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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課題——日本研究

研究的起源和動機

在美國曾不遺余力與之對抗的敵人中,日本人的性格是最難掌握的,以至于我們不得不慎重對待這個在行為和思維方式上與我們如此迥異的勁敵,這樣的情形在別的戰爭中是絕無僅有的。我們就跟一九〇五年的沙俄一樣,面對的敵人是一個不隸屬于西方文化傳統但卻裝備充足、操練有素的民族。對西方國家而言,那些基于人性的戰爭規則是一種共識,而日本人卻棄之不顧。因此太平洋上的戰爭所面臨的,絕不僅僅是一連串島嶼登陸作戰和阻礙重重的后勤工作,摸清“敵性”成了一個重要問題。為了與之抗衡,我們不得不弄清楚他們的行為舉止。

這并非易事。自日本緊閉的國門被打開[1]那天算起,已經有七十五年了,在此期間,我們不得不用到一系列令人困惑的諸如“既……又……”之類的詞句來描述日本人,這跟世界上其他民族非常不同。一個嚴謹的觀察家在談起日本以外的民族時,大概不會既說他們溫文爾雅,又說他們傲慢跋扈;不會既說他們頑固不化,又說他們善于變通;不會既說他們性情溫順,又說他們不甘人下;不會既說他們忠厚本分,又說他們心懷叛逆;不會既說他們剛毅堅強,又說他們懦弱無比;不會既說他們在意物議,又說他們至情至性;不會既說他們可以接受軍隊里機器人般的日常操練,又說他們不服管教,甚至圖謀不軌;不會既說該民族如何熱切傾慕西方文化,又渲染他們如何保守固執。他不會既寫一本書大談這個民族如何普遍愛美,把無上的榮耀給予演員和藝術家,把菊花栽培當成平生最大的愛好,又寫另外一本書來補充說,這個民族尊崇刀劍和武士無可比擬的榮耀。

然而,正是上述這些切實存在的矛盾,縱橫交織成了有關日本的論著。菊與刀,正是同一幅畫的兩個組成部分。日本人既生性好斗又極其溫和;既窮兵黷武又崇尚美感;既桀驁自尊又溫文爾雅;既剛愎自用又極其纖弱易變;既乖順聽話又不甘受制于人;既忠誠又反叛;既勇敢又懦弱;既因循守舊又非常樂于接受新的生活方式。他們非常在乎別人對自己所作所為的看法,但當別人對他們的劣行一無所知時,他們又會肆意妄為。他們的軍隊訓練有素,卻又非常叛逆。

既然徹底地理解日本對美國而言已經成為重中之重,我們就不能不理會上述種種讓人煩擾的矛盾了。很多關鍵問題已經撲面而來:日本人將來會采取什么行動?我們能否不攻打日本本土而使之投降?我們是否應該直接轟炸日本皇宮?從日軍俘虜身上,我們可以期望得到些什么?我們對日本軍隊和日本本土采取什么樣的輿論策略,才能救護美國人的性命,并削弱日本人那種即使僅剩一人也要頑抗到底的意志?這些問題即使對那些熟知日本的人來說,也難以統一回答。當和平降臨后,需要對日本人實施長期軍事管制以維持秩序嗎?為了消滅那些瘋狂的抵抗分子,我軍是否有必要在日本深山老林的要塞中與之戰斗?在可能迎來世界和平之際,日本會否發生法國或俄國式的革命?如果發生革命,誰將領導這場革命呢?或者,如果沒有發生革命,日本民族是否只能走向滅亡呢?我們對這些問題的看法莫衷一是。

一九四四年六月,我接受委托,開始了關于日本的研究工作。那年夏初,我國剛剛展開對日本的大規模反攻,為了弄清日本民族的本性,我使用了一個文化人類學家所能使用的一切研究技術。很多美國人認為,我們與日本的戰爭可能還需要持續三年、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日本人則認為這場戰爭會持續百年。他們說,美軍雖然攻打下了日本的局部地區,但是新幾內亞[2]、所羅門群島[3]距離日本本土還有幾千英里。日本的公報媒體絲毫不承認日本海軍的戰敗,日本國民仍然堅信他們是勝利者。

然而,形勢在六月以后起了變化。歐洲開辟了第二戰場,最高司令部兩年半以來對歐洲戰場的優先考慮已無必要,對德戰爭也勝利在望。在太平洋上,我軍已經登陸了塞班島[4],這場大戰役預示著日軍將徹底戰敗。在此之后,我軍便逐漸與日軍短兵相接了。而且,我們已經在新幾內亞、瓜達爾卡納爾[5]、緬甸[6]、阿圖[7]、塔拉瓦[8]、比亞克[9]等戰役中見識過,我們面對的敵人是多么可怕。

所以,到了一九四四年六月,解答關于我們的敵國——日本的許多疑問變得非常必要。不管是為了解答軍事上的還是外交上的疑問,也不管是為了做出最高決策還是為了在前線給日軍分發宣傳小冊子,任何真知灼見都很有用。我們不僅要了解東京當權者們發動戰爭的原因及目的,還要了解日本悠久的歷史和經濟、軍事方面的統計資料。但我們更要弄清楚的是,日本政府能從他們的人民那里獲得哪些支持?我們必須了解日本人的思維習慣和情感習慣,以及由這些習慣所形成的思維模式和情感模式,還必須弄清是什么塑造了他們的這些行為和觀念。我們一定要拋卻作為美國人的先入之見,不要武斷地認為日本人會像我們一樣思考、行事。

研究的主要方法

我的研究工作困難重重。目前美國正在跟日本打仗,在戰爭中把一切錯誤都推給對方是很容易的,但要深入了解他們對人生的看法就難得多了。而我又必須把這項研究繼續下去。問題是日本人將會如何行動和思考,而不是我們自己在類似情境中將會如何行動和思考。我不能把戰爭當成不利條件,而必須盡量把他們在戰爭中的行為表現作為有用資料加以利用。我必須留意他們是怎樣進行戰爭的,并且暫時不把戰爭當成軍事問題,而是看成文化問題。就跟和平時期一樣,他們在戰爭時期的表現同樣具有日本特色。他們應對戰爭的方式透露了他們怎樣的生活習慣和思維習慣?他們的領導人鼓舞士氣的方式、穩定軍心的方式以及在戰場上調兵遣將的方式——所有這些都表明了他們究竟是把什么當成他們可以依靠的力量的。我必須追蹤他們在戰爭中的這些細微表現,逐步揭示日本人之所以成為日本人的主要特質。

然而,兩國正在交戰的事實還是對我的研究造成了極其不利的影響。這表明我不能使用文化人類學者最重要的研究方法——實地調查。我沒辦法到日本去,沒辦法生活在日本家庭中,親身感受一下他們日常生活中的磕磕絆絆,并區分出哪些是重要的,哪些是不重要的。我無法看到他們是如何艱難地做出決定的,也無法看到他們是如何培養教育下一代的。經過人類學家實地考察而寫就的專著只有約翰·恩布里(John Embree)[10]的《須惠村》了,這是一本關于日本村落的專著,雖然很有價值,但并不涉及我們一九四四年所要面對的許多有關日本的問題。

雖然困難重重,但作為一個文化人類學家,我還是堅信總有些方法和基本原理是可用的。至少我不是完全不可以使用文化人類學家最為倚重的方法——與被研究對象面對面交流。在我國就生活著很多曾在日本長大的日本人。我可以詢問發生在他們身上的具體事例,看他們是怎樣看待這些事情的,以此來填補我們認知上的很多空白,而這些認知對于人類學家了解任何一種文化都是必不可少的。其他一些研究日本的社會科學家,則大多采用的是閱讀圖書文獻、分析歷史事件、查找統計資料、追蹤日本人的書面宣傳或口頭宣傳中的詞句變化等方法。而我堅信,他們所要尋找的很多答案,都潛藏在日本文化的規則及其價值觀之中,因此,對曾經在這種文化中生活過的人進行研究,定會取得更加令人滿意的結果。

當然,這并不是說我沒有查找文獻資料,或不曾受惠于在日本生活過的西方人。相反,關于日本的大量文獻和曾旅居日本的很多優秀的西方觀察家,都為我的研究提供了極大的幫助。而這些便利條件是很多到亞馬孫河發源地或新幾內亞高原去研究無文字部落的人類學家所沒有的。那些沒有文字的部落無法把自己的文明形諸筆墨,西方人對他們的論述也是寥若晨星、蜻蜓點水,沒有人知曉他們的歷史。進行實地調查的研究者們只得在沒有先行者幫忙的情況下,獨自探索這些部落的經濟生活方式、社會等級劃分、宗教中的最高神等等。而我在研究日本的過程中卻可以繼承許多學者的研究成果。嗜古好奇的書籍描寫了日本人生活的細枝末節,歐美國家的人記述了自己在日本的親身經歷,而日本人自己也撰寫過許多非同尋常的自我記錄。與其他東方民族不同的是,日本人有強烈的自我記錄的沖動,他們不僅記錄了日常生活瑣事,還寫下了他們的全球擴張計劃,他們有著令人訝異的坦率。當然,他們不可能和盤托出,沒有誰能做到這一點。他們在描述日本時會略去很多在我們看來非常重要的事情,因為他們對這些事情熟悉得就像空氣一樣,以至于會視而不見。我們美國人在描述美國時也會這樣。不過,日本人到底還是更喜歡暴露自己的。

達爾文說自己在創立物種起源理論時經常采用一種方法:對無法理解的事物給予特別關注。我在閱讀上述這些文獻時,也常采用這種方法。比如,我該如何理解議會演講中這些并置的觀念:他們一方面對一些無關緊要的行為大肆攻訐,一方面又對駭人聽聞的暴行置若罔聞。在閱讀文獻時,我始終帶著這樣的疑問:問題到底出在哪里?我該如何理解這種矛盾呢?

另外,我還看了很多在日本創作、拍攝的電影,包括宣傳片、歷史片和描寫東京及農村現代生活的影片。我之后又和一些在日本看過這些影片的日本人認真探討過。在討論過程中我發現,我們有著不同的角度,對電影中的男女主角以及反面角色的評價都是不一樣的。當我對其中的一些情節一頭霧水時,他們卻恰恰相反。而且,他們是從全局的角度來理解整部電影的劇情和動機的,這一點也和我不一樣。就像閱讀小說一樣,日本小說在我眼里和在這些成長于日本的人眼里就非常不同。在這些日本人中有著兩種極端,有些人愛日本的一切,他們會為日本的風俗習慣進行辯白;有些人則相反,他們痛恨日本的一切。很難說哪種人使我獲益更多,因為不論是悅納還是排斥日本文化,他們所給出的日本生活規范的圖景都是一樣的。

如果人類學家只是簡單地從其研究對象身上去搜集信息并尋求解答,那么他所做的事情,那些曾旅居日本的出色的西方觀察家們同樣做得來。如果一個人類學家的工作僅限于此,那么就不能指望他會突破以往有關日本的研究而提出新的觀點。然而,文化人類學家由于受過某種訓練而具有某些特殊能力,只要他們肯多費些力氣,盡量在眾多研究者和觀察家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做出自己的貢獻,就依然是值得的。

人類學家熟知亞洲和大洋洲的多種文化,他們發現,日本的很多文化習俗和生活習慣,竟然與馬來群島、新幾內亞和波利尼西亞等太平洋島嶼上的一些原始部落十分相似。當然,據此認為這些原始部落在古代和日本有過接觸或曾向日本移民是很有意思的,但我并不關心這些文化相似性背后的歷史關聯,我感興趣的是,這些習俗在相對簡單的文化中是如何起作用的,以及這些相似或差異是如何幫助我理解日本人的生活方式的。我對亞洲大陸的暹羅[11]、緬甸和中國也多少有些了解,所以可以把它們與日本進行比較,這些民族共同組成了亞洲光輝燦爛的文化遺產。人類學家對原始民族的研究已經再三證明,這種文化比較是非常有意義的。也許兩個相鄰部落的習俗在形式上有百分之九十是相同的,但總還是有不同的地方,為的是使其適應各自民族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一個民族所摒棄的某些基本習俗,即使其所占整體習俗的比例微乎其微,都可能使該民族走向完全不同的發展道路。對人類學家來說,研究這些民族大部分共性之外的小部分差異是很有意義的。

人類學家也必須盡量去適應本國文化與他國文化之間的不同,為解決這一特殊問題,他們的研究技術亟待成熟。他們憑經驗知道,身處不同文化的人們注定要遭遇的狀況是截然不同的,不同的部落和民族對這些狀況的解讀也是千差萬別的。任他們的想象力再豐富,他們也不曾想到某些北極鄉村或熱帶沙漠地區的部落習俗竟然是根據血緣責任或財務交換而制定的。他們必須對這一習俗進行調查,不僅要調查血緣關系或交易關系的具體情況,而且要弄明白這種習俗在部落中會產生怎樣的結果,以及每一代人如何從小就受其約束,又是如何效法祖先,將這種習俗傳承下來的。

上面這種聚焦于“習俗的差異、習俗的約束作用及習俗的后果”的研究方法,在研究日本時同樣適用。沒有人不認為美國文化和日本文化有著根深蒂固的差異,我們中間甚至出現了這樣一種說法:日本人的行事方法與我們是完全相反的。這是相當危險的,即一個學者對上述說法深信不疑且簡單地認為,由于兩國的文化差異太離奇,所以根本不可能理解日本。人類學家的過往經歷已經很好地證明,再離奇的差異也不可能阻擋他們對研究對象的理解。人類學家與其他社會科學家的不同之處在于,后者把這種差異看作無用資料,而前者把它們當成有用資料。沒有什么比離奇的制度和民族差異更能引起人類學家的特別關注了。人類學家不會視本民族的生活方式為理所當然,這使得他們能夠全面地看問題,而不是只留意少數被刻意挑選出來的事例。在關于西方各民族的研究中,未接受過比較文化學訓練的人往往無法以全方位視角審視研究對象的行為。他們總是把太多事情看作理所當然,忽略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細微習慣和所有關于家長里短的公認裁決。然而,對該民族的未來而言,這些被視作理所當然的事情要遠比外交官所簽訂的各種條約重要得多。人類學家必須學會研究平常瑣事,因為他們所研究的部落的平常瑣事與他們本國的平常瑣事殊為不同。當他們想要理解在這個或那個部落中被視為最歹毒或最怯懦的行為時,當他們想要理解這些部落中的人在特定情況下將要如何行動和感受時,他們就會發現細節的重要性。人類學家有理由相信這些細節是非常重要的,也知道該如何挖掘它們。

將上述方法運用于研究日本是有價值的。因為只有密切關注所有民族的生活細節,才能徹底理解人類學家這一論證前提的重要性,即無論是在原始部落還是在擁有先進文明的民族中,人類的行為方式都是從日常生活中習得的。不論一個人的行為和觀念如何離奇,他的感知方式和思維方式總還是與他的過往經歷密切相關的。我越是對日本人的某些行為深感困惑,就越認為他們的這些奇異行為是由生活中某種極為平常的條件造成的。如果我的研究能深入到日本人日常交往的細節中,那就再好不過了,因為這正是研究的關鍵。

研究的目的和意義

作為一個文化人類學家,我也確信這樣的前提:再孤立的細小行為之間也會有某種系統性的聯系。我非常重視成百上千的細枝末節連綴成一個總體模型的方式。一個社會總會順應其成員的生活而形成某些制度設計,如果該社會認可某些評判和應對困境的方法,那么這些解答方案就會被該社會中的人視為普遍真理。即便困難重重,他們也會努力將這些解答方案整合成一套圓融自洽的價值體系。業已接受某種價值體系的人,不可能在其生活的某些部分遵循完全相反的另一套價值體系而不造成混亂和不便。他們總是力求自己的言行和立場前后一致,他們總是基于相同的理由和動機行事。一定程度的一致性是必要的,否則整個價值體系就會瓦解。

這樣一來,經濟行為、家庭活動、宗教儀式和政治目標就像齒輪一樣咬合在了一起。當一個領域發生了比其他領域更為劇烈的變動時,其他領域就會相應地受到巨大的擠壓,這種擠壓是為了實現整體的一致性而出現的。在熱衷于追求凌駕他人之上的權力的前文字社會,人們在宗教活動中的權力欲望一點也不比在經濟活動和外事活動中少。在留存有古經卷的文明國家里,教會必然保存有這些過去時代的語錄,而無文字的部落則沒有。但是,由于經濟權力、政治權力越來越獲得公眾支持,教會在與它們有糾葛的領域就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權力。經卷中的詞句雖然保留下來了,但意思卻完全不同了。宗教教義、經濟實踐和政治活動并不是被清清楚楚地隔絕在各自的小池塘里,它們的水流會漫過臆想中的堤壩,難分難解地混雜在一起。因為事實向來如此,所以學者越是把自己的調查廣泛地擴展至經濟的、性的、宗教的、嬰幼兒撫育的領域中去,就越能更好地理解他所研究的社會中所發生的事。這樣一來,他就能提出自己的理論假設并能方便地獲取所有生活領域的資料,就能學會從思維方式和生活習慣的角度來理解任何民族的訴求,不論這些訴求是用政治的、經濟的,還是道德的術語來表達的。因此,該書并不是一本專門討論日本的宗教、經濟、政治或家庭的書,而是探討日本人生活觀念的書。它描述的是那些在任何活動中都能自然流露出來的觀念,它探討的是日本何以成其為日本。

我們不僅對日本何以成其為日本頗為費解甚至有先入之見,而且對美國何以成其為美國、法國何以成其為法國、俄國何以成其為俄國也是如此,這是我們在二十世紀所面臨的障礙之一。由于缺乏這方面的知識,各國之間才彼此誤解。有時候,矛盾僅僅是由細微的差異引起的,我們卻擔心這種矛盾無法調和。而在一個民族根據其整體經驗和價值體系,已然形成一套與我們的設想迥然不同的行動方案時,我們卻在侈談共同目標。我們根本不嘗試著去了解他們的習慣和價值觀是什么。如果我們去了解了,我們也許會發現,某個行動方案并不因為不為我們所熟知,就一定是壞的。

我們不能完全相信各民族對自己思想和行動的說法。各個民族的作家都試圖描述自己的民族,但這并非易事。任何民族在觀察自己的生活時都會采取與其他民族不同的視角,而且人們往往很難意識到自己是站在本民族的立場上觀察生活的。任何民族都視其為理所當然,他們觀察生活時所采取的方式和角度仿佛都是上天注定的。我們不要指望戴眼鏡的人會弄清鏡片的度數,同樣,我們也不要指望各個民族會分析他們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當我們想知道鏡片的度數時,我們可以從受過專業訓練的眼科大夫那里獲知。毋庸置疑,總有一天我們會承認,社會科學研究者就是當今世界各民族的“眼科大夫”。

從事這項工作的人必須心腸強硬、態度寬容。有些善意人士強烈地指責強硬心腸,鼓吹“世界大同”并堅信這樣一種理念:全世界的人雖然有東方人和西方人、黑人和白人、基督教徒和伊斯蘭教徒之分,但這些不同都只是表面現象,實際上所有人類都是志趣相投的。這種理念有時被稱作“四海之內皆兄弟”。但是,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信奉“四海之內皆兄弟”的人為什么就不能主張日本人和美國人各有各的生活方式呢?看來這些善意人士認為,全世界所有民族都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否則就無法建立國際親善主義。但是把這種趨同性作為各民族互相尊重的前提,就像要求自己的妻兒跟自己毫無二致一樣,這未免太荒唐了。硬心腸的人認為存在差異是正當的,他們尊重差異,致力于建立一個和而不同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美國可以是純粹的美國而不損害世界和平,法國、日本莫不如此。對于那些并不相信差異就是懸在人類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的學者來說,用外力來壓制硬心腸者的態度是一種荒謬的做法。他也無須擔心秉持這種立場就會使世界毫無改進。鼓勵文化差異并不意味著要讓世界停滯不前。英國并未喪失英國性,雖說伊麗莎白時代[12]過去了,但是安妮女王時代[13]及維多利亞時代[14]緊隨其后。正因為英國人一貫如此“英國”,所以他們能夠在不同的時代表現出不同的標準和民族氣質。

想要對各民族間的差異進行系統研究,必須同時具備硬心腸和寬容心。只有當人們對自己的信仰足夠堅定以至于非常寬容時,宗教的比較研究才能蓬勃發展。他們可以是耶穌會會士,也可以是個阿拉伯學者或不信教者,但絕不能是偏執狂。文化的比較研究也是如此,當人們還在極力為自己的生活方式辯解,并偏執地認為它是世界上唯一的解答方案時,文化的比較研究就會停滯不前。這些人永遠也不會明白,了解其他民族的生活方式恰恰能增強人們對自身文化的熱愛。他們把自己隔絕在那些愉快而豐富的體驗之外,如此頑固自守,除了要求其他民族采納他們自己的生活方式以外,別無選擇,就好比美國人敦促其他所有民族接受他們最喜歡的信條一樣。但是,其他民族無法適應美國人的生活方式,就好比我們無法學會用十二進位制來代替十進位制進行計算,也無法學會像東非某些土著那樣以金雞獨立式休息一樣。

因此,本書討論的是那些在日本被期待或被視作理所當然的習慣,比如他們在什么情況下會謙恭有禮,什么情況下不會,他們在什么情況下會感到愧疚,什么情況下則會感到尷尬,以及他們對自己的要求等等。這本書所談論的內容最好都來源于各色人等的街談巷議,但這并不代表他們每個人都會符合書中所提到的每一種特殊情況,而是說他們都會承認自己在那種情況下就會那么辦。本書之所以采取這種研究方法,就是要挖掘隱藏在日本人思想和行為背后的態度。也許不會達成這一目標,但它依然是本書的理想。

在研究過程中,我們會到達某一個時間節點,此時,即使有更多提供資料的人,也不會再增加更多的確實性。比如“誰應該在何時對誰行禮”這樣的問題,就沒必要對全體日本人進行統計研究。這些公認的禮俗和儀式,任何一個日本人都能告訴你,頂多再找幾個人確認一下即可,根本沒必要去找成千上萬的日本人確證這同一個結論。

要想弄清楚日本人賴以建立起自己生活方式的那些觀念,人類學家需要做的工作就遠不止統計學驗證這么簡單。他很重要的一項工作就是說清楚這些習慣做法和判斷是如何成為日本人看待生活的方式的。他必須闡明日本人的觀念是如何影響他們看待生活的視角和方式的,還必須盡量使那些以迥異的視角和方式看待生活的美國人也能理解。在這種分析研究中,普通的日本人并不具有權威性,因為他們并不能恰到好處地闡明自己的觀點,況且他們對向美國人解讀日本這種行為嗤之以鼻,覺得是多此一舉。

美國人在進行社會研究時,通常不會去注意文明的民族文化所賴以建立的那些前提,他們大多數人認為這些前提是不證自明的。社會學家和心理學家擅長的是統計學方法,他們關注的是觀點和行為的“散點圖”。他們會對大量人口普查資料、調查問卷、人物訪談、心理學測量等進行統計分析,目的是從中找出某些因素的獨立性或依存關系。在做輿論調查時,可以使用抽樣調查技術對全體國民進行研究,這種技術在美國已相當完善。由此我們可以知道到底有多少人支持或反對某一公職候選人或某項政策。支持者和反對者又可以分別按鄉村居民和城市居民、低收入者和高收入者、共和黨員和民主黨員等進行分類。這一研究結果具有非常重要的實用價值,尤其是在一個實行普選制且由民意代表起草、頒布法律的國家里。

美國人可以進行民意調查并獲知調查結果,但他們之所以能這樣做的一個明顯前提卻無人提及,即他們非常熟悉美國的生活方式并視之為理所當然。民意調查的結果只不過使我們對已知事項多了一些了解而已。要想了解另外一個國家,必須先對其國民進行系統的定性研究,然后民意調查這種方式才能派上用場。慎重的抽樣調查可以告訴我們支持和反對政府的人各有多少,但是如果事先不了解他們是怎樣看待自己的國家的,抽樣調查結果又有什么用呢?只有在弄清了他們對國家抱有什么樣的觀念后,我們才能知道活躍在街頭或國會中的各個派別到底在為何而爭論。一個民族對待政府的態度要遠比那些標志各黨派力量的數字具有更普遍、更持久的重要性。在美國,政府對共和黨和民主黨來說都是一種必要的惡,而且它限制了個人的自由。除非是在戰爭年代,美國政府職員的社會地位并不比在私營企業中任職的人高多少。美國人的這種國家觀與日本人簡直不能相提并論,甚至與歐洲許多國家也有很大差別。我們首先要了解的就是他們這方面的觀點。這些觀點體現在他們的風俗習慣、對成功者的評價、關于民族歷史的神話、民族節日的辭令中,我們要對這些間接表現進行系統研究。

就像我們研究選舉中的贊成票和反對票的比例一樣,我們也能夠認真地、充分地研究某個民族在生活中所形成的基本觀念以及他們所推崇的解答方案。日本就是這樣一個國家,其基本觀念很值得我們研究一番。我的確也發現,如果我們弄清了西方觀念與日本人的人生觀相悖之處,掌握了他們所使用的一些范疇和符號,那么我們所看到的日本人行為中的許多矛盾就不再是矛盾了。我開始理解了,為什么某些反差很大的行為,在日本人看來卻是一以貫之的某一體系的組成部分。我可以盡量解釋這是為什么了。我和日本人共事時就發現,他們原來使用的那些奇特的詞句和概念,現在居然變得意義重大且飽含深情了。西方人要想理解他們的道德觀和罪惡觀就必須脫胎換骨。他們的觀念體系是與眾不同的,既不是佛教的,也不是儒教的,而是日本式的——包括日本的優點和缺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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