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安妮的身世
- 綠山墻的安妮(經典閱讀,名家名譯)
- (加)蒙哥馬利
- 3946字
- 2019-08-07 16:59:11
“你知道嗎,”安妮用十分信任的語氣說道,“我已經下決心要好好享受這次馬車旅行了。我的經驗是,如果下決心喜歡一樣東西,一般都能享受到樂趣的。當然啦,得下定決心才行。坐著馬車上在路上的時候,我不會去想回到孤兒院的事。坐著馬車我就只想路上的事。啊,你看,有一棵小小的野薔薇早早地開花啦!是不是很可愛?你覺不覺得,它做一棵薔薇肯定很快樂?假如薔薇能說話,不是很美好嗎?我敢肯定,它們會告訴我們一些很動聽的事情。粉紅色是天底下最讓人著迷的顏色,是不?我愛粉紅色,但是我不能穿粉紅色的衣裳。紅頭發的人是不能穿粉紅色衣裳的,在想象中也不行。你有沒有聽說過什么人年輕時頭發是紅色,長大以后頭發變成了另外一種顏色?”
“不,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瑪麗拉毫無慈悲之心地說,“我看,這樣的事也不可能發生在你身上。”
安妮嘆了口氣。
“唉,又一個希望落空了。‘我的一生是一個埋葬希望的理想墓地。’這是我在一本書里讀到過的一句話,每當我對事情感到失望的時候,我就反復念這句話來安慰自己。”
“我可看不出這話里面哪兒來的安慰。”瑪麗拉說。
“呃,這是因為念起來很好聽,而且很浪漫,就好像我是書里面的女主人公似的,對吧。我喜歡浪漫的東西,一個葬滿了希望的墓地,幾乎再也想象不出比這更浪漫的了,是不?我真希望自己有一個。今天我們會過亮水湖嗎?”
“我們不會經過巴里的池塘,如果那就是你說的亮水湖的話。我們走海濱公路。”
“海濱公路聽上去很美,”安妮做夢似的說道,“看上去也很美嗎?你一說‘海濱公路’,我就在腦海里看到了一幅圖畫,立刻就看到了!白沙這名字也挺不錯,但沒有埃文利那么讓我喜歡。埃文利是一個可愛的名字,聽上去就像音樂。到白沙有多遠?”
“五英里;你的心思明顯在說話上面,不如也說些有用的話吧:你自己的事情你知道多少,都說給我聽聽。”
“哦,我自己的事情嘛,我知道的那一些真的不值得說,”安妮熱切地說道,“假如你只讓我說我想象的那一些,你聽了一定會覺得有趣多了。”
“不,我不想聽你的想象。光說事實就行,別扯東扯西。從頭說起。你出生在哪兒,幾歲?”
“三月我已經滿十一歲了,”安妮說,輕輕嘆一口氣,做出了讓步,光說事實,“我出生在新斯科舍省的博林布魯克。我爸爸名叫沃爾特·雪利,他是博林布魯克中學的老師。我媽媽名叫伯莎·雪利。沃爾特和伯莎這兩個名字是不是很可愛?我很高興父母都有個好名字。如果自己的爸爸名字叫……嗯,比如說杰德迪亞,那可真丟人,是不?”
“依我看,一個人只要品行端正,叫什么名字并沒有關系。”瑪麗拉說,覺得自己有責任給她灌輸一點正確而且有益的道德思想。
“嗯,我不知道。”安妮若有所思地說,“我曾經看到一本書上說,玫瑰即使叫別的名字,也同樣是芳香的,但我一直無法相信。我不相信一朵玫瑰如果名字叫薊草或者臭菘,還會那么可愛。我猜想,如果我爸爸名叫杰德迪亞,他可能仍然是個好人,但肯定會讓我感到苦惱。嗯,我媽媽也是那所中學的老師,當然啦,她和爸爸結婚后就放棄教書了。有做丈夫的承擔起責任就夠了。托馬斯太太說,他們是一對幼稚的寶貨,窮得像教堂里的耗子。他們搬到一起,住在博林布魯克一座一點點小的黃房子里。我從來沒看到過那座房子,但是想象過成千上萬回。我想,它的會客室窗戶上一定爬著忍冬藤,前院里一定種著紫丁香,院門里面緊貼著門邊種著鈴蘭。是的,所有的窗戶都有麥斯林紗的窗簾。麥斯林紗窗簾會給房子一種特別的氣氛。我就出生在那座房子里。托馬斯太太說,我是她見過的最不好看的寶寶,我瘦得要命,小得可憐,渾身上下只剩下一雙眼睛。但就算是這樣,媽媽也認為我漂亮得無可挑剔。一個做媽媽的,總比一個幫人洗洗擦擦的窮苦女人更有判斷力吧,我該這么想嗎?你說呢?不管怎么說,她對我很滿意,我真高興。要是我覺得自己讓媽媽失望,我會很傷心的,因為你知道,她生下我以后沒有活多久。我剛滿三個月的時候,她就得熱病死了。我真希望她活得長久些,讓我記得自己叫過她媽媽。我想呀,能夠叫一聲‘媽媽’,會是一種多么甜美的感覺喲,你說是嗎?爸爸四天后也得熱病死了。我就成了孤兒,托馬斯太太說,當時大家一籌莫展,不知道拿我怎么辦。你瞧,那時候就沒有人想要我。我好像就是這樣的命。爸爸媽媽都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大家都知道他們沒有親戚在世。最后托馬斯太太說她來收養我,盡管她很窮,而且她丈夫是個酒鬼。是她把我拉扯大的。你是否知道拉扯孩子這件事里面有什么名堂,可以使孩子被拉扯大后變得比別人更好?因為只要我一淘氣,托馬斯太太就會問我,我是她拉扯大的,怎么可以變成這樣一個壞女孩呢,一副責備人的樣子。
“托馬斯先生和太太從博林布魯克搬到了馬里斯維爾[6],我在他們家一直住到八歲。我幫著照看托馬斯家的孩子們,他們家有四個比我小的孩子。我告訴你,照顧他們很費事的。后來托馬斯先生被火車軋死了,他的媽媽表示愿意接受托馬斯太太和她的孩子們,但是不肯要我。這一回托馬斯太太自己一籌莫展了,她就是這樣說的,她不知道拿我怎么辦。后來,河上游的哈蒙德太太過來說她要我,因為我照顧孩子很拿手。我就去了河上游,和她一起住在樹樁中間清理出來的一小片空地上。那是一個非常冷清的地方。我敢肯定,要不是我能夠想象,在那兒是住不下去的。哈蒙德先生在住處北邊開著一個小小的鋸木廠,哈蒙德太太有八個孩子。她生過三次雙胞胎。我喜歡小孩多,但是要適當,接連生三對雙胞胎太多了。最后一對出世以后,我非常堅決地對哈蒙德太太說了我的想法。抱著他們走來走去,常常把我累得半死。
“我在河上游和哈蒙德太太一起住了兩年多,后來哈蒙德先生死了,哈蒙德太太就把一家子人拆散了。她把孩子們分送給親戚,自己去了美國。我只好去霍普敦的孤兒院,因為沒人愿意領養我。孤兒院也不想要我,他們說孤兒院里已經擠不下了,說的倒也是事實。但是他們不收我不行,我在那兒待了四個月,直到斯潘塞太太過來。”
安妮說完后,又嘆了一口氣,這一回是如釋重負的嘆息。很顯然,她并不喜歡談論自己在這個尚未有人想要她的世界上的經歷。
“你有沒有上過學?”瑪麗拉問,一邊趕著栗色母馬上了海濱公路。
“上得不多。和托馬斯太太一起住的最后一年,我才上了一點學。去河上游以后,住得離學校太遠了,冬天我沒法走著去,夏天又放假,所以只有春天和秋天我才能去上學。當然啦,在孤兒院的時候,我是一直上學的。我閱讀很好,背會了很多詩,像《霍恩林登戰役》《弗洛登戰役后的愛丁堡》《萊茵河畔的賓根之役》,我還能背詹姆斯·湯普森的《湖上夫人》的一大半和《四季》的一大半[7]。你不喜歡那種讓你背上起雞皮疙瘩(gives you a crinkly feeling up and down your back)的詩嗎?第五冊課本上有一篇課文,《波蘭的陷落》,里面全是讓人打激靈的句子。當然啦,我沒有上到第五冊,我只上到第四冊,但是高年級的女孩常常把課本借給我讀。”
“那些女人——托馬斯太太和哈蒙德太太——對你好嗎?”瑪麗拉問,從眼角瞟著安妮。
“唔……”安妮支支吾吾地說。她那張敏感的小臉突然漲得通紅,眉宇間透出尷尬的神情:“嗯,她們心里面是想對我好的——我知道,她們想盡量對我好些、仁慈些。如果別人心里面想對你好,實際上對你并不是很好——并不總是很好,你是不會太介意的。她們有很多事情要操心,對吧。有一個酒鬼丈夫,日子是很難過的,你曉得的。接連生三對雙胞胎日子肯定會非常非常難過,你說是不?但是我很肯定,她們心里面是想對我好的。”
瑪麗拉沒有再問什么。安妮默默欣賞著海濱公路的景色,忘我地沉浸在喜悅之中。瑪麗拉心不在焉地趕著栗色母馬,陷入了沉思。她的心里忽然起了波瀾,憐憫起這孩子來。她過的是怎樣一種半饑半飽、無人憐愛的生活呀,這生活中只有沉重的家務活兒、絕對的貧困和被人不當回事。瑪麗拉不是呆子,從安妮的敘述中,她聽出了字里行間的話外音,推測出了事情的真相。難怪孩子看到擁有一個真正的家的希望時,會如此的欣喜。可惜還是得把她送回去。假如她瑪麗拉遷就馬修不可理解的一時之念,讓這孩子留下來,行不行呢?他一門心思要留下她,這孩子好像又是個挺不錯的小東西,可以說是孺子可教。
“她話太多了,”瑪麗拉心想,“但是可以調教,去掉她這個毛病。而且她的話里面并沒有粗鄙俚俗的東西。她像個淑女。很可能她是好人家出身。”
海濱公路兩邊“林木叢生,荒涼孤寂”[8]。路右邊的低矮的樅樹長得很茂密,它們長年累月跟海灣里的風扭打,它們的精神絲毫沒有被摧折。路左邊是陡峭的紅砂巖懸崖,有的地方離馬車道很近,如果另換一匹跑起來沒有栗色馬那么平穩的母馬,坐在后面車上的人的神經可能就要經受考驗了。懸崖腳底下是一堆堆被海浪侵蝕的巖石,還有些嵌著鵝卵石的小沙穴,就像含著海洋的珠寶似的。再過去就是大海了,湛藍的大海微光閃爍,海面上空盤旋著海鷗,在太陽底下,海鷗的翅尖閃耀著銀光。
“大海是不是很奇妙?”安妮說,她已經大睜著眼睛沉默了好長時間,這會兒醒過來了,“我住在馬里斯維爾的時候,有一回托馬斯先生雇了一輛特快貨運馬車,載上我們所有的人,去十英里外的海岸邊玩了一天。盡管我必須始終照看著孩子們,但是那一天的分分秒秒我都很享受。有好幾年,我在快樂的夢中把那一天重新過了一遍又一遍。但是這里的海岸比馬里斯維爾的更好。那些海鷗不是很棒嗎?你愿意做一只海鷗嗎?我想我是愿意的——我是說,如果我不能做一個人,做一個女孩的話。想想看喏,日出的時候醒來,整天向海面俯沖下來掠食,又飛起來在那一片可愛的藍色天空上盤旋,到了晚上就飛回自己的巢里,是不是很美的一件事?啊,我還真能想象自己那樣活著。請告訴我,前面那座大房子是什么地方?”
“那是白沙賓館,柯克先生開的,不過旺季還沒有開始。有成堆成堆的美國人來這兒度夏。他們覺得這一片海岸挺中意的。”
“我還擔心那可能是斯潘塞太太的宅子呢,”安妮凄凄慘慘地說,“我希望到不了她家。我總覺得那地方好像就是一切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