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閑談(二)
- 鳳覆
- 昭嘉
- 3159字
- 2019-08-12 12:55:38
“且思且行罷。”陳凜怔了怔,如朗星的眸子里閃過一抹失落,說道。
這句話既是對鳳翥說,也是對自己說。
鳳翥勸慰道,“不過賢弟也莫過于執著,見你不比去年氣色好了,略有消瘦。”
陳凜點頭,聲音低沉地說道:“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小弟知道。”
話是這般說,可鳳翥一眼看穿了陳凜眼中的落寞。
“不過愚兄以為,賢弟不必憂慮。長公主若見了賢弟,或許覺得賢弟俊俏又內外兼修,或許決定下嫁于你。”
鳳翥謔笑,懶懶地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
陳凜隨意摩挲了幾下自己的臉,抬手之間,展現了翩翩君子的斯文溫雅。
他喃喃自語:“一副臭皮囊而已,又怎能入長公主眼?”
陳凜很快意識到自己有些可笑,告罪道:“小弟失態了,望鳳兄見諒包涵。”
鳳翥抬手,道:“誒,不必介意。你我之間,失態又何妨?”
又道:“愚兄一年前隨陛下私訪,發現百姓稱大恒有四公子,個個不凡,就有賢弟你位列其中。愚兄甚是艷羨啊。”
陳凜聽家仆說過,卻是不以為意:“小弟略有耳聞。但賢弟無知鄙陋,當之有愧。”
“賢弟不必謙虛。愚兄自認為才能皆不如賢弟,若是賢弟都無知鄙陋,那愚兄豈不是愚蠢至極?”
鳳翥反問,陳凜一時無言,撫額又道:“鳳兄實在自謙了,陳某年紀輕見識短,不過一個侍郎。”
“賢弟英才,日后必大有作。好了,你我爭這孰高孰低作甚?”
鳳翥先是夸贊了陳凜,轉而又一句話停止了兩人無意義的爭論。
陳凜應下來,又說:“大恒四公子中另三人可是姚弟,永逸王,和皇上?”
鳳翥一想到姚子端,贊口不絕道:
“子端是名門望族之后,精通六藝,又貌比潘安、才如子建,婦孺皆知,這奇少年,第一當屬子端!”
“那第二應是永逸王黎衍。”陳凜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陛下一世英明,可惜才華疏淺,寫了首‘綠頭鳥詩’,倒是出了笑料。”
鳳翥補充道。轉而看向陳凜,陳凜破顏微笑。
那個寫出“瀟湘是江漓是江,還有瀾滄也是江,綠頭鳥語紅鳥語,打下山來打下江”這樣驚天地、泣鬼神的詩句,就敢自封為“京城第一才子”的人,就是他們的德帝。
“陛下雖善于治國,但在才華上平庸,和常人相差無幾,但有宦官后妃卻吹捧奉承,自以為卓爾不群。”
陳凜修長白皙的手指把玩著扇子,言罷,他握緊扇子一邊,嫻熟地一甩,紙扇”嘩“一聲展開。
他搖了幾搖:“鳳兄何不直言?”
“自微服私訪后,陛下受民間影響,決定效仿名人雅士,就寫了幾首濫詩。也虧得他是皇帝,不論怎么吹噓都無人直言。凡聞之者無一個不暗自偷笑,卻都心照不宣。”
“原來如此。”陳凜道。
“我知陛下幼時從不寫詩,如今能寫出來實在不易。若說出口,恐打擊了陛下。陛下安定社稷,自是無閑心舞文弄墨。帝王不拘小節者比比皆是。這寫詩不過是一樁無關緊要的小事,不關乎社稷。有些事,不言也好。”
鳳翥娓娓道來,提到德帝文采,說清了自己為何不直言的緣故。
“只怕陛下無才而自以為天賦異稟,成了狂傲之人。而且我覺得常峰的南川榆談吐不凡,比陛下略勝一籌。應是四公子之一。”
陳凜搖了搖扇,提醒道。
“常峰的百姓也是如此想。但莫忘了屠虞州的蘇葛,蘇葛一身浩然正氣。亦毫不遜色。不過,說句不恭維的,德帝才華遠不及這兩人。但陛下并非庸主,也是一心為著百姓,瑕不掩瑜。”
鳳翥說出了心里話。
陳凜領會,點頭一笑:
“自然。陛下除了對景王母子被害一事袖手旁觀,令人難以信服,還是個好皇帝。”
他很同情那個文弱而滿腹經綸的景王。
提到了景王,室內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冷寂低落。
陳凜最后一次見景王,景王黎衙已和其母梅氏被軟禁在雪熏宮,站在秋千上看著墻外,那是對外界的渴望。
陳凜恰好路過,隔了一堵長滿野草的墻,可以想象墻內是怎樣的蕭瑟蠻荒。
他駐步看去,感嘆著世事無常,抬頭就看到了秋千上的景王。
景王看到陳凜,苦笑著,目光有陳凜從未見過的凄涼。
墻里墻外的人對視,本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
可是,這是在宮中,墻里的,不是無憂無慮的佳人,是心事重重的景王,是朝不保夕的景王。
緊接著,陳凜又聽見一陣嘶啞的嚎叫,刺耳得緊,陳凜皺眉,不知這是人還是畜生。
卻見景王忙跳下去,喚道:
“母妃——“
原來那是梅貴妃的聲音,不,梅氏。
看來梅氏已經瘋了,昔日那個高高在上,儀態端莊,冠壓群芳的貴妃竟然變成了神志不清、瘋瘋癲癲的庶人!
墻內又傳來婦人瘆人的笑聲,寒鴉也”呱呱“笑著。
凄厲的冷風四起,如萬鬼齊嚎。
陳凜打了個寒戰,如此陰森之地,不宜久留,他裹了裹綠襦外的罩衣,低頭匆匆離開了這個荒蕪悚然之地。
幾日后,陳凜便得了消息,景王母子先后被太后處死。
“后宮中除了楊太后聞之大悅,其他人無不扼腕嘆息。而陛下卻對景王的死,毫不在意。”
鳳翥搖頭,君王性情變化多端,實在不好琢磨。
“這是忌諱了,不要議論。”
陳凜“嗯”了一聲。
“過了幾炷香的工夫,竟還未備酒招待客人。”鳳翥拍額說道:
“挽風,備些’沁雪香‘來。”挽風遠遠地應了一聲。
陳凜道:“每每聽到鳳兄叫梅花酒為'沁雪香',桂花酒為'金盈盞',甚至將臘酒稱作'初寒芳',就感覺鳳兄清高傲視,雅致得很。頗有永逸王氣度。”
“莫嘲諷愚兄了,愚兄也就這點愛好。”鳳翥連連擺手。
一壺酒上來,鳳翥挽袖,持壺,酒水涓涓地涌入酒盞里。
陳凜沉默半晌,道:
“曾經很鄙夷這永逸王,認為此人真是永逸王,好處于安逸之中。后來一想,那大概是為了保全自己。”
鳳翥道:“賢弟怕是想多了,永逸王生來玩世不恭,不喜弄權。”
陳凜道:“小弟不以為然,能在新皇登基時保全自己,必是有本事的。
永逸王在民間可是個傳奇人物,詩句廣為流傳,生平編為戲文傳唱。”
鳳翥道:“賢弟,這永逸王雖才思敏捷,卻用來吟風弄月。
我幼時見過永逸王,那時永逸王還是個垂髫孩童,就不喜讀書。整日無所事事,時常遭文帝冷眼、斥罵。
正因永逸王放蕩輕浮,毫無作為,不受文帝賞識,眾皇子中就永逸王未封王。
此人生性風流,妻妾成群,常流連于煙花之地,這你可知?
連楊太后也覺得此人庸庸碌碌,不成氣候,覺得將此人除了也無益。永逸王才得以幸存。”
陳凜知辯駁不過鳳翥,但心里還是并不認可鳳翥,故作赧然,以扇掩面,低頭道:
“這賢弟倒是不知,想必鳳兄常在那煙花之地遇到永逸王。小弟囊中羞澀,無銀兩去逍遙,不像鳳兄,花紅柳綠繞君膝,懷中粉黛笑傾城,更別提常與永逸王相逢了。”
鳳翥惱道:“莫胡亂說。還作起詩來,我堂堂丞相,怎么會如此齷齪,這若是傳到內子耳中,我有理也說不清!”
“你這有妻到底不得自在。”
“比無妻之人好些,亡了也有人哭喪。”
陳凜不再反駁,笑道:“有妻欺無妻,天公降雷劈;牛郎織女,摔下鵲橋去。”
鳳翥搖頭,知陳凜還是敬仰永逸王,道:“一個安樂王爺而已,竟引得京城人效仿,以其玩世不恭為倜儻不群。”
“若是論起荒蕩庸碌,那楊滿實在罪大惡極。強搶民女,永逸王幾時做過這等事?楊滿逼迫得那民女父、兄,夫君三家皆被……”
陳凜不由得微頓。
雖然是刑部侍郎,但他一想起那日,那刑場上聲聲哭號,刀光血影,幼童茫然,老叟垂淚,就內心難以平靜。
“楊滿害得百姓不得安寧,實在當誅!”陳凜愈說愈發憤慨,骨節分明的手驀然拍在案上,震得那桌面微顫。
“賢弟胸懷正義,在此自是大可暢所欲言,若是出了鳳府,人多眼雜,隔墻有耳,可要慎言,莫要逞一時口舌之快!”
鳳翥雖也贊同,卻不得不叮囑。
“鳳兄所言極是,小弟自有分寸。”陳凜也意識到自己方才實在大意了,連聲答道。
“且不談政,樂往難重得,老來豈自由,鳳兄,今日你我飲酒暢談,不醉不歸!”
陳凜揚袖,隨意地抓起桌上擺放的酒壺,搖了搖,估計還有些,正欲一飲而盡時,鳳翥一把奪去陳凜手中的酒壺:
“小酒怡情,大酒傷身。況且明日還要早朝,陳弟切記不可貪杯。”
鳳翥為陳凜換了個白瓷酒盞,斟了一盞酒,酒色晶瑩如琥珀,散發著陣陣醇香。
他遞與陳凜,陳凜無奈地接過,呷了一口,抿唇細細品味,一臉陶醉。
鳳翥也拿起一盞酒,正欲一品時,一個仆從冒冒失失、慌慌張張地闖進來,跑得直喘氣。
見了鳳翥卻一時不敢開口,吭哧了幾句,才結結巴巴地說道:“老爺,老爺,楊、楊尚書,給您送了——不祥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