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那種邪惡的力量——它曾促使我離開了父親,促使我產生發財的妄想,使我想入非非,不聽一切的忠言,不聽我父親的懇求和命令——現在重新回到我的身上,使我看上了一種最不幸的事業,于是我上了一只開往非洲海岸的船,或者用一句水手們的習慣語:到幾內亞去了。
在我一生的各次冒險中,我最大的不幸就是沒有以水手的身份去搭船,假如是那樣,我的工作雖然比平常苦一點,至少可以學到一些管理前桅的技術和職責,即使將來不能做一個船主,至少也可以做一個大副。但是我是個背運的人,無論什么事,總是選擇最壞的,在這件事上當然也不能例外。因為,口袋里既然有幾個錢,身上又有一套好衣服,我每次總是像一個紳士似的去搭船,所以船上的事情,我既不知道,也不會做。
總算運氣好,我在倫敦居然碰到了好人,對于我這樣的放蕩無知的年輕人,這實在是不常有的事,魔鬼對于這種人照例是一有機會便要替他安排下陷阱,但是這一次卻不然。我一開頭便結識了一個到過幾內亞的船主,他在那邊生意做得很成功,決定再去。他對我的談話很感興趣,因為那時我的談話大概還不十分討人厭。他聽說我要到海外去見識見識,便對我說,假如我同他一塊兒去,我可以不必出什么旅費,可以跟他一塊兒吃飯,算作他的伙伴;如果我能帶一點貨,他將給我最大的便利,說不定還可以賺點錢。
我立刻接受了他的盛意,并且和這位船主做了親密的朋友。這位船主是一個正直而誠實的人,我便帶了一點貨物,同他一船走了。由于這位船主朋友的正直無私,我賺了不少錢,因為我按照船主的指示,帶了一批玩物和其他零碎貨物,大約值四十英鎊,這四十英鎊是我用通信的方式靠幾位親戚的幫助籌集出來的,我想他們送給我的錢,大概是從我父親或者我母親那里弄來的,作為給我第一次出門的資本。
在我一生所有的冒險中,只有這次還可以說是成功的,這完全是靠了我那位船主朋友的正直無私的幫助。同時,在他的指導下,我又學會了些數學知識和航海的規程,學會了怎樣記錄航程,怎樣觀測天文,總之,我懂得了一個海員所應懂的一切。他很樂意教我,我也樂意學。簡單一句話,這次航行使我既成了一個海員,又成了一個商人。這次出門,我帶回了五磅零九盎司金沙,回來之后,我把它在倫敦換掉,差不多換了三百英鎊。這回的成功使我更加野心勃勃,因而也使我的一生完全斷送。
就是在這次航行中,也有我的不幸,特別是由于我們做生意都是在非洲西岸一帶,靠近北緯十五度,有時甚至在赤道上,我在那種炎熱的氣候之下得了熱病,三天兩頭生病。
現在我已經勉強算作一個幾內亞商人了。可是,不幸的事發生了:我那朋友回國不久便死了,他船上的大副做了船主。于是我便搭了他的船出發,決定再走一趟。然而這次航行是有史以來最不幸的航行。因為,我這回雖然只帶了一百英鎊新賺的錢,把其余的二百英鎊通通存在我的一位寡婦朋友那里,可是,這次航行,我卻碰到了許多嚴重的不幸。第一件不幸的事情是,我們的船正向加那利群島[13]駛去的時候,或者也可以說,正在加那利群島和非洲海岸之間航行的時候,有一天,天剛亮,突然有一只從塞拉[14]來的土耳其海盜船扯滿了帆,從我們后面追了過來。我們最初盡量把帆扯得滿滿的,希望逃脫,后來看見海盜船愈追愈近,一定會在幾小時之內追上我們,我們只好準備戰斗,我們只有十二尊炮,而海盜卻有十八尊。到了下午三點,它終于追上了我們。它本來想橫沖到我們的船尾上,不想沖錯了,卻橫沖到我們的后舷上,于是我們把八尊炮搬到這一邊,一齊開火。他們一面還擊,一面向后退,同時他們船上的二百來人也一齊用槍彈向我們射擊。因為我們的人都隱蔽得很好,所以一個都沒有傷到。它極力向我們進攻,我們也極力抵御,可是第二次它換了方向,朝我們另外一面的后舷攻過來,有六十個人沖上我們的甲板,把我們的桅索等通通砍斷。我們用槍彈、刺刀、火藥和其他武器向他們反擊,把他們打退了兩次。我現在不忍再細說這段可悲的故事,總之,末了我們的船完全失去了戰斗力,我們死了三個人,傷了八個,只好屈服下來,全部被他們擄到了塞拉,那是摩爾人的一個口岸。
我在那里所受的待遇,并沒有我起初所料到的那樣可怕,因為我并沒像別的人一樣,被帶到皇帝的宮里去,而是被留在海盜船的船長家里,做了他的戰利品,做了他的奴隸,因為我年輕伶俐,很合他的需要。由于這種環境的突然變化,由一個商人一下子變成了可憐的奴隸,我完全灰心喪氣了。我回想到我父親的預言,說我一定要受罪,誰也救不了我,覺得他的話果然應驗。現在我的處境實在再糟不過了,因為我已經受到了天譴,永無出頭之日了,可是,唉,這不過是我的苦難的一個開頭罷了,諸位,談到下文,自然就會知道。
卻說我的主人把我帶到他的家里之后,我滿以為他再出海的時候,也把我帶去,那么遲早總有一天他會被一艘西班牙或葡萄牙的戰艦拿獲,那時我就可以恢復自由了。但這個希望不久便成了泡影:因為他每逢出海的時候,總是把我留在岸上看守他的花園,在他的家里做些奴隸的苦工;等他從海上巡邏回來時,他又命令我睡在船艙里,替他看船。在這里,我整天凈想著逃走的問題,以及采用什么辦法實現它,可是總想不出一點稍有希望的辦法。從當時的情況看來,我完全沒有逃走的條件,因為我并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可以做同伴,除了我一個人以外,再也沒有別的奴隸,沒有任何英格蘭人、愛爾蘭人、蘇格蘭人。所以,前后兩年之中,我雖然經常用幻想安慰自己,卻沒有一點希望使我的幻想得以實現。
大約過了兩年,我的環境忽然發生了一種特殊的變化,使我頭腦里重新浮起爭取自由的老念頭。原來我的主人這時待在家里的時間比較多,不大去做他的海上生意了,據說,這是由于沒有錢。每星期當中,他經常有一兩次,如果天氣好的話,有時甚至兩次以上——坐著大船上的舢板,到海口去捕魚。每次去的時候,總是叫我和一個名叫馬列司科的小孩替他搖船。我們很能得他的歡心,確實我的捕魚技術也很高明。因此有時他也叫我和一個與他有親族關系的摩爾人以及那個叫馬列司科的小孩,三個人一起去替他打點魚來吃。
有一次,在一個風平浪靜的早晨,我們到海上去打魚,忽然海上起了大霧,我們離岸還不到一海里,就看不見岸了。我們也摸不清東西南北,整整劃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早晨,才發現我們不但沒有朝岸上劃,反而劃到海里去了,離岸至少有兩海里光景。隨后,我們費了很大的勁,冒了很大的危險(因為那天早晨風吹得很硬,而且我們都餓得要命),才劃了回來。
我們的主人受了這次意外事件的警告,決定以后要更加慎重,剛好他有一只從我們英國大船上奪來的長艇,于是他決意以后出海打魚的時候要帶一個羅盤和一些糧食。他命令他船上的木匠——也是一個英國奴隸——在那長艇的中間裝一個小艙,像駁船上的小艙的樣子,艙后還要有一個地方,可以容一個人在那里掌舵,拉帆索;前面也要有一個地方,容一兩個人在那里管理船帆。這長艇上所用的帆,是一種三角帆,帆杠橫垂在艙頂上。艙房做得又小巧又嚴密,可以容得下他自己和一兩個奴隸在里面睡覺,還可以擺得下一張吃飯的桌子,上面還有一些小抽屜,里面放著幾瓶他愛喝的酒以及他的面包、米、咖啡。
我們經常坐這艘小艇去打魚,我的主人因為我很會替他捕魚,沒有一次不帶我去,有一次,他吩咐下來,要同兩三位在本地有地位的摩爾人一同坐這只船到海上去閑游或者打魚。為了款待他們,他大做準備,頭一天晚上就派人把許多食品送到船上,同時他又吩咐我把他那大船上的三支短槍和火藥預備好,因為除了捕魚之外,他們還想打鳥。
我依照他的指示,把一切都預備停當,到了第二天早晨,小艇也洗凈了,旗子也掛上了,一切都弄得妥妥帖帖,等候他的客人來到。不料到了后來,只有我主人一個人來到船上,對我說,他的客人因為突然有事,臨時改期,命令我同那個摩爾人和那個小孩照平常一樣出去替他打點魚來,因為他的朋友當晚要來他家里吃晚飯。并且吩咐我,一打到魚就送到他家里來。這些事,我都準備一一照辦。
這時候,我那爭取解放的老念頭,突然又出現在我的腦子里,因為我覺得現在已經有一只小船可以隨我支配了。于是,等我主人走后,我就大膽籌備起來,可是我所準備的不是打魚,而是航行的事宜,雖然我既不知道,也沒有考慮過要把船開到什么地方去,反正只要能逃開這個地方就行。
我的第一個步驟是找一個借口,叫那摩爾人弄些糧食到船上來。我告訴他,我們不應該擅自吃主人的面包。他說這話不錯,于是便弄來一大筐本地餅干,又弄了三罐子淡水,搬到船上。我知道我主人裝酒瓶的箱子放在什么地方,雖然,它是從英國人手里奪來的。我乘那摩爾人到岸上去的時候,把它搬到船上來,放在一個適當的地方,看來就仿佛原來就在那里一樣。同時我又搬了六十多磅蜜蠟到船上來,又搬了一包線,一把斧子,一把鋸,一把錘子。這些東西后來對我非常有用,尤其是蜜蠟,可以做蠟燭用。接著我又想出另外一個花樣,他也上了圈套。他的名字叫伊斯瑪,但是人們都叫他摩雷。于是我對他說:“摩雷,我們東家的槍現在都在小艇上,你能弄一點火藥和子彈來嗎?我們也許可以打些水鳥呢,我知道他的火藥都是藏在大船上。”他說:“好,我去弄點來。”果然他又拿了一個大皮袋來,里面裝著一磅半以上的火藥;另外又拿來一個大皮袋,里面裝著五六磅鳥槍彈和一些子彈,通通放到船里,同時我又在艙里找到了我主人的火藥,我把一個半空的大瓶子里的酒倒在另外一個瓶子里,把火藥裝在里面。各種東西都準備好了之后,我們便開船到港外去打魚。港口入口處的堡壘里的看守因為早已認識我們,也不來注意我們,我們出港不到一海里路光景,就下了帆,準備打魚。不料這時風向是東北偏北,正與我的愿望相反,因為,假如刮南風,我就有把握開到西班牙海岸,至少也可以到西班牙加的斯灣。盡管這樣,我決定不管風向如何,總要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其余一切,都聽天由命。
我們打了一會兒魚,什么都沒有打到,因為每逢有魚上鉤時,我總不把它釣起來,讓那摩爾人看見。我便對那摩爾人說:“這樣可不行,我們不能這樣伺候我們的主人,我們得走遠點。”他覺得我這個提議沒有什么害處,也就同意了。他本來在艇頭,就扯起帆,我就掌著舵,一口氣把艇開到將近一海里以外,才把艇停住,假裝捕魚。我把舵交給那個小孩,跨到那摩爾人身邊,做出要在他身后找什么東西的樣子,冷不防用手把他攔腰一抱,一下子丟到海里。可是他立刻浮出了水面,因為他游起泳來活像一個軟木塞,他大聲叫著我,求我讓他上來,說情愿隨我走到天涯海角。他在艇后面游得非常快,差不多快趕上了我的艇;因為這時沒有什么風,我的艇走得很慢。于是我走到艙里,取了一支鳥槍出來,對準他說,我并沒有害他的意思,只要他不搗亂,我決不會傷害他。我說:“你泅水的功夫很好,一定可以游到岸上去,再說今天海上沒有一點風浪,只要你好好地游到岸上去,我也不來傷害你,可是你若一定靠攏我的艇,我就把你的腦袋打穿;因為我已經下了決心,要恢復我的自由了。”
這樣,他便轉過身去,向岸上游去了。我完全相信,他后來毫不費力就游到岸上,他是一個出色的游泳家。
我本來可以把這個摩爾人留在身邊,而把小孩淹死,但是我不敢信任他。他走之后,我便對那小孩——他的名字叫佐立——說:“佐立,假使你對我忠實,我將來會使你成為一個大角色;假使你不憑著穆罕默德向我發誓,表示沒有二心,我就把你也丟到海里。”那孩子對我笑嘻嘻的,發誓說他情愿對我忠實,隨我走到天涯海角,他那種天真的神氣,使我沒法子不信任他。
當我的艇還在游泳的摩爾人的視線之內的時候,我把它逆著風向,一直向海里開去,目的是讓他們斷定我是向直布羅陀海峽駛去(任何有腦筋的人都會這樣做的)。因為誰也想不到我們會向南方開去,向那最荒蕪的海岸開去,那邊全是黑人的部族,必然會用他們的獨木船把我們包圍起來,加以殺害,只要我們一登岸,就必然會給野獸或是更無情的野人吃掉。可是,將近黃昏的時候,我就改變了方向,一直向東南駛去,差不多向正東駛去,為的是沿著海岸走。
這時風勢極好,海面上也平靜,照這樣走下去,我相信到了第二天下午三點鐘再見陸地的時候,我們已經在塞拉以南一百五十英里以外,遠離摩洛哥皇帝或任何國王的領土了。
可是,我已經被摩爾人嚇破了膽,生怕再落到他們手里,加之風勢又順,于是也不靠岸,也不下錨,一口氣竟走了五天。這時風勢漸漸轉為南風了,我估計著假使他們有人在追我,這時也要罷手了,于是我便大著膽子靠了岸,在一個河口上拋了錨。至于我們是在什么地方,是在什么緯度,什么國家,什么河道上,我一概不知道。這時四周看不到一個人,同時我也不愿意看到什么人,因為我所需要的只是淡水。我們在傍晚駛入了河口,決定一等到天黑就游到岸上去,看看岸上的情形。但是剛到天黑,我們便聽到無數不知道名目的野獸的可怕的狂吠聲、咆哮聲、呼嘯聲,把那可憐的孩子嚇得半死,哀求我等到天亮再上岸去。我說:“好吧,佐立,我不去就是了,不過,說不定到了白天就要碰見人哩,他們對我們也許比獅子還要兇猛。”佐立笑著說:“那么,我們可以用槍打他們,把他們打跑。”我見佐立這樣高興,心里很滿意,于是我從主人的酒箱里取了一杯酒給他喝,給他壯壯膽子。我覺得佐立的意見很好,就依了他,下了小錨,靜靜地躺了一晚上。老實說,我們整夜都沒睡。因為在兩三小時以后,便有一大群各種各樣叫不出名字的巨大的野獸跑到海邊來,在水里打滾、洗澡、沖涼,那種嘯叫怒吼的聲音,真是我從來沒有聽見過的。
佐立非常害怕,我也是一樣。尤其使我們害怕的是,我們聽見有一頭巨獸向我們的船邊游了過來,我們看不出它的形狀,但是從它噴水的聲音,可以聽出它是一頭碩大而兇猛的野獸。佐立說是一頭獅子,我想也許是。佐立哭叫著要我拔起錨來,把艇開走,我說:“不用,佐立,我們可以把錨索系上一個浮筒,放得長長的,把艇向海里移移,它們不會跟我們走得太遠的。”我的話還沒完,只見那東西已經離我們不到兩槳來遠了。我立刻走到艙里,拿起槍來,朝它放了一槍,于是它立刻轉過身子,向著岸上游去了。
槍聲一響,那些野獸因為從來沒有聽見過這種聲音,便漫山遍野地狂呼怒吼起來,那種可怕的情形,簡直不能描述。這使我不能不相信,除了晚上不能上岸外,白天怎樣上去也是問題:因為假使我們落到野人手里,那與落入獅子和老虎手里一樣糟,至少我們對于這兩種危險是同樣擔心的。
不管怎樣,我們還是非要上岸去從那里弄一點淡水不可,因為我們艇里連一磅水都沒有了。現在的問題,是在什么時候,到什么地方去弄。佐立說,如果我讓他帶一個罐子上岸,他可以看看哪里有水,替我弄點來。我問他為什么要自己去,為什么不讓我去,由他守在艇上。他回答的話是這樣情深義厚,使我后來永遠愛上了他。他說:“如果野人來了,他們把我吃掉,你走開。”我說:“讓我們兩個人都去吧,佐立,如果有野人來,我們就把他們打死,我們誰都不讓他們吃掉。”于是我給佐立吃了一塊面包干,又從酒箱里取了一杯酒給他喝,然后把我們的艇向岸上適當地推近一些,一齊踏水上岸,除了槍械和兩個盛水的罐子外,什么都不帶。
我不敢走得離艇太遠,恐怕有什么野人坐獨木船沿河而下;可是那孩子,他看見一英里以外有一塊低地,就信步向那邊走去。不一會兒,只見他飛也似的向我跑來,我以為他是在被野人追趕著,或是給什么野獸嚇著了,急忙跑上去救他。可是當我走近他時,卻看見他肩膀上背著個什么東西,形狀像一只野兔,可是皮色不同,而且腿也比較長,原來是他打死的野味。我們都很高興,因為這東西的肉一定很好吃。但佐立那么歡天喜地跑回來告訴我的還不是這個,而是,他已經找到了很好的水,而沒有看見野人。
直到后來我們才知道,我們用不著費這么大的事去找水。只要沿著小河向上走一點點路,等潮水退了,就可以找到淡水;就是潮來的時候,潮水也上漲不了多遠。于是我們把所有的罐子都盛得滿滿的,又把殺了的野兔吃下去,準備繼續前進。在那一帶,我們始終沒有發現人類的腳印。
我過去曾到這海岸來過一次,很清楚加那利群島和佛得角群島[15]都離此不遠。但是現在既沒有儀器可以測量出我們這時是在什么緯度,同時又不清楚或是記得這些群島是在什么緯度,當然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它們,或是在什么時候應該離開海岸,向它們駛去。不然的話,我一定很容易找到這些海島。我現在唯一的希望是繼續沿著海岸走,一直走到有英國人做生意的地方,只要遇到一些來往的商船,就會被他們救起來,把我們帶走。
依我的估計,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一定是在摩洛哥王國和黑人國土之間。這地方一向荒涼無人,只有野獸;黑人因為怕摩爾人,放棄了它向南遷去;摩爾人由于它是一片不毛之地,認為不值得居住。此外,這兩個民族都舍棄了這塊地方還有一個共同原因,那就是這里盤踞著無數的猛虎、獅子、豹子和其他的猛獸。摩爾人只把這里當作打獵的地方,每次來的時候,都像軍隊一樣,有兩三千人。真的,我們沿著海岸走了差不多有一百多英里,白天所看到的只是一片荒蕪,毫無人煙,夜間所聽到的只是野獸的咆哮和呼嘯。
有一兩次,在白天,我仿佛遠遠看到了加那利群島上的泰德峰的山頂,很想冒險駛過去,但是試了兩次,結果都被逆風頂回來,同時海上的風浪很大,小船也走不了。因此,我決定依照原來的計劃,沿著海岸走。
我們離開了那個河口之后,有好幾次不得不上岸取水。特別有一次,在大清早,我們來到一個小地角[16],下了錨。這時正在漲潮,我們想等潮水上來以后,再往里面走走。佐立的眼睛比我尖,這時低聲叫了我一聲,要我把艇開得離岸遠一點,他說:“你看那小山下邊有一個可怕的怪物在那里睡覺哩。”我順著他的手望去,果然看見了一個怪物:原來在岸上,在一片山影下,正躺著一頭極大的獅子。我說:“佐立,你上岸去把它打死吧。”佐立顯出很害怕的樣子說:“我把它打死,它會一口把我吃掉的。”于是我也不再對他說什么,只叫他不要動。我把我們最大的一支槍拿在手里,裝上大量的火藥,又裝了兩顆大子彈,放在一旁;然后又把第二支槍里裝上兩顆子彈,再把第三支槍里裝了五顆子彈。我拿起第一支槍,盡力瞄得準準的,向那獅子的頭上開了一槍。不料它這時正用一只前腿擋著鼻子躺著,子彈打了過去,正打在它膝頭上,把腿骨打斷了。它猝然驚起,先是大聲咆哮,等發覺腿已經斷了,又跌倒下去,接著又用三條腿站起來,發出難聽的吼叫聲。我見自己沒有打中它的頭,不由吃了一驚。這時它仿佛要跑開,我急忙拿起第二支槍來對著它的頭部又是一槍,只見它頹然倒了下來,輕輕吼了一聲,一個勁兒在那里掙命。這時候佐立的膽子也大了起來,堅決要我允許他上岸。我說:“好,去吧。”于是他便跳進水里,一只手舉著一支小槍,一只手劃著水,走到那東西的眼前,把槍口放在它的耳朵邊上,向它的頭部又開了一槍,結果了它的性命。
這件事,對于我們,只能算作一種游戲,因為不能帶來食物。我覺得,為了這樣一個無用的東西耗費了三份火藥和彈丸,未免不上算。可是佐立說他一定要從它身上弄點東西下來,于是他走上艇來,叫我把斧子給他。我說:“做什么,佐立?”他說:“我要砍它的頭。”可是他卻砍不下來,結果只砍了一只腳下來,把它帶回來,那真是一只大得可怕的腳。
我心里盤算,它的皮也許對我們有點什么用處,便決定想法子把它剝下來。于是佐立和我便跑過去剝皮。對于這件工作,佐立比我高明得多,我卻完全不知道怎么下手。這工作足足費了我們一整天,才把它的皮剝了下來,拿來鋪在我們的艙頂上。不到兩天,太陽便把它完全曬干了,后來我便墊著它睡覺。
這次停泊之后,我們一連向南走了十多天,對于我們那日漸減少的糧食,吃得非常節省,除了不得已取淡水以外,很少靠岸。我的計劃是要開到非洲海岸的岡比亞河或賽納加爾河,這就是說,要到佛得角一帶,希望能夠在那里遇到歐洲商船。萬一遇不到的話,我就不知道往哪里去好了,只有去找我那些群島,或是死在黑人手里了。我知道所有的歐洲商船,無論是到幾內亞去、到巴西去,或是到東印度群島去,總要從這個海角或這些群島經過。總之,我把我的整個命運都放在這個唯一的機會上,要是不能碰到船只,就只有死的份兒了。
我抱著這種決心走了十天,就開始看到有人煙的地方。有兩三個地方,在我們經過時,可以看見一些人站在岸上望著我們。同時也可以看出他們都是漆黑的,并且周身一絲不掛。有一次,我很想上岸和他們接近,但佐立卻替我當顧問,對我說:“不要去,不要去。”我把船靠近岸走,想同他們談話;他們也沿著岸跟著我跑了一程。我注意到他們手里并沒有武器,只有一個人手里拿著一根長竿!佐立說,這是一種標槍,他們可以把它擲得很遠,并且每發必準!因此我只好離得遠遠的,盡量用手勢同他們交談,并且做出手勢,向他們要東西吃。他們叫我把艇停住,表示要替我們取一點吃的東西來!于是我落了頂帆,把艇停住。這時他們當中有兩個人向村子跑去,不到半點鐘的工夫,又跑了回來,帶來兩塊干肉,一些谷類,這大概是他們的土產,但我們對這兩樣都不認識。我們很愿意接受他們,但怎樣去接受卻是一個問題,因為我們既不敢接近他們,他們也同樣地怕我們。結果他們總算替我們想了一個兩全的辦法:先把東西放在岸上,遠遠地躲開,一直等我們把東西拿到艇上來,才又走近我們。
我們做手勢向他們致謝,因為我們拿不出東西來報答他們。可巧這時正有一個機會到來,使我們大大地還了他們的情。因為當我們正停在海邊的時候,突然有兩只很大的怪獸從山里沖到海邊來,看那樣子,仿佛是其中的一只正在追逐著另外一只。究竟它們是雌雄相逐、是相戲,還是相斗,我們也弄不清楚。同樣,我們也摸不清這是一件尋常的事情呢,還是一件特殊的事情。但是照情形看來,我想是后者的成分居多。因為,第一,這些殘猛的獸類一般在白天不大出現;第二,我們看見那些黑人這時非常害怕,特別是女人們。除了那拿標槍的之外,其余的人都逃開了。可是那兩只野獸跑到水邊,并沒有去襲擊那些黑人,只是一齊跳到海里,游來游去,好像在游戲。后來,其中有一只出乎意料,竟跑到我們艇跟前來了。可是我早就準備好了,把我的槍裝上了彈藥,又叫佐立把另外的兩支槍也裝好了,等它走到射程以內的時候,我一槍打去,正打中它的頭部。它立刻沉下去了,但馬上又浮了起來,在水里上下翻騰,仿佛在做垂死的掙扎,而且事實上也是如此。它拼命想往岸上游,但因為受到致命的傷,又被水所窒息,還沒有泅到岸上就死了。
那些可憐的黑人聽見我的槍聲,看見火光的時候,那種驚慌失措的神情,真是再也形容不出來。有幾個甚至嚇得半死,一跤跌在地上。后來他們看見那怪獸已經死掉了,而且已經沉到水里去了,又見我向他們招手,叫他們到海邊來,他們才壯起膽子,到海邊上來搜尋那死獸。我根據它的血水,找到了它的下落,又拿一根繩子把它套住,把繩頭遞給那些黑人,叫他們去拖,他們把它拖到岸上,只見是一只很奇特的豹,滿身黑斑,非常美麗。那些黑人一齊舉起手來,表示他們的欽佩,想不出我是用什么東西把它打死的。
另外一只怪獸,受了火光和槍聲的驚嚇,早已泅到岸上,一溜煙跑回山里去了。我離它很遠,也看不出它到底是一只什么東西。我很快地看出那些黑人有意思要吃那豹子肉,因此樂得把它送給他們,作為人情。當我向他們打手勢,表示他們可以把它拿去的時候,他們都非常感激,馬上動起手來。他們雖然沒有刀,卻用一塊削薄了的木片,一會兒工夫就把豹皮剝了下來,真比我們用刀子還要便當。他們送了一些肉給我們,我不要,做手勢表示全部送給他們,不過表示要那張豹皮,他們立刻滿不在乎地給了我。他們又弄了許多糧食給我,我雖然不知道是些什么東西,但還是接受了。接著我又打著手勢,向他們要水;我把一只罐子拿在手里,把它口向下翻過來,表示里面已經空了,希望把它裝滿。他們立刻把這意思通知他們的同伴,不久便有兩個女人抬來了一個很大的泥缸(這泥缸,據我猜想,大概是用陽光焙制的),她們把這泥缸放在地上,照以前那樣躲開,我叫佐立把我的三只水罐提到岸上,把它們通通裝滿。那些女人也跟男人一樣,全部赤身裸體,一絲不掛。
我現在已經有了一些雜七雜八的糧食,又有了清水,便離開了那些友好的黑人,一口氣又走了十一天,沒有靠一次岸。后來我看見離我四五海里[17]之外,有一片陸地,長長地伸到海里。這時風平浪靜,我便離開海岸,繞著這小島走。當我保持著離岸兩海里的距離繞過這小岬以后,我又發現,島的另外一邊,海里也有陸地。于是我便斷定這邊是佛得角,而那邊是佛得角群島。但是,這些島都離得很遠,簡直使我一籌莫展,因為如果遇見大風,那就連一個地方也走不到。
在這種進退兩難的情形之下,我愁眉不展地走進艙房,坐了下來,讓佐立去把舵。突然之間,那孩子叫了起來:“主人,主人,一只帶帆的船!”原來這可憐的孩子嚇昏了頭,還以為是他東家派船來追我們了。但是我卻很清楚,我們已經離得很遠,他們是再也追不到了。我跳出艙一看,不但立刻看出是一只船,還看出它是一只到幾內亞海岸裝運黑人的葡萄牙船。可是,我再把它的行駛方向一看,便看出它是向另外的方向走的,并不打算靠近海岸。于是我拼命把艇向海里開去,決定盡可能同他們搭話。
我雖然把帆扯得滿滿地向前赴去,但不久就看出,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橫插到他們的航路上去,不等我發信號,他們就要過去的。可是當我拼命扯滿帆追了一程,正要絕望的時候,他們似乎已經用望遠鏡看見了我,并且看出我所開的是一個歐洲式的小艇,料定它是屬于某一個失事的船只的,因此他們便落了帆,等我走近。這個舉動給了我很大的鼓舞,我的艇上本來有我東家的旗幟,就把旗幟向他們搖了一搖,發出危急信號,又鳴了一響槍。這兩個信號他們都看見了;因為他們后來對我說,他們雖然沒有聽見槍聲,卻看見了硝煙。他們看到信號,便停了船等我,又過了大約三小時,我才靠攏了他們的船。
他們用葡萄牙語,用西班牙語,用法語,問我是什么人,但是我通通不懂。末了船上有一個蘇格蘭水手過來,我告訴他我是英格蘭人,剛剛從塞拉的摩爾人手里逃出來。于是他們便叫我上了船,把我和我的一切東西都收留下來。
誰都會相信,我從這樣一種困苦絕望的處境里得到救援,該有怎樣說不出來的喜悅,我立刻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獻給船主,報答他救命之恩,但是他卻慷慨地對我說,他什么都不要我的,等我到了巴西時,我所有的一切都要交還給我。“因為,”他說,“我救你的命,不過是希望將來有人救我的命,說不定有一天我也會碰到同樣的情形哩。再說,我把你載到巴西之后,你離家鄉那樣遠,如果我把你所有的一切都拿去,你一定會挨餓的,那不等于我救了你的命,又害了你的命嗎?不行,不行,英國先生,我把你載到那里去,完全是慈善性質,這些東西可以幫助你在那里過活,做你回家的盤費。”
他不僅提出了這種慈善的建議,還一絲不茍地實踐了他的建議。他下令給船員們,不準任何人動我的東西,后來索性把所有的東西收歸他自己保管,開了一張清單給我,讓我以后便于提取,甚至連我的三只瓦罐也不例外。
他看見我的小艇很好,便對我說,他很想把它買下來,放在船上使用,問我要多少錢,我對他說,他在各方面都對我這樣慷慨,這只小艇我實在不好說價,隨便他好了。于是他對我說,他先給我一張西班牙金幣的期票,到巴西去取;如果到了那里,有人出更高的價,他一定照數補足。他又出了六十西班牙金幣想買我的佐立,可是我不肯接受。我并不是不愿意把他賣給船主,而是因為他曾忠心地幫助我獲得自由,現在我實在不愿再把他的自由出賣。我把我的理由告訴了他,他覺得很有道理,并且向我提出一個折中的辦法,就是同那孩子訂一個契約,如果他信了基督教,十年以后就還他自由。我聽見了這句話,同時又見佐立本人也情愿跟他,才把他讓給船主了。
我們一路順利地向巴西駛去,大約過了二十二天,便抵達了萬圣灣。現在,我已經從最困苦的生活中得到了解救,以后究竟怎么辦,不得不加以考慮了。
那船主待我的好處,真是記不勝記。他不但不要我的船費,還用二十塊威尼斯金幣買了我的豹皮,用四十塊威尼斯金幣買了我的獅皮,又把我所有的一切都如期交還給我。而且,凡是我愿意出售的東西,如酒箱、槍支和我制作蠟燭所剩的一塊蠟之類,他都一一買去。簡單一句話,我把我的貨物一共變換了二百二十塊西班牙金幣,帶著這筆錢,我在巴西上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