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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戰爭中的日本人

每個文化傳統都有其關于戰爭的正統觀念,雖然會有所不同,但所有西方國家總還是大體相似的。譬如,全面交戰前如何鼓舞士氣,局部失敗時如何穩定軍心,戰死率達到多高應該投降,如何對待戰俘等等,這些事項在西方各國之間都是可以預料的,因為這些國家同屬一個大的文化傳統,包括戰爭在內。

日本人對西方戰爭慣例的違背之處,恰可以用來研究他們的人生觀和對人所應盡的本分的看法。我們的目的在于系統地研究他們的文化和行為,至于那些背離我們正統觀念的東西在軍事上是否意義重大,我們暫且不管。這些不同可能都很重要,因為其中隱藏著日本人性格特征的秘密,需要我們去揭示。

精神勝于物質

日本為其發動戰爭做辯護的那些前提恰恰與美國相反。日本人對國際形勢的判斷也與我們截然不同。美國人認為戰爭是由軸心國——日本、意大利、德國的侵略造成的,它們非法破壞了世界的和平。事實證明,它們侵占“滿洲國”[15]、埃塞俄比亞[16]和波蘭[17]等地后所推行的是壓迫弱小民族的邪惡計劃。它們違背了“相互寬容,互不干涉”或至少是“對自由企業‘開放門戶’”的國際準則。然而,日本人對引發戰爭的原因卻另有一番說辭。他們認為,正是各國的絕對主權導致了全世界的無政府狀態,日本有必要為建立國際等級秩序而戰斗。這一等級秩序當然應該處于日本的領導之下,因為他們認為日本是唯一一個真正自上而下建立起等級秩序的國家,因而也最明白“各得其所”的必要性。日本實現了國內統一與和平,蕩平了匪患,修建了公路,建立了電力和鋼鐵產業。根據官方數據,日本99.5%的青少年都在公辦學校接受了教育。所以,它認為應該幫助落后的兄弟之邦——中國。因為“大東亞”[18]諸國同屬一個種族,所以日本人認為應當首先將美國,然后是英國和俄國,驅逐出這一區域,使之“各得其所”。所有國家在國際等級秩序中各安其位,共同組成一個統一有序的世界。在下一章中,我們將討論這種獲得日本人高度重視的等級秩序在日本文化中的意義。這是日本民族獨創的、最符合其審美幻想的觀念。但不幸的是,被日本所占領的那些國家卻并不認同這一理想。即便如此,日本在戰敗后依然固守著“大東亞”的錯誤理想。而且,即使是日本戰俘中最不好戰的人,也很少指摘日本對大陸和西南太平洋地區的侵略行為。在今后相當長的時間里,日本人必然會固守一些他們與生俱來的觀念,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對等級秩序的忠誠與自信。這與一向崇尚平等的美國人格格不入,但我們還是要弄清楚等級秩序對日本意味著什么以及對日本有什么好處。

日本對勝利抱有希望的基礎也與美國的通行見解不一樣。他們叫囂著日本必勝,精神必定戰勝物質。他們說,美國雖然是個大國,軍備力量的確優越,但這又能怎樣呢?這些都是人盡皆知的事,根本不值一提。日本的一家大報紙——《每日新聞》[19]上曾經寫道:“如果我們害怕數字的話,就不會開戰,敵人的豐富資源并不是這次戰爭創造的。”

即使在日本打勝仗的時候,日本的平民政治家、大本營(即二戰時期日軍最高指揮部)以及軍人們也會反復強調說:“這次戰爭并不是軍備力量的競爭,而是仰仗精神的日本人和仰仗物質的美國人之間的戰爭。”在我們打勝仗的時候,他們更是反復強調:“在這場較量中,物質力量注定將敗于精神力量。”毫無疑問,這一信條在塞班島、硫黃島潰敗[20]時,成了他們最方便的托詞,但它并不是專門為失敗而準備的托詞。它在日軍連續獲勝的那幾個月里是有力的號召,它早在日本偷襲珍珠港[21]以前就已經是深入人心的口號了。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前陸軍大臣、狂熱的軍國主義分子荒木將軍曾經在宣傳小冊子——《告全日本國民書》[22]中寫道:日本的“真使命”在于“宣揚皇道于四海,力量的缺乏都不足憂慮,而況什么區區的物質么”。

當然,像許多正在備戰的國家一樣,日本人實際上也在擔心。在整個三十年代中,其國民總收入用于軍備的比例飆升,在偷襲美國珍珠港的一九四一年,其國民總收入將近二分之一都被用于陸海空的軍備上,而有關民用的行政支出只占政府總支出額的百分之十七。日本與西方國家之間的不同并不在于日本對軍備物資漠不關心。但是,軍艦和大炮只不過是不朽的“日本精神”的外在表現,就像武士的佩刀是他的道德品質的象征一樣。

美國致力于使自己變得強大,而日本則一貫重視非物質資源。日本也像美國一樣開展了增產運動,但開展增產運動的基礎卻自有其前提。他們認為,精神才是一切,才是永存的。物質當然也是不可或缺的,但那卻是排第二位的,是瞬間即逝的。日本的廣播電臺經常宣稱說:“物質資源是有限的,沒有留存千年的物質,這是不變的真理。”這種對精神的信賴被完完全全地移植到日常的戰爭行動中。在他們的戰術手冊中有這樣一句口號:“用我們精熟的操練去對抗敵人數量上的優勢,用我們的血肉之軀去對抗敵人的鋼鐵炮火。”這是他們一貫的口號,并非僅為這次戰爭而特制,他們的作戰手冊首頁上就印著四個粗體字“必讀必勝”。日本飛行員駕駛小型戰機以自殺式撞擊進攻我方軍艦的例子不勝枚舉,這就是他們所秉持的“精神勝于物質”的信條。這種軍人被叫作“神風特攻隊”[23]。所謂“神風”,指的是公元十三世紀成吉思汗東征日本時,其船隊因遭遇一場臺風而船毀人亡、全軍覆滅,這場拯救了日本的臺風就被奉為“神風”。

更有甚者,日本當權者把“精神勝于物質”這一信條推行到了民間。比如,老百姓在工廠里做了十二個小時工,又被沒日沒夜的轟炸搞得身心俱疲,他們就解釋說:“身體越累,意志、精神就越強大。”“越是勞累,就越能鍛煉人。”老百姓冬天在防空洞很冷,大日本體育協會[24]就在廣播中號令大家做御寒體操,說這一體操不但能代替被褥等取暖設備,而且可以代替老百姓為維持正常體力所需但又很缺乏的糧食。他們說:“當然,有人可能會說,在現在食物匱乏的時候還做什么體操。此言差矣,食物越是不夠,我們就越要采取其他方法來增強我們的體力。”也就是說,他們必須以盡量消耗體力的方法來增強體力。我們美國人看待體力,總是要看昨天是否睡了八小時或五小時,飲食是否正常,是否感到寒冷,而日本人計算體力的時候,根本不考慮積蓄體力的問題,他們認為那是物質主義。

在戰爭期間,日本的廣播則更為極端,它們甚至認為,精神可以超越死亡這種生理學現實。有家廣播電臺曾播放過一個英雄飛行員用精神戰勝死亡的神話:

在一場空戰結束后,日本的飛機以三或四架為一組的小編隊飛回到基地。一個上尉是第一批返航的。他下了飛機之后,站在地面上,用雙筒望遠鏡凝視著天空。當他的部下陸續返回時,他開始清點飛機的數量,臉色蒼白卻異常鎮定。當最后一架飛機返航后,他寫成了報告,向司令部走去。到了司令部,他向司令官做了匯報。然而,剛匯報完,他就突然倒在了地上。在場的軍官們趕緊跑上前去救助,但發現他已經死了。經過檢查,人們發現他的身體早已冰涼,他的胸口上有致命的彈傷。一般來說,一個剛剛死去的人,身體不可能是冰冷的,但他的身體卻冷得像冰塊一樣。他肯定是已經死了很久了,是他的精神支持著他做完了這次匯報。很顯然,正是上尉強烈的責任感驅使著已死的他創造了這樣的奇跡。

當然,在我們美國人看來,這肯定是一段無稽之談。然而,受過良好教育的日本人卻并不嘲笑這種廣播,他們也堅信,日本的聽眾不會把這當成是荒謬絕倫的故事。他們首先指出,這則廣播切切實實說明,這名上尉的英雄事跡是“一個真實的奇跡”。這種事情怎么就不可能了?靈魂是可以訓練的!這名上尉顯然是一個自我修煉的高手。既然日本人都知道“鎮定的精神可以持續一千年”,那么它怎么就不能在一個以“責任”為畢生追求的空軍上尉身上多停留幾個小時呢?日本人相信,一個人通過特定的修煉就可以達到至高的精神境界。這名上尉就是通過修煉獲得奇效的。

作為美國人,我們完全可以無視日本人的這一連串極端行為,把它們看成貧窮民族的托詞,或者是被迷了心竅的人的幼稚行徑。然而,我們越是這樣看待日本人,就越難在戰時或和平時期對付他們。這些信念是通過一定的禁忌和限制、一定的訓練方法植入他們心中的,而且根深蒂固。這些信念絕不是一種罕見的孤例,我們只有在了解了這些之后,才能理解日本人在戰敗后承認“只有精神是不夠的”“用‘竹槍’來堅守陣地是一種幻想”這些話的真正意義。而更為重要的是,我們據此才有可能理解他們的這番坦白,即無論是在戰場上還是在工廠中,經過與美國人的精神較量,日本人的精神力量還是差得很遠。正如他們在戰敗后所說,他們在戰爭中表現得太主觀了。

不只是關于等級制和“精神至上”的說法,他們在戰爭時期對所有事情的說法,都為學者進行文化比較研究提供了素材。他們總是說,安全、士氣等問題不過是早就警示過的事。不管遇到什么災難,如城市遭到空襲、塞班島潰敗、菲律賓失守等等,日本政府給老百姓的解釋總是:這些早就料到了,根本不值得擔心。收音機仍在賣力地宣傳著,顯然是想寬慰老百姓,讓他們相信他們所生活的世界,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們認為這樣就可以讓老百姓鎮定下來。“由于美軍占領了基斯卡島[25],日本本土完全處于美軍轟炸圈之內,但我們對此早有預料,并已做了必要的準備。”“毫無疑問,敵軍肯定會陸海空協同作戰,向我們發動進攻,這在我們制定作戰計劃時就已經考慮到了。”包括那些期望日本在這場毫無希望的戰爭中早日認輸的戰俘在內,所有日本戰俘都認為,轟炸不可能挫傷生活在本土的日本人的銳氣,“因為他們對此早有心理準備”。當美軍開始轟炸日本城市時,日本飛機制造業協會的副會長在電臺廣播中說道:“敵機終于飛臨我們頭頂了。然而,我們飛機制造業的同仁和一直在期盼此種事態的人,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所以沒有什么值得擔心的。”只有確信“一切盡在預料之中,我們早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日本人才可能據此宣稱,所有的事情都只是他們主動希求的,而不是別人強加給他們的。“我們不應認為我們是被動地受到了攻擊,而應該認為是我們主動地引來了敵人。”“敵人,只管來吧。”他們絕不說“要來的終于還是來了”,而是說“我們所期盼的終于來臨了,我們對此感到非常高興”。海軍大臣在國會演說中引用了十九世紀七十年代的偉大武士西鄉隆盛[26]的教誨:“有兩種機運,一種是偶然碰上的,另一種是自己創造的。在特別艱難的時刻,必須自己去創造機遇。”另外,據日本電臺報道,當美軍攻入馬尼拉市時,山下奉文[27]將軍得意地笑道:“敵軍此舉正中我們下懷。”敵軍在仁牙因灣(Lingayen Bay)登陸[28]后,馬尼拉市隨即陷落,這乃是山下將軍的緩兵之計,而戰事的發展也跟他的計劃相一致。山下將軍的作戰部署正在繼續進行中。換句話說就是,敗得越慘,事態就進展得越順遂。

跟日本人一樣,美國人也走極端,只不過是另一個極端。美國人之所以投入戰爭是因為形勢所迫。我們遭到了攻擊,所以就給對方點顏色看看。任何想要安撫美國普通民眾情緒的發言人,在談及珍珠港和巴丹半島[29]的失敗時,絕不會說:“這些在我們的計劃中都已充分考慮到了。”反之,我們的官員會說:“這是敵人自找的,我們就應該讓他們瞧瞧我們的厲害。”美國人調整自己的全部生活,是為了應對這個挑戰不斷的世界,并且隨時準備好應戰。日本人的信念則更多地建立在“事事都有預先安排和籌劃”的生活方式上,對他們來說,最大的威脅莫過于未曾料到。

日本人在作戰行動中不斷宣揚的另一個主題也體現了他們的生活態度。他們經常說全世界的目光如何在盯著他們,所以必須充分發揚日本精神云云。當美軍在瓜達爾卡納爾島登陸時,日軍下發的命令說,他們現在已經直接暴露在“全世界”的注視之下,必須表現出日本軍人的本色。日本海軍官兵被警告說,在遭到魚雷攻擊而被命令棄艦時,必須以最端莊得體的姿勢轉移到救生艇上,否則“全世界都會恥笑你們,美國人會把你們的丑態拍成電影,并且在紐約放映”。這關系到他們在全世界人民心目中的形象。對自己外在形象的重視,也深深扎根在日本文化之中。

天皇至高無上

關于日本人的觀念,最著名的問題就是他們對待天皇的態度。天皇對其臣民到底有多大影響力呢?一些美國權威人士指出,在日本整個七百余年的封建時代里,天皇一直是有名無實的傀儡首腦。每個人都直接效忠于他們的領主,即大名[30],以及大名之上的最高軍事統帥——幕府將軍[31],鮮有人認為要效忠天皇。天皇被幽禁在皇宮之中,其儀禮和活動都受到了幕府規章的嚴格限制,甚至如果一個地位很高的封建領主對天皇表示尊敬就被認為是背叛。平民百姓幾乎意識不到天皇的存在。一些美國研究者堅持認為,我們只能通過日本的歷史來理解日本。天皇一直默默無聞,在一些尚在世的老人心目中也僅是一些模糊的記憶,他怎么會被擁戴起來,成為號召如此保守的日本民族重新團結起來的核心力量呢?他們說,那些不斷強調天皇對其臣民有著萬世不革的統治權的日本評論家實在是強詞奪理,他們的堅持恰恰證明了他們的論據不足。因而,美國的戰時政策沒有理由在對待天皇的問題上小心謹慎、心慈手軟,我們反而有充足的理由對他們近來編造的這種邪惡的元首觀念進行猛烈攻擊。因為天皇正是日本現代國家神道[32]的核心,如果我們打擊并挑戰天皇的神圣性,那么敵國日本的整個社會結構就會坍塌。

很多熟知日本的、有才能的美國人,他們讀過來自前線的報道或日本方面的文獻,對此持有不同意見。在日本生活過的人都很清楚,沒有什么比用言語羞辱或攻擊天皇更能刺痛日本人并激發他們斗志的了。他們認為,在日本人看來,批判天皇和批判軍國主義不是一回事。他們親眼看到,在一戰之后的那些年里,盡管“德漠克拉西”(模仿日本人對“民主”的英文詞匯的發音)的口號異常響亮,而軍國主義聲名狼藉,以至軍人在東京上街時都要謹慎地換上便裝,但對天皇的崇拜照樣非常狂熱。這些長期居留日本的人認為,“希特勒萬歲”所表達的崇敬是不能與日本人對天皇的崇敬相提并論的,它隨著納粹黨的覆滅就消失無蹤了,而且是與法西斯的一切罪惡行徑緊密聯系在一起的。

當然,日軍俘虜的證詞也印證了這一觀點。日軍俘虜與西方軍人不一樣,他們沒有受過俘虜教育,即在被俘后什么問題可以說、什么問題不能說。因此,他們對各種問題的回答極不統一。這種教育的缺失當然是因為日本的“不投降政策”。這種情況直到戰爭結束前幾個月也未有所變化,即使那時只剩下了一部分正規軍和地方武裝。我們之所以要重視俘虜的證詞,是因為這些證詞代表了日本軍隊的意見。這些俘虜并不是一些因士氣低落而投降的士兵,也沒有因為投降而喪失了典型代表性。他們幾乎都是(極少數除外)在受傷或失去知覺后,因為無力抵抗而被俘的。

那些誓死頑抗的日軍俘虜認為,他們極端軍國主義的根源在于天皇,他們認為自己是在“順承圣意”,是為了“寬慰圣上”,“為天皇效死”,“天皇揮戈所向,敢不效命”。然而,那些反對這次戰爭和日本未來侵略計劃的人,也把他們的和平主義歸之于天皇。對所有日本人來說,天皇就是一切。厭戰的人把天皇說成是“熱愛和平的陛下”,他們強調天皇“向來是一位自由主義者,是反對戰爭的”,“他是被東條英機騙了”。“在發動滿洲事變時,陛下曾表示反對軍部”,“戰爭是在天皇不知情或未予許可的情況下發動的。天皇不喜歡戰爭,也不會允許他的國民被卷入戰爭。天皇并不知曉自己的士兵受到了怎樣的虐待”。這些證詞完全不同于德國戰俘。不管德國戰俘如何不滿于希特勒手下的將軍或最高司令部背叛了希特勒,他們依然認為,希特勒作為戰爭最高統帥,必須承擔備戰和發動戰爭的責任。但是,日本戰俘則明確表示,軍國主義和侵略戰爭政策與對皇室的忠誠無關。

不過,對他們來說,天皇是和日本密不可分的。“沒了天皇,日本就不成其為日本。”“沒有天皇的日本是無法想象的。”“天皇是日本人民的象征,是宗教生活的核心,是超宗教的信仰對象。”即使日本在戰爭中失敗,天皇也不能因此而受責備。“日本人民不會認為天皇應對戰爭負責。”“萬一戰敗了,也應該由內閣和軍部高官而不是天皇來承擔責任。”“即使日本戰敗,所有的日本人仍會繼續尊敬天皇。”

對通常認為凡是人就不能免于被懷疑、被批判的美國人來說,這種一致認為天皇無可指摘的論調,簡直是自欺欺人。但毫無疑問的是,直至戰敗,日本人依然堅持這種論調。那些審訊戰俘最有經驗的人都一致認定,沒有必要在每頁審訊記錄上都寫下“拒絕非議天皇”的字樣。因為所有戰俘都不愿意非議天皇,包括那些配合盟軍向日軍做廣播的人在內。在從各地收集來的眾多戰俘審訊記錄中,只有三份委婉地表示反對天皇,其中僅有一份講到了這種地步:“保留天皇的皇位將是一個錯誤。”另一份則說:“天皇是個意志薄弱的人,他只不過是個傀儡而已。”第三份則只是猜測:“天皇可能會讓位于皇太子;如果廢除了君主制,日本的年輕女性就有望獲得她們歆羨已久的像美國女性那樣的自由吧。”

因此,當日本軍部將領把“天皇恩賜”的香煙分發給部屬時;當他們在天長節[33]那天,率領部屬面向東方遙拜三次并高喊“萬歲”時;當他們和所有部屬一起,“即使在部隊遭遇沒日沒夜的轟炸期間”,早晚吟誦天皇在《軍人敕諭》[34]中的“圣訓”時(爾時,“吟誦聲響徹森林”),他們都是在利用民眾對天皇的這種崇敬。軍國主義分子竭盡所能地利用了人民對天皇的忠心。他們號召部屬要“奉詔必謹”“誓安圣慮”,要“以尊崇之心報陛下的仁慈”,要“為天皇效死”。但這種對天皇意志的遵從卻有雙重作用。正如很多戰俘所說:“(日本人)只要天皇有令,即使只有一桿竹槍,也會不假思索地投入戰斗。同樣,只要是天皇有令,也會即刻停止戰斗。”“只要天皇頒布這樣的詔書,日本在第二天就會放下武器”,“即便是在滿洲的關東軍”——最強硬最好戰的部隊——“也會放下武器”。“只有天皇的旨意,才能使日本國民承認戰敗,并甘愿為重建家園而活下去。”

對天皇無條件的、無限的忠誠,與對天皇之外的一切人和集體的大加批判,這兩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管是在日本的報紙雜志,還是戰俘的供述中,都有很多對政府官員和軍部將領的批判。戰俘們對他們前線的指揮官破口大罵,尤其是對那些不能與部下生死與共的人;他們更是非常痛恨那些自己坐飛機逃跑,卻撇下他們頑強抵抗的指揮官。他們經常對某些軍官大加贊賞,而對另一些軍官嚴厲斥責。沒有跡象表明他們對本國事務缺乏褒貶的意愿。甚至他們本國的報紙雜志也在批評“政府”,要求政府應該更具領導力并做出更大的協同努力,還指責政府不能令人滿意,甚至批評政府限制言論自由。比如一九四四年七月東京一家報紙上的一篇報道就是個很好的例子,報道的是一次有新聞主編、前國會議員、日本極權主義政黨——大政翼贊會[35]的領袖共同參加的座談會,其中有位發言者說:“我以為鼓舞民心的方法有很多,但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就是言論自由。近幾年來,日本國民不敢毫無顧忌地表達內心的想法,他們擔心講了些什么后會受到責難,他們心生懷疑,只是盡量做些表面功夫,變得謹小慎微。這樣,還談什么發揮全體國民的力量。”另一位發言者就此繼續說道:“我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和自己選區的選民座談到深夜,就各項事務征求他們的意見。但他們卻支支吾吾不愿多說,完全沒有言論自由。這確實不是一種激勵人心的好辦法。國民在所謂《戰時刑事特別法》和《治安維持法》下深受限制,變得膽小怕事,簡直像封建時代的人一樣。因此,本應發揮出的戰斗力,現在卻沒有發揮出來。”

可見,即使在戰爭時期,日本人都批判了政府、大本營,以及他們的直接上司。他們并沒有毫無保留地承認等級制的優越性。但是,天皇卻未受批判。那么,近代才確立的天皇的至高無上性,為什么會如此受到尊重呢?日本人的性格中有什么怪癖,以至于會認為天皇神圣不可侵犯呢?只要天皇下旨,日本人就會“揮舞竹槍”,直至戰死。同樣,只要敕令一下,他們也會乖乖地承認戰敗,接受占領。日本戰俘的這些話屬實嗎?會不會是故意欺騙我們的鬼話?還是確實如此?

投降是可恥的

從他們反物質主義的偏見到他們對天皇的態度,這些有關日本人在戰爭中的行為表現的重要問題,不僅關系到前線戰事,而且關系到日本國內。而更密切關系到日本軍隊的,還有一些其他的態度問題,其中之一就是他們對戰力消耗的態度。當臺灣海峽特遣部隊指揮官約翰·S.麥肯因上將被美國授予海軍勛章時,日本的廣播電臺表示震驚,這與美國人的態度完全不同。廣播內容如下:

受勛的官方理由并不是因為指揮官約翰·S.麥肯因擊退了日軍。我們不知道他們的官方為什么不這樣說,因為尼米茲的公報已然宣稱他擊退了日軍。麥肯因是因為成功地救出了兩艘損壞的美國軍艦并把它們安全護送至基地而授勛的。這則小報道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是真事而不是虛構的。我們承認,麥肯因上將確實救了兩艘軍艦,然而我們想讓你們了解的重點在于,在美國救了兩艘軍艦居然就能獲得勛章。

美國人感動于對陷入困境者的一切營救和援助行動。這一英勇的舉動如果能使受傷者獲救,那就更加是英雄行為。日本式的英勇則不需要這類救援,他們甚至認為我軍在B29轟炸機和戰斗機上配備救生器具就是“貪生怕死”。他們的報紙、廣播重復談論著這個話題。只有舍生忘死的冒險才是最高尚的,謹小慎微則毫無意義。在對待傷病員及瘧疾患者的時候,他們的這一態度非常明顯。他們認為這些士兵就是廢物,他們所能提供的醫療服務也嚴重不足,甚至不足以維持正常的戰斗力。隨著時間的推移,補給上的困難使得他們原本就匱乏的醫療服務更加難以為繼。但這遠不是事情的全部,日本人對物質主義的蔑視開始起作用了。日軍士兵被教導說,死亡本身就昭示著精神的勝利,而對病患的悉心照料恰恰妨礙了英雄主義,就像美國人在轟炸機上配備安全設備一樣。在日常生活中,日本人也不像美國人那樣習慣于依賴外科醫生。在美國,人們對病患的仁慈甚至遠遠超過其他的福利待遇,這一點就連在和平時期來美國旅游的歐洲人也經常提起。但這些對日本來說,卻是陌生的。不管怎么說,日軍在戰爭中缺少訓練有素的、能在戰火中轉移傷員并對其進行及時救治的醫護團隊,也沒有戰時醫療體系,如前線醫院、后方野戰醫院和遠離前線的康復醫院等。他們對醫藥補給的關注也少得可憐。在某些緊急情況下,他們甚至干脆殺掉傷病員。特別是在新幾內亞和菲律賓等地,他們不得不經常從有醫院的地點撤退。他們沒有在條件尚允許時提前轉移傷病員的習慣,僅當他們整營的兵執行“有計劃地撤退”時,或是敵人已經出現在眼前時,他們才想到要采取一些措施。負責的軍醫在臨走前,通常會將傷病員全部射殺,或是傷病員們用手榴彈自殺。

如果對待傷病員的這種態度就是他們對待同胞的基本原則的話,那么,他們在對待美軍戰俘時也好不到哪去。按照我們的標準,日本人不僅對美國戰俘,也對他們自己的同胞犯下了虐待罪。菲律賓前首席醫療官哈羅魯得·格拉特里(Harald Glattly)說,他作為戰俘被監禁在臺灣的三年時間里,發現日軍士兵所受到的醫療護理遠不如美軍戰俘,戰俘營里的盟軍軍醫可以照料盟軍俘虜,而日本人卻沒有一個軍醫。有那么一段時間,他們給自己人看病的唯一的軍醫是一個下士,后來升了中士。哈羅魯得一年只能看到這個日本軍醫一兩次。(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五日《華盛頓郵報》報道)

日本人這種戰爭消耗理論的最極端表現就是“不投降政策”。任何西方軍隊在竭盡全力卻發現自己毫無勝算時便會向敵軍投降,他們照樣認為自己是榮耀的軍人,而且根據國際協議,他們的名字將被報送回國,這樣他們的家人就知道他們還活著。不管是作為軍人還是公民,或是作為自己家庭中的成員,他們并不會因此而受辱。然而,日本人看待這種情況的眼光卻完全不同,他們認為戰斗至死才是一種榮耀。在無望的情況下,日本士兵應該用最后一顆手榴彈自殺或是赤手空拳對敵人發動自殺式進攻,但絕不能投降。即使是因為受傷或失去知覺而被俘,他也會覺得“在國人面前再也抬不起頭來了”。他顏面盡失,對于從前的生活來說,他已經“死了”。

日本軍隊中當然有與此相關的命令,但很顯然,前線根本用不著特意對此進行正式的教育。日軍忠誠地踐行著這條軍紀,以至在北緬會戰中,被俘者與戰死者分別為一百四十二人和一萬七千一百六十六人,也就是一比一百二。而且,戰俘營中的這一百四十二個人,除少數幾個之外,在被俘時均已負傷或昏迷。單獨一個人或兩三個人一起“投降”的情況就更少見了。對西方國家的軍隊來說,當戰死率達到全部兵員的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時,鮮有不放棄抵抗的,他們的投降者和陣亡者的比率大約是四比一。而日軍在霍蘭迪亞(Hollandia)[36]出現了第一次大規模投降,這時的投降者和陣亡者比率為一比五,跟他們在北緬的一比一百二相比已經是巨大的進步了。

因此,對日本人來說,那些成了戰俘的美國人,光投降這件事就已經夠丟人的了。即使沒有受傷或感染瘧疾、赤痢等,也已經是個被排除在“完整的人”行列之外的“廢物”了。許多美國人都曾提到,美國人在戰俘營里發笑是多么危險的事情,以及會如何刺激到日本看守等。在日本人看來,被俘已是奇恥大辱,美國人居然毫無感覺,這對他們來說簡直忍無可忍。許多日本軍官要求戰俘營的看守們遵守的命令,美國戰俘也必須遵守。對日本士兵來說,強行軍或是乘坐像沙丁魚罐頭一樣擁擠的運輸船是很平常的事。美國戰俘還提到說,日軍哨兵多么嚴厲地要求他們遮掩自己的違章行為,而公開違抗則是罪大惡極。在戰俘營里,戰俘們在公路或機器設備上封閉勞動的時候,不得從鄉下帶回食物,但這一規定通常是一紙空文——只要把水果、蔬菜藏起來就行。但是,一旦被發現,那就是重罪,因為那就意味著美國人輕視哨兵的權威。公然挑戰權威,哪怕是“頂一句嘴”也會受到嚴厲的懲罰。即使是在日常生活中,日本人對頂嘴的處罰也非常嚴厲,在軍隊中更是要嚴懲不貸。我在這里區分因文化習慣而導致的不同行為,并不是為戰俘營中確實存在的許多酷刑和殘害開脫罪責。

尤其是在開戰初期,日軍士兵堅信我軍將虐待并殺掉所有戰俘,因而更加認為投降是一種恥辱。日本各地盛傳著一個謠言,說美軍在瓜島上開著坦克碾過戰俘的身體。很多想要投降的日軍士兵被認為很可疑,我軍出于審慎考慮只得將其殺害。只有死路一條的日軍士兵,常常以與敵人同歸于盡為榮,甚至在被俘后也經常如此。就像一個日軍戰俘所說:“既然決定為勝利獻祭,若不壯烈犧牲,就是奇恥大辱。”我軍異常警惕這種同歸于盡式的行為,這也減少了日軍的投降人數。

投降的恥辱深深地烙在日本人的思想深處。他們視之為理所應當的行為,卻與我們的戰爭規則格格不入。我們的行為在他們眼里同樣無法理解。他們震驚于美軍戰俘要求把自己的姓名報送回國以便使家人知道自己還活著,他們對此大為鄙夷。日本士兵沒料到巴丹半島的美軍竟然會向他們投降,他們本以為美軍會像他們一樣抗戰到底的。他們實在理解不了,美軍竟然絲毫不以被俘為恥。

日軍被俘后竟然非常配合盟軍,這是西方士兵和日本士兵之間最富戲劇性的一種差別。他們根本沒有應對這種新情況的生活準則;喪失了榮譽,他們作為日本人的生命也就終結了。直至戰爭將要結束的前幾個月,才有極少數人主動要求回國,不管戰爭失敗與否。有些戰俘要求被處決,他們說:“如果你們的習慣不允許這樣做,那我就做個模范戰俘。”他們的表現遠勝于模范戰俘。一些老兵和多年的極端民族主義者為我們指明了彈藥庫的位置,還詳細說明了日軍的兵力部署,為我軍寫宣傳單,與我軍飛行員一起乘坐轟炸機并為他們指明軍事目標。

他們的生命好像翻開了新的一頁,新的一頁上書寫的內容跟舊的一頁上書寫的內容完全相反,但他們卻表現出了同樣的忠誠。

當然,并非所有的戰俘都像上面描述的那樣,也有少數人頑固不化。而且,不管怎么樣,必須先給予對方一些有利條件,才能讓他們做出上述行為。有些美軍指揮官戒備心很重,不敢接受日軍戰俘表面上的幫助,以至于有些戰俘營根本沒打算讓他們提供可能的服務。而在那些接受日軍戰俘合作的戰俘營中,我們必須消除原來對他們的懷疑,代之以信任。

令美國人意想不到的是,戰俘們竟會做出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這與我們的信條殊為不同。但日本人卻是如此行事的:選定一條路便全力以赴,如果失敗了,就很自然地換另一條路。他們的這種行事方式,我們能否考慮在戰后加以利用呢?還是這只是被單獨俘虜的士兵才表現出的特殊行為呢?就像日本人在戰時的其他獨特行為強迫我們思考一樣,他們的上述種種行為也為我們提出了如下問題:如何理解他們受其制約的整個生活方式,他們各種制度起作用的方式,以及他們習得的思維習慣和行為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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