩子們在村子里高聲叫嚷瘋跑著玩捉迷藏的游戲,大人們就端把小凳子坐在門前納涼,說著閑話。
朱文思的老婆菊葉第三胎生的是個女兒,她把女兒端在雙腿上輕輕搖晃著,一邊手里搖著蒲扇驅趕蚊子,嘴里哼著當地流傳下來無厘頭的謠兒:
奀奀女,真可憐,
馱起鋤頭興菜園。
興一棵韭菜興一棵蔥,
興一棵莧菜紅通通。
老娘不吃紅莧菜,
關起門來殺雞公。
殺了雞公啷個搞,
害得雞婆無老公。
如水的月光下,桂蓮走過來了,口中說著:“小家伙可乖的,就睡著了。”
菊葉說:“桂蓮嫂來了,我抱著孩子也不好起身,你自己到屋里去端把小凳子來坐唉。”
陳良田比朱文思大十歲,平時見面自己老公都是哥輩稱謂,所以對這個比自己大六歲且臉面看上去還嫩相的女人也稱呼了嫂子。桂蓮自打生下寶貝兒子陳小滿后,身子就未再見動靜,人卻顯得更出脫了,風里來雨里去地勞作,皮膚也不見黑,以致不少男人只要目光探照到她身上就賊兮兮的。
桂蓮從屋里端把小凳子出來挨著菊葉坐下了。
菊葉說:“桂蓮嫂,這肚皮都好幾年沒隆起過了,怎么不想再生了?”
桂蓮說:“他不播種我怎么生的?又不能往地上一坐,來個吸土成娃。”
菊葉嘴上稱嫂子,行為上倒沒當回事,一只手就伸過去扯了一把桂蓮胸前依然翹起的奶子,壓低了聲兒說:“良田哥不播種?你騙鬼去吧,晚上還不知怎么倒騰你的,在我面前還吃食瞞食起來了!”
桂蓮身子一扭,嘻嘻笑著說:“不生也好,紅米飯,南瓜湯,老婆一個,孩子一大幫,你看這日子過得多恓惶,一年辛苦忙到頭,連白米飯都不夠吃,要不是紅薯南瓜幫著填補這日子,還不肚皮都餓癟塌了?不過話說回來,比起老輩子的人來總算好多了,吃糠咽菜,連屎都拉不出,用指頭去摳,那哪是人過的日子?我要活在那年月,才不想活的,一根繩子上吊死了算了。”
菊葉說:“話可不能這么說,這人啊是有幾副骨頭的,吃苦時是一副骨頭,享福時又是一副骨頭,真吃苦了,也照樣要活著的。古來多少富貴人家敗落后,還不照樣傳襲下來了?”
桂蓮說:“到底是跟著有文墨的人過日子的,說出的話就不一樣。”
菊葉說:“談什么文墨,還不照樣扛著鋤頭下地干活?”
桂蓮蕩開了話題:“你說這在上游桃坪村河上修水壩建水電站的事情是真的嗎?”
菊葉說:“傳了一兩年了,也不知真假。”
桂蓮說:“真要有電燈該多好啊,像電影里演的那樣,一根線上拴個玻璃葫蘆,又一根線嘀嗒一拉,玻璃葫蘆就發光了,整個屋里一片通光,晚上人也看得那么清楚。這后半輩子果真讓我在電燈下活過去,我可是死了也服了。”
菊葉說:“桂蓮嫂,你也忒悲觀了些。從前這稻谷要變成大米,就要放到碓臼下去舂,大男人站在那頭一腳一腳踩著踏板,渾身臭汗流,女人這頭蹲在杵臼前忙活,多不容易的。你看現在,有了剝谷的機器,剝出的大米囫圇圇的,多好。那碓房也就過年舂糯米粉蒸年糕的時候熱鬧一下,平時基本上都閑置了。我們還這么年輕,后頭的日子肯定會越過越好的。”
螢火蟲,
低低落,
下來舂粉蒸年糕。
年糕蒸得好,
哥哥娶嫂嫂。
嫂嫂生個雞,
哥哥笑嘻嘻。
月光下,有孩子追逐著空中忽起忽落的螢火蟲在說唱土謠兒。
桂蓮站起身來,把凳子送回屋里,說:“我回了——瞧這孩子睡得多甜的,真是乖。”
菊葉嗤嗤笑道:“又思想著和良田哥到黑燈瞎火里去‘打仗’了吧。”
桂蓮說聲:“去你的!”也在菊葉的胸前掐了一把才離去了。
咕咚,咕咚咕咚咕咚……
鄉間貨郎擔進村來了,一根扁擔顫顫悠悠,一頭一個篾籮筐,筐上擱一個長方體大木盒子,盒子上面是可以開合的玻璃蓋門,里面放著不少的貨物,針線、鞋鉆、擦臉油、頭繩、皮箍、松緊帶、寶塔糖、魚鉤、漁網……可謂是琳瑯滿目了,整個貨擔彌漫著一股特有的氣味,聞著舒心愜意極了。誰家的孩子半夜牙齒咬得咯吱響,就像老鼠在磨牙,或者經常鬧肚子疼,買上幾顆寶塔糖吃下去,第二天早上就會拉下一堆蛔蟲來,還翹頭搖尾的,看著讓人好不惡心。
婦人們圍過來了,這個買幾尺紅頭繩,那個買幾個皮箍,指指點點,嘰嘰喳喳,貨郎忙不迭地取這拿那,雖手上收著數額極小的票子,一張臉卻是樂得成了一朵花。
在朱清明和陳小滿的心里面,他們站在貨郎擔前最想得到的就是一掛一指半的漁網。他們兩人家里雖然都有漁網,可已經破得不成樣了,到處都是一個一個的大洞,都不想提到河里去。朱清明向爸爸朱文思一囁嚅著說出想法,就得到了強烈的否決,便不再吱聲。陳良田也舍不得買,漁網可貴呢,心疼錢哪!更因為生產隊里每年都會集體用榨過油的山茶籽渣來藥魚,然后全村老老少少一齊下河撿魚,可熱鬧了。這樣一來,家家戶戶都能收獲到,剖肚曬干后留著慢慢吃。不買就吵,陳小滿圍著陳良田吵個不停,一個寶貝兒子究竟不同,陳良田最終同意掏錢買下。
陳小滿看著那潔白晶瑩柔軟的漁網,甭提有多高興了,大聲嚷著:“爸爸真好,我長大了一定也對爸爸好!”
叮叮考,叮考叮考叮叮考……
一聽到這聲音,坐在家里不出門,就知道是敲牛皮糖的人進村來了。也是一頭一個篾籮筐,里面裝了一些兌換來的雜物,筐上邊擱一個扁平的鐵盒子,盒子里裝著四四方方一大整塊乳黃色的牛皮糖,塑料紙蓋著。敲牛皮糖的人挑著擔子,左前臂往前壓了扁擔,手里拿一個一頭窄一頭寬,寬的那頭磨出刀口的鐵塊,右手拿一個小鐵錘,一邊走一邊敲,清脆的金屬敲擊聲傳出很遠。
一聽到這聲音,孩子們的嘴里就立刻流出口水了,那又香又甜的牛皮糖喚醒了味蕾的記憶。破膠鞋、破皮靴、廢銅爛鐵、破塑料紙、豬的頭骨、甲魚背上的殼、牙膏瓶(那時的牙膏瓶都是金屬的),這些東西全部都要,孩子們或是急忙去找,或是把平日里就積攢好的一股腦兒拿了出來。敲牛皮糖的人輕輕揭開蓋糖的塑料紙,一手拿鏟,一手執錘,就開始了孩子們眼中零敲牛皮糖的動人情景。膽兒大些的孩子就叫嚷著:“我許多東西就這么一點糖,再敲一點,再敲一點。”敲牛皮糖的人果真就再敲一點下來。
孩子們得到了牛皮糖,那份喜悅真是無法形容了,放在嘴里慢慢地吮著,舔著,戀戀不舍地吃完了,手指都要吮得干干凈凈。有個孩子,家里實在找不出可供兌換的物什,看到別的孩子吸溜吸溜的吃著,嘴癢難耐,就把家里尚可洗個把星期的牙膏瓶里的牙膏擠掉了,拿瓶子兌換了牛皮糖。第二天早上,大人刷牙時發現不見了牙膏,得知了原委后,真是氣不過,細竹枝抽屁股打得孩子嗷嗷叫。打過后,又讓孩子指引著尋到抹在墻上的牙膏,刮下來繼續刷牙。
唉,多好吃的牛皮糖,惹得孩子淚汪汪!
大人們勞動去了,陳小滿來到了朱清明家,閃著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說:“清明,我們下河去捕魚吧。”
朱清明嘟著嘴說:“你有新漁網,我沒有,不去。”
陳小滿說:“沒關系,我們共一掛漁網捕魚,然后兩人平分。”
朱清明說:“那怎么成?”
陳小滿拗上了,非要拉著朱清明一同去。朱清明拗不過他,只有去了。
到了河里,兩人先是找了一片靜水區域,把漁網攔河下到了水里,然后就在河邊玩了起來,靜靜地等著魚兒上網。
小小年紀的朱清明可有能耐了,他有時會學著大人的行為在河里摸魚兒,還會扎猛子摸,黑瘦的身子如一條泥鰍,在水里鉆入鉆出。水底的石塊下,手伸進去,有時就能摸出一條來。兩岸的草洞里,藏有那種全身滑膩的鲇魚,味道最是鮮美了,朱清明也摸出過,有時也會摸到駭人的水蛇,可兩個孩子都不怕蛇,山里孩子怕蛇的少。
過一陣子就開始收網了,兩人折了一根細長帶鉤的楊柳枝條,剝去外面的青皮,一個收網,一個把魚從網上解下串到楊柳枝條上。早上下河,直到中午,已經捕獲了兩串魚。要分享收獲了,楊柳樹的綠蔭下,兩串魚兒全部抽去串條兒擺在河邊的鵝卵石上。
陳小滿說:“清明,你先拿。”
朱清明說:“是你的漁網,當然你先拿的。”
陳小滿說:“你先拿,你先拿嘛!”
朱清明又是拗不過陳小滿,只有先拿了,可沒有拿那條最大的魚兒。陳小滿不同意,替朱清明拿了那條最大的魚兒,然后自己才拿第二條大的。兩人就這樣你一條我一條把魚兒平分完了,之后又在河邊把那種白石頭砸出鋒利的石片,劃開魚肚,掏洗得干干凈凈,再重新串了,一人一串,滿載而歸。
回到家里,又用一只粗瓷大碗把魚裝好,撒上點粗粒的食鹽腌著,這樣到晚上弄時就不會發臭了。
晚上收工回來,桂蓮看到了碗里的魚,心里自然是高興,摸著陳小滿的臉蛋說:“滿兒,白天去捕魚了?跟誰一同去的?”
陳小滿說:“跟清明一同去的。媽媽,我拿我們家的新漁網和清明一同捕魚,兩人平分,你不會怪我吧?”
陳良田接話了:“乖兒子,爸爸媽媽都不會怪你的。只是水深的地方千萬不要去,那里面躲藏著水鬼,要是被水鬼拖住腳可就沒命了。聽到了嗎?”
陳小滿說:“爸爸,我聽到了。”
晚飯有了新鮮魚吃,陳良田就拿出了廉價的白酒,喝下一杯又一杯,桂蓮也被拖著喝了兩杯,弄得一張臉兒燦若桃花。
屋外,半個月亮升起來了,整個村子籠罩在一片氤氳的月色里。
生產隊長大聲喊著:“開會啰,開會啰!”
桂蓮催促道:“良田,別再喝了,快點吃。白天就說了,今晚要開會的,討論在豬欄塢山口修大壩建水庫的事情。建個水庫好啊,省得一到干旱時就要用水車車水,人都被累死了。”
陳良田看了一眼桂蓮的臉道:“看你臉紅的,像杜鵑花兒,真是好看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