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三年前的密旨(二)
- 鳳覆
- 昭嘉
- 4355字
- 2019-09-07 11:06:40
千里之外,與此同時,京城,細雪紛紛,夜色昏沉,繚繞云霧中,一輪孤月若隱若現。
皇宮小道上,幾名宮女身著小襖,提著紅燈籠,行色匆匆,四個內侍抬著一頂大轎子尾隨其后。
那轎中人正是楊太后,她披著件蓬松的白狐裘衣,精心梳洗過的云鬢上明晃晃一支鳳釵,額中一枚花鈿,耳墜翡翠珠,面上細細敷了層粉,如白玉般的纖纖手腕上掛著墨色羊脂玉鐲。
她絳唇勾起,眼中滿是得意。
半月前,她只是個早失君心,文帝明著冷落,宮人暗地嘲笑的皇后,還不如一個寵妃。
她有什么呢?她只有一個兒子,黎衡。
但文帝有六子,大皇子年長,二皇子能文會武,四皇子聰敏,五皇子勤奮刻苦,受文帝褒揚,而六皇子是皇帝最寵愛的梅貴妃所出。
衡兒幾乎毫無勝券,但無論哪個皇子登基,她都是他的嫡母,將來也是太后。
所以,她并不妒忌那些寵妃。她可是一國之母。
陛下不來,她就每日消磨時間,和身邊親近的宮女說說話,看衡兒和鳳家的小兒嬉鬧。
衡兒這些年愈發懂事了,不再胡鬧,也很體諒她。
日后若能封個蕃王,她就請旨離宮,跟著一同去封地。
兒子孝順,前程無憂,她就知足了。
而且陛下并非無情無義之人,她的族人們仍在身居要職。
族人康樂,家道繁榮,她就知足了。
聽宮人說,昨兒個柳嬪封為柳妃,今兒個梅貴妃又得了賞賜。
但不管怎樣,她是皇后,是那些嬪妃永遠都成為不了的皇后。所以,她就任由著那些寵妃們在自己面前晃悠,裝作看不見。
經歷大起大落,她的心被磨礪愈發堅韌。
她很知足了,知足者常樂。那她常樂嗎?她不知道。
也許有一天,陛下會來修華宮看衡兒,而不是去學堂看衡兒。
她就一直這么想著,數著云,數著星,數著日子。
那時,她的心里,卻還是掛念著他。
數日前,聽聞文帝重病,她心急如焚,不日不夜地侍候,盡心極力,還添上了幾絲華發。
文帝昏迷不醒,嬪妃們不通藥理,宮中一陣亂傳,以為病勢洶洶,都怕被傳染上,便無人敢來。大不了文帝醒后,使些銀子,教內侍說說好話。
只有她和一群御醫留于此。
此病雖能傳染,但同處一室并不能傳染。若實在憂慮,佩面紗即可。
饒是如此,近身的,也就她和御醫韓敞,內侍李公公,侍女茗兒。
“娘娘,老奴勸您還是戴上面紗罷。娘娘也知,這近身,應謹慎。”李公公悶聲悶氣地說道。
她看著臉上纏了不知多少層紗的李公公,竟有些想笑。她莞爾道:“公公不必憂心,本宮自有分寸。”
“可這——娘娘,您……唉!”
李公公咽下了話,重重嘆了口氣,眼中一絲惋惜。
她并未在意。
但她卻在照顧文帝的第十二日,無意搜出一道擬旨,一道廢后和立六皇子為太子的擬旨。
字跡熟悉無比。
這二十多年的夫妻恩情,文帝竟不管不顧要廢了她。果然,帝王薄涼。
她怔怔的,目光呆滯,眼中氤氳著,滑過了絕望,如耀眼的星辰墜落天際。
淚水翻涌著,奪眶而出,一滴一滴的止不住,亦是她的心在流血。
這擬旨,是他親筆所書。當年那封錦書,也是他親筆所書。
誰還能想起,現在的自己,曾是集三千寵愛于一身的蘭妃?
她竟笑了,自己真是蠢,為這樣一個人費心勞神。難怪這幾天李公公看自己的眼神那么怪異,看來那都是嘲諷之意罷。
在所有人眼中,自己就是個彌天笑料。
一片癡情,在那刻,作煙消散。
她逼自己鎮定,胡亂擦拭掉眼淚,她靜下心,仔仔細細反復讀了擬旨。
“廢后……朕意已決……凡諫言者,殺無赦……”
不行,不能讓他廢了自己的后位,那楊氏一族怎么辦?衡兒那么年輕,能承受住母后被廢的打擊嗎?不行,絕對不行!
她幽黑的眸中漸漸染上了一層層厚厚的冰霜,“黎鈞鑒,你無情,那就休怪,我無義。”
她緊緊攥著密旨,低語。
“娘娘,藥煎好了。”門外傳來了侍女茗兒的聲音。
‘‘端上來罷,對了,剪枝月下蝶過來,陛下醒來心情定會舒暢。’’
她溫和地吩咐道。
“是。娘娘。”
她走到床榻邊,坐在文帝身旁,輕輕來回撫摸著文帝的眼角有細細皺紋的臉,幽怨悲婉地說道:
“鈞鑒,你曾答應我,要讓我做你一世的皇后,怎么就不作數了呢?”
她打量著文帝,文帝睡得正沉,面色紅潤,身體已無大礙,大病初愈,再養養,好好調理。九日一朝……三日后又是早朝了。
只怕他上朝后,就會封梅輕歌為后了。
‘‘我為了不讓你為難,讓你安心理政,處處忍讓。青戈門,那可是惠帝為紀念我父親戰功,而特意命名的城門,鈞鑒,你怎么能因為一個女子,就隨意改呢?如今還要封她為后!”
她的聲音乍然提高。
正在睡夢中的文帝皺起了眉,扭過頭,不滿地嘟囔著:‘‘閉嘴,別打擾……’’
她聽他聲音隱沒下去,便俯身細聽:
“我,我要陪輕歌。’’
她笑了,笑得很凄涼。
輕歌……你夢里都是她,但你可否記得蘭兒啊?
如果你喚一聲‘‘蘭兒’’,我就不會……
她默默起身,揪下一片月下蝶的花葉,撕開,蘸入藥中,隨后將這片葉子扔進了炭爐,爐子躥出一縷淡淡白霧,嘶響一聲又恢復原狀。
素白的藥匙在小碗中黑褐色的湯藥里上下翻動,那一絲黑綠的汁液很快攪得無影無蹤。
藥汁熱騰騰的,霧氣蒙蒙。
為了皇兒,為了報復,她將月下蝶的葉汁放入藥中。這藥汁中有三味藥和它相克,這四味藥放一起就會相克。據說,入肚,則有刀刮腸之感,火灼腹之痛。
而且,這些御醫是查不出來的。
在文帝咽下最后一口氣時,她
緩緩地把藥匙擱入還剩些藥汁的碗中,起身將擬旨投在一盆火中。
她目光冷冷,注視著那張有些卷皺的紙。
擬旨,蜷縮,翻滾,化為了一堆灰燼,消失在她眼前。
素手捏著一方棗紅的帕子,擦了擦文帝嘴角的藥漬和一道黑紅。
她這個一向溫婉的女子,最后選擇做出了世間最毒的事。
她有些疲憊地坐在椅子上,自語道:“茗兒也留不得了。”
“茗兒,你進來。本宮有話對你說,對了,把門掩上。”
茗兒應聲,走進來。
門關上了。不久傳來人掙扎的嗚嗚之聲和瓷碗落地摔碎的脆響。
當日文帝駕崩了,宮女茗兒被過了病,同日暴斃。
文官各懷心事,武將按兵待發。那些寵妃惶惶,沒了倚仗,作鳥獸散。
她親自說服朝廷重臣,最終衡兒在這些臣子們和楊家的支持輔佐下登基。
她亦親自處理嬪妃,有皇子的、有過節的妃嬪,殺!無過節的送出去當尼姑,六宮肅穆。
大皇子旻王“過度哀傷而猝死”,追封孝王;二皇子晏王“不慎”墜馬重傷,成了廢人。來日方長,五皇子六皇子,很快也會有個“好歸宿”。
不過對于這四皇子易王,楊庭蘭并未在心上,她是看著黎衍長大的,黎衍幼時就不上進,現在還逛起了秦樓楚館。這樣的人,還是讓他接著紙醉金迷罷。
說不定不用動手,就早早猝死在溫柔鄉里了。
謀害皇子,可不能明著來,甚是麻煩,能不出手就不出手。
可五皇子、六皇子不一樣,尤其是六皇子景王,自幼聰慧過人,這可是留不得的。
五皇子的婢女已被收買,給五皇子的飯食里下了毒。這五皇子大概過幾月就會撒手人寰。
現在,她作為太后,要去除宮中禍患——庶人梅氏,是六皇子的母親,也是黎鈞鑒在世時的心頭肉。
楊庭蘭從容地走進雪熏宮,梅氏本來瘋瘋癲癲的,見了楊庭蘭,不知怎么就清醒過來了。
“沒想到太后還有工夫來看我,真是好清閑。”梅氏木然,披散著亂糟糟的頭發,面容蒼白。
“我今日為何而來,想必你那么聰慧,也是知道的。”
梅氏微微一笑,從容道:“自然。”
楊太后環視四周,嘴角上揚,露出諷刺,“對了,六皇子呢?他也在雪熏宮,怎么不露面?親娘要死了,也不敢來見本宮?”
梅氏嫣然一笑,“衙兒睡下了,看不到的。我這個瘋母妃就不要嚇到他了”
楊太后暗笑,真是愚蠢,以為我不敢向黎衙動手嗎?
梅氏接著有氣無力地說道:“你是特地來看我的狼狽吧!不過你錯了,黎鈞鑒于我,不過是個,能給我榮華富貴的皇帝罷了。他死了對我沒多大影響。你與他少年就是夫妻,他死了,你心里,定有一番好滋味……”
楊庭蘭有些悵然,亦有些得意。黎鈞鑒,你看,她根本對你毫無情意。
她嗤笑一聲,蹲下身,長長的指甲挑起梅氏精致的下巴,一字一頓地說道:
“好、滋、味……你以為,他是怎么死的?”
梅氏瞬間明白楊太后的意思。
她難以置信,哆嗦著,微微抬起手直指楊庭蘭,“你你你……你竟然——”
楊庭蘭絳唇輕啟,“哀家怎么了?如果沒有當時的果斷,如何有如今的權力在手?你看,我的皇兒,黎衡,如今是大恒德帝,你的皇兒,黎衙,卻淪為階下囚。而且,妹妹你看,皇帝我都殺得了,皇子又怎么殺不得?你不會以為我不敢向黎衙動手罷?”
“皇兒那么小,你這么狠毒,就不怕得到報應嗎?上蒼有眼,不會放過你的!”梅氏眸中泛著悲憤。
“你這庶人,居然敢同太后這么說話,看我不打腫你的臉!”侍女掐腰,氣勢洶洶地說道。
楊太后默許了,侍女揪起梅氏,掌摑了好幾下,梅氏的臉很快留下了紅腫,侍女還不滿意,重重將她往地上一丟。
楊氏居高臨下地看著梅氏,又繼續說著,語氣帶著濃濃的諷刺之意。
“上蒼有眼?呵,上蒼要真有眼,我從前處處行善,從不與他人爭執,怎么就沒有福報?倒是如今,我兒登基,楊氏一族蒸蒸日上——你又怎么還說,上蒼有眼呢?”
梅氏瞪了楊太后一眼,侍女一腳狠狠踹在她的心窩。
梅氏身骨本就羸弱,哪里經得起這樣一番踢打,她直直倒下,暈了過去。
楊太后眼中充滿快意,“拿些水來。”
侍女早就備好了,一盆冷水嘩嘩地澆在梅氏身上。
梅氏被激得一個哆嗦,勉強地睜開了眼睛。
“妹妹不知心里滋味如何啊?”
梅氏茍延殘喘,眼睛都不會眨了,呆呆的看向天空。
這天空,澄澈碧藍,浩渺無際,如當年還在閨閣時那般溫暖,無憂無慮,無煩無惱。
可惜……
楊太后見梅氏不語,冷笑一聲:“你不說不要緊,很快本宮就會讓你們母子團聚的。到時候你們一起敘敘情。而且梅家人早在黃泉等著你們了。”
梅氏早料到家人會死,聽了楊太后的話,還是紅了眼眶。
”這次是你,下一次,你猜猜是誰?”
梅氏猛地抬頭,直勾勾地看向楊太后,眼神詭異,笑容僵硬,瘋病似是又犯了。
宮人們看了心里發毛,內侍們悄悄走到梅氏身后,已經準備押住她了。
楊庭蘭笑了,‘‘放心,本宮今日乏了,處理好你,本宮就要歇著了。明日,是柳氏,后日才輪到六皇子。你們一個都逃不掉的。’’
她言罷,眸中狠辣起來,揮袖,厲聲道:“庶人梅氏,今日,哀家還要來除你這個禍亂后宮的妖妃!來人,賜白綾!”
梅氏如魂飛魄散般,驚恐萬分,瑟縮著,“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侍女捧著白綾,要呈到梅氏面前,梅氏拼命一推,侍女一個踉蹌,白綾也飛落在地上。
只見梅氏瘋狂地拳打腳踢,幾個侍女都難以近身。
“看這張牙舞爪的樣子,怎么能自縊,那就縊殺罷。”楊庭蘭輕描淡寫地說道。
這縊殺與自縊不同,縊殺就是被人勒死,自縊是自己懸梁自盡。
很快四個力氣大的老宮女,一齊摁住了梅氏。梅氏凄厲地哭喊著,最后力不敵眾,停止了掙扎。
梅氏脖子上的白綾不斷勒緊,她呼吸急促,面目猙獰,咬牙切齒,從喉中拼命地擠出聲音:
‘‘你會不得好死的,你這個毒婦,我咒你終有一天會死在你的兒子手里……’’
宮人竟一個都不敢上前捂住她的嘴。
話音剛落,梅氏目眥盡裂,斷了氣。
一代絕世佳人,卒。
楊太后輕蔑地看了一眼梅氏的死尸,沖侍女說道,“卷個草席子扔了吧。等到黎衙親眼看到再扔,也可以。”
侍女們和內侍們無不膽戰心驚,讓兒子見其母死尸……還這么慘烈……這怕是,大恒最狠毒的太后了。
這些宮人回去后,幾日都沒睡上好覺,思及梅氏死狀,無不徹夜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