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頭瞭望，只見在離船稍遠些的地方，飄蕩著一個大圓圈，正快速地朝著河的另一邊移動……

〔俄〕屠格涅夫

黃昏即將來臨，啞巴蓋拉辛在河邊送別了達吉亞娜后，沿著河邊小路慢悠悠地走著。

這時，他突然發現了一條斑點狗。小斑點狗陷入了河岸一邊的泥潭里，正拼命掙扎著。它那幼小的身子因害怕而不停地發抖。

蓋拉辛將這只不幸的小斑點狗托起來，把它揣在懷里，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趕去。回到自己住的頂樓后，他將小狗輕輕地放在床上，拿出自己的厚大衣幫它蓋好，接著又去廚房向仆人討來一杯牛奶。他把牛奶緊挨著小狗嘴巴放在床上。

可憐的小狗還那么小，眼睛才剛能睜開，看樣子只出生了幾個星期，還不懂得從杯子里舔牛奶。面對著這杯牛奶，小狗只是不住地發抖和眨眼。如此嬌弱的小動物，激起了蓋拉辛心底最溫柔的部分，他輕輕地、愛憐地順著小狗的毛發撫摸著它的頭，幫助它把嘴巴貼近牛奶。在蓋拉辛的引導下，小狗這才靈活地伸縮起了舌頭，貪婪地舔起了牛奶。它一邊喝一邊響著鼻子，還不住地抖動著小小的身體。因為舔得太快，不時嗆一下。

一整個晚上，蓋拉辛都悉心地照顧著它，一次次地為它將稻草鋪好，并不斷地幫它擦身體。他實在累極了，終于挨著小狗沉沉睡去。他睡得既安靜又香甜。

蓋拉辛照顧這只小狗，甚至比世界上隨便哪個母親照顧自己的嬰兒還要仔細，還要耐心，還要溫柔。一開始，小狗的身體是那么軟弱無力，模樣也很難看，但在蓋拉辛的悉心照料下，它漸漸地強壯起來，不再瑟瑟縮縮的了。就這么過了八個月后，小斑點狗蛻變成一只非常漂亮的、人見人愛的西班牙種的狗了。它擁有了一對長長的耳朵，一雙晶瑩的、會說話的大眼睛和一條毛茸茸的、像喇叭一樣的尾巴。

這只小狗與蓋拉辛之間已結下了不解之緣，他們深深依戀著對方，走到哪兒都是如影隨形。蓋拉辛為它取名叫木木。木木實在活潑可愛，其他仆人也都很喜歡它。

木木對誰都非常友好，但它最喜歡的人還是蓋拉辛。蓋拉辛也最喜歡木木，如果有人逗木木玩，他馬上就會變得很不高興，一來是替它擔心，二來也是因為嫉妒。

每天太陽一升起，木木就會跑到蓋拉辛身邊，去扯蓋拉辛的衣服，直到把他弄醒。木木和大院里的一匹老馬關系也很好，它常常用嘴銜著老馬的韁繩，把老馬牽到蓋拉辛身邊。

每次跟蓋拉辛一起去河邊，木木總會昂首擺出一副非常神氣的派頭。它為蓋拉辛看護各種各樣的勞動工具，不允許其他人擅自闖入他們的頂樓。

為了能讓木木自由出入，蓋拉辛在頂樓的門上鑿開了一個小洞。木木也似乎感到，頂樓才是它可以毫無拘謹、自由自在地活動的地方，那里才是它的家，它能在里面當家做主。它一進頂樓，就輕快地跳到它與蓋拉辛共同的床上。木木是一只了不起的看家狗。它晚上幾乎從不睡覺，也不會無緣無故地亂吠。只有當有陌生人走近圍墻，或者聽到什么可疑的動靜，它才吠叫兩聲，證明自己絕對忠于職責，絕對值得信任。

木木一直陪伴在蓋拉辛左右，但它從來不踏進女主人的房間一步。每當蓋拉辛將木柴送往女主人的房間，它都在外面的臺階上等他。只要門稍微有點響動，它馬上豎起耳朵仔細聆聽，還把頭轉來轉去，希望第一時間就能見到蓋拉辛出來。

夏季晴朗的一天，客廳。老太太正和客人說笑。她無意走到窗前時，正好看見木木在忙著啃一塊小小的骨頭。

“噢，快看啊，那是只什么狗！”老太太驚叫起來，“趕快把它弄進來，好讓我瞧瞧。”

女仆立即跑出去，大聲叫道：“斯杰班，把木木弄進來！”

這時，蓋拉辛正蹲在廚房里，像兒童玩弄小鼓一般敲打著水桶。他要把里面的污垢敲打出來，再把水桶洗干凈。斯杰班進了廚房后，用手勢把女主人的意思說了說。蓋拉辛雖然有些吃驚，但礙于女主人的命令，還是把木木叫過來，然后交給了斯杰班。

斯杰班把木木抱到客廳，輕輕地放到地板上。老太太，這座房子的女主人，用溫柔的、討好的聲音叫喚著木木，想讓它走到跟前來。

木木第一次見到這么豪華的房間，顯然被嚇到了，于是沖向門口試圖逃離。但是斯杰班守在門口，木木逃不出去，只能顫抖著緊緊地縮成一團，等待命運的擺布。

“過來，木木！別擔心！”老太太高興地叫道。

雖然女主人表現得非常友好，但木木還是局促不安，它四處張望，期望蓋拉辛或者誰來解救自己。為緩和氣氛，斯杰班從廚房拿來一塊點心，輕輕地放在木木面前。木木不為所動，仍然恐懼地四處張望。

“你怎么了？這么好吃的東西，咋不吃呢？”女主人伸過手去，想摸摸它的頭。

木木猛然回過頭來，齜牙咧嘴。女主人嚇了一跳，慌忙把手縮回去。她非常生氣，厲聲喊道：“這是一只蠢狗，太討厭了！趕快把它給我轟出去！”

第二天早上，她又派遣仆人將管家叫來。“那只狗每天晚上都汪汪地亂叫，讓我怎么睡覺？我們已經有一只狗看院子了，不需要那么多。是誰允許那個愚蠢的啞巴在院子里私自養狗的？那條骯臟的狗，昨天就在我栽玫瑰花的地方啃著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臟東西！今天一定要把那條狗攆走，不要再讓我看到它，聽見了嗎？”

“是，太太。”管家點頭哈腰，不敢有一絲怠慢。隨后管家叫來斯杰班，對他吩咐了幾句。斯杰班接到命令，臉上帶著笑離去了。

過了一會兒，蓋拉辛回來了，肩上扛著一大捆木柴。木木跟在他身旁。他走到門口，微微側過身子，把木柴扛進了房子。木木像往常一樣在外面等候著蓋拉辛。斯杰班趁此機會突然撲向木木，像老鷹抓小雞一樣將木木按在地上，迅速將其制服。然后他抱起木木，一溜煙跑向附近的家禽市場。在市場里，他以半個盧布將木木賣了出去，并囑咐買主好好看住木木，不要讓它亂跑。他還說將它弄得越遠越好，最好讓它永遠也不要再在這里出現。

可憐的蓋拉辛放好木柴，從屋子里出來后，發現木木不見了蹤影，心里著了慌。要知道，木木每次都安守在屋外等著他，這次跑到哪兒去了呢？蓋拉辛找了半天，還是沒有看見木木的身影，心里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他六神無主，就像弄丟了自己的孩子一樣。他沖到樓頂，又跑到放置干草的地方，再跑到街上去四處張望……

木木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他沮喪極了，向每一位仆人彎腰作揖，四處打聽木木的消息。那種悲痛無望的樣子，簡直無法用語言形容。他認識到在院子里是找不到木木的，就跑到外面去繼續尋找。當他神情憂傷地回來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人們從他那踉踉蹌蹌的腳步、極度疲乏的神態和沾滿灰塵的衣服來看，估計他可能跑遍了半個莫斯科。

大家望著他那落寞的身影，心里也很難受。沒有人要去嘲笑他，因為他失去了最親的伙伴。他隔壁住著一位馬車夫，第二天一大早，這位馬車夫悄悄告訴大家說：“啞巴一晚沒睡，我夜里醒來幾次，都能聽到他唉聲嘆氣的聲音！”

蓋拉辛就這么一直在頂樓里待著，誰也不想見。直到第三天早上，他才肯走出來。蓋拉辛吃飯的時候，只是自吃自的，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他那原本就毫無生氣的臉，受過這般折磨后，變得更加冷峻了。他就如在寒山上待了幾十萬年的石頭一般。吃完早飯，他又匆匆忙忙地出去了一次，但很快就雙手空空地回來了。

夜晚，周圍一片靜悄悄，皎潔的月光傾灑下來，把整棟房子都照亮了。蓋拉辛無心欣賞如玉盤般潔白無瑕的月亮，只是一味地唉聲嘆氣，不時翻個身。

正在輾轉反側之際，他突然感覺到有個什么東西在扯動著他的衣服，難道鬧鬼了嗎？他吃了一驚，心里害怕，不敢爬起身來查看，反而閉緊了眼睛，好像這樣一來，那不知是什么的東西就能離開似的。但是那東西似乎不打算放過他，又扯了一下他的衣服，而且這次明顯用了更大的力氣。

蓋拉辛從草堆上跳了起來。什么？他不敢相信自己眼睛，迅速用手揉了揉。沒錯！他非常清楚地看到，是木木！它在他面前快樂地搖著尾巴，脖子上還殘留著一段繩子。哪里來的繩子呢？一定是有人想困住木木，不讓它逃出來。但是繩子還是被木木咬斷了。面對失而復得的木木，蓋拉辛激動得無法自已。他蹲下來，萬分激動而又憐惜地將木木摟在懷里，生怕稍一松手，就會再次失去它。他還不斷地親吻著它，從鼻子到眼睛，反反復復地親吻。他摟著木木，站在原地想了一會兒。該怎么把木木藏起來而不讓人發現呢？當確信周圍沒有任何人發現他們后，他才疾步跑回到頂樓上，懷里緊抱著木木。

蓋拉辛雖然不會說話，但并不愚蠢。其實，當木木不見那時起，蓋拉辛就已經暗暗猜想到，一定是女主人下命令把木木趕走的。蓋拉辛下定決心，一定不能再讓木木離開自己。他悄悄去了廚房，拿了一塊面包喂木木，又親密地撫愛了它一陣。他把積壓了多天的情感充分宣泄出來后，才輕輕地把它放在床上。他們一起睡著了。

蓋拉辛該如何瞞過所有的人，將木木很好地隱藏起來呢？反反復復地想了一個晚上后，他認為，白天大家都在房子里進進出出，只能讓木木一直待在頂樓上。他可以利用空閑時間悄悄給它帶去食物，不讓它餓肚子。到了晚上，大家都去睡覺了，再把木木帶出頂樓去外面嬉戲。打定了主意，天還沒亮，到處黑乎乎的，他就已經起來準備干活了。出門前，他先把門上的洞用舊大衣塞緊。這個洞是他先前為方便木木出入而打的。然后，蓋拉辛裝做什么事也沒有發生，到院子里賣力干活去了。

自從木木奇跡般地回來后，蓋拉辛因心里有了寄托，干起活來更輕快也更賣力了，他把院子每一個角落都打掃得一干二凈，還特意將雜草一根根地拔掉，連挑剔的女主人也夸獎他如何能干，還讓其他仆人都要以他為榜樣。

蓋拉辛白天一有空，就偷偷地帶著食物回到頂樓上，照顧木木，喂它吃飯。到晚上，到了夜深人靜、四處無人的時候，蓋拉辛才敢帶著木木出去溜達。他們在新鮮寧靜的空氣里悠然自得地散步，別提多開心了。

那天夜里，蓋拉辛領著木木回頂樓的時候，意外發生了。木木被一陣來歷不明的響聲驚動了，吠叫了起來。蓋拉辛很著急，叫它趕緊閉嘴，可木木就是不聽，自顧自地叫著。蓋拉辛感覺到木木這么叫下去，離大禍就不遠了。他趕緊抱起木木，咚咚咚地跑到樓頂上，將自己和木木嚴嚴實實地反鎖在屋里。

吠叫聲已經把女主人給驚醒了。她欠起身來，憤怒地嚷道：“又是那只瘋狗！你們聽聽，那只瘋狗還在院子里，它還在叫呢！是誰那么大膽放它回來的？”

管家聽到狗叫聲大吃一驚，這狗竟然回來了！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他這管家沒把事情處理好！他惱羞成怒，立即跑到院子中央，并吩咐人把院里所有的仆人都叫起來。他準備好好處理這件事情。

管家帶領著幾個人，循聲趕到了蓋拉辛住的頂樓。他們手里都拿著粗長的棍子。他們狠狠地砸著門，大聲叫嚷道：“開門開門，快點出來！”

過了一陣子，門敞開了，蓋拉辛如石膏像般站在那里，定定地望著他們。見此陣勢，管家反而有點不好意思了，向蓋拉辛解釋，說他們是奉了女主人的命令才來的，是女主人討厭蓋拉辛養的那條狗，堅持要把它弄走。蓋拉辛朝木木指了指，然后用手向管家和另外三人比畫起來。他張開兩只手掌，把自己的脖子握住，好像是用一根繩索將脖子緊緊勒住一樣。那樣子好像是向他們聲明，既然是女主人下達的命令，他愿意由自己來承擔這項處死小狗的任務。管家看著蓋拉辛認真的樣子，只得點點頭，表示他同意由蓋拉辛來處死木木。

蓋拉辛輕蔑地朝他們笑了笑，又挺直身子拍了拍胸膛，再次做出保證完成任務的決心，然后“砰”的一聲，用盡力氣把門關上了。天真的木木一直都站在他身邊看著他們，不明就里的它殷勤地向蓋拉辛搖著尾巴，并露出一種想了解發生了什么的表情。

大約過了一個鐘頭，蓋拉辛拉開頂樓的門，走了出來。他穿上了最好的衣服，手里牽著一根繩子，繩子拴著木木。所有的人都站在院子里，同情地看著他牽著木木走出院子。

蓋拉辛牽著木木，一聲不響地走進了附近的一家小飯館。他點了一份放了牛肉的菜湯，然后坐在桌子跟前，胳膊無力地支在桌子上。木木順從地站在蓋拉辛的椅子旁，用它那雙黑溜溜的大眼睛，默默地望著他。木木身上的毛發光溜溜的，任誰都能一眼看出，蓋拉辛在出門前的那一個鐘頭里，一定仔仔細細地將它的毛從頭到尾梳過了一遍。菜湯來了，蓋拉辛將盤子挨著木木放在地上。

可愛的木木，仍用它那慣常的姿勢低頭去吃東西，頭低得不太高也不太低，剛好使它的嘴能挨到食物，而不會弄臟下巴或者鼻子。蓋拉辛凝視著它，望了很久很久，兩顆眼淚突然從他臉上滑落下來，其中一顆滴到了木木的額頭上，另外一顆掉進了湯里。為了不讓人看到，他用手擋住了臉。

等木木吃飽后，蓋拉辛仍舊牽著木木，在街上不慌不忙地走著。路上，他看到有兩塊磚頭，便撿起來挾在腋下。走到那條河邊——他當初就是在這兒救起木木的——有條船停靠在那兒，他帶著木木跳上去，然后就朝河對岸劃去。

他用盡了力氣，劃出幾百米遠，來到河中央。他丟下船槳，低下頭去，將臉貼近木木的腦袋，木木也通人情地坐在橫板上，親熱地面對著他。

最后，蓋拉辛極力忍住內心的掙扎，猛然站了起來。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種悲痛欲絕的神色。他拿出繩子將兩塊磚頭拴上，又在繩子的另一端打了一個活結，把活結套在木木溫暖的脖子上。然后，他抱起身上拴著兩塊磚頭的木木，將它舉到靜靜的河面上。

木木對蓋拉辛充滿信任，此時依然如此。望著自己最信任、最親近的主人，木木不但沒有一絲畏懼，還朝他輕輕地搖擺著毛茸茸、像喇叭似的尾巴。

蓋拉辛掉過頭去，痛苦萬分地皺著眉頭，將舉著木木的手放開了……

木木慘叫著落入水里，濺起了一大片水花，河面激起一層層漣漪。良久，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只見一排排小小的浪花從河面上蕩漾開來，碰在船舷上。他抬頭瞭望，只見在離船稍遠些的地方，飄蕩著一個大圓圈，正快速地朝著河的另外一邊移動……

在岸上監視蓋拉辛一舉一動的園丁，匆匆忙忙地跑回家，將所看到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向管家做了匯報。聽了園丁的報告，管家高興地說：“他果然沒有食言，親自把它淹死了！他能這樣做真是太好了，我們現在終于可以放心了。”

到了深夜，路上出現了一個高大的人影，他扛著一個包袱，手里提著一根木棍子，匆匆忙忙地朝城外走去，仿佛有什么萬分火急的事情正等著他去處理。他就是啞巴蓋拉辛。

黑暗中，他挺著厚實的胸膛，一刻不停地闊步向前，一雙充滿憂傷和哀怨的眼睛幽幽地注視著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