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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古代政制時期的公共世界》 觀眾:陌生人的聚集

要理解公共生活的衰落,必先了解它繁榮昌盛的年代和它賴以存續的條件。在接下來四個章節中,我將會描繪18世紀中期巴黎和倫敦的公共生活的形成、表現、危機和結果。在這描述中,我將用上兩個詞組:“古代政制時期”和“布爾喬亞”。先來談談這兩個詞或許對讀者有點幫助。

“古代政制”通常被當成封建主義的同義詞;因而“古代政制時期”可以指稱自公元800年到1800年之后這段時間。我傾向于采納托克維爾對這個詞的用法:“古代政制時期”指的是18世紀,尤其是商業的和行政的科層組織在各個國家和繼續存在的封建特權并存共生的那一段時間。如此一來,英國就跟法國一樣,都有一種“古代政制”,雖然這兩個國家的科層組織和封建特權各不相同。若提起“古代的秩序”,我們有時候會傾向于想象一個衰敗的社會,卻看不到它內部的腐爛;但我們既不能把古代政制當成衰敗的社會,也不能對它內部的矛盾視而不見。長久以來,人們并不能很好地把握這兩個原則。

至于“布爾喬亞”這個詞,我承認自己用起來沒有那么自如。許多人不管是研究奧古斯都年代的羅馬、中世紀的貝拿勒斯[33],還是分析當代的新幾內亞,總會不約而同地講述一些善良的無產階級被邪惡的布爾喬亞力量所鎮壓的故事。這種機械的階級分析方法極其愚蠢,讀者因此不想再聽到有人提起“階級”或者“布爾喬亞”,也是情有可原。不幸的是,布爾喬亞曾經存在過,階級也是事實,而且我們必須盡量實事求是地來談論它們,而不是將其妖魔化。若要研究18世紀的城市,肯定無法避開對該城市的布爾喬亞進行分析,因為他們是這座城市的統治者、管理者,為它提供財政支持,而且還占了其人口的很大一部分。此外,“布爾喬亞”這個詞所涵蓋的意義也比“中等階級”廣得多;“中等階級”指的是一個人在社會階梯中占據了中間的位置,卻沒有說明他是如何爬到那兒的。布爾喬亞則表明,某人擁有這個地位是因為他參與了某些非封建的商業或者行政工作;豪門貴族的管家或許在社會中占有一個中間地位,但他卻并不是布爾喬亞。當然,18世紀城市的布爾喬亞和19世紀的布爾喬亞不一樣,就經濟功能、自我意識和道德規范而言,前者與后者并不相同;但這種區別涉及到階級內部的各種變化。不過在這里,讓我們拋棄階級這個詞吧,因為它很容易被濫用,而且使用它有一個缺點,會使人誤認為這個階級沒有歷史。

最后,我來說說下面幾章的安排。第三章討論觀眾的問題,第四章分析信念的系統,第五章講述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的差異,第六章再來談談表達。我們要記住的是,這些內容并不是四種不同的經驗,而是同一種公共經驗的四個方面。除此之外,我們還應該記得的是,雖然公共生活的現代形式——這種形式的公共生活圍繞著崛起的布爾喬亞階級和衰落的貴族階級展開——在18世紀方始形成,但公共生活并不是到了18世紀才出現。

城市是陌生人較為可能相遇的地方。然而,“陌生人”可以分為兩類。意大利人可能會把闖進他們的街區的中國人當成陌生人,但他們知道如何看待這些入侵者;通過膚色、眼睛、語言和飲食習慣,一個意大利人能夠辨認出一個中國人,并把他放在和自己不同的位置上。就此類情況而言,陌生人等同于一個地方的外來者,而且這個地方的人對他們自己的身份有相當的認識,他們憑借某些規則來區分誰是自己人,誰不是。但在另外一種情況下,這些規則就起不了作用:陌生人不是一個外國人,而是一個未知的人。一個確實有用于辨識自己身份的規則的人有可能遇到這種意義上的陌生人;比如說一個意大利人遇到一個他無法“定位”的陌生人;然而,如果人們對自己的身份沒有清楚的認識、本身的傳統形象正在喪失,或者從屬于一個尚未被貼上清晰標簽的新社會群體,他們相互之間也會覺得對方是未知的陌生人。

作為第一類陌生人聚集地的城市以各種民族雜居的城市最為典型,例如曼哈頓之外的現代紐約,或者開普敦;在這些城市,種族和語言是最為明顯的差異。至于第二類陌生人聚居的城市,則必有一個新的然而尚未成型的社會階級正在形成,而且該城市正圍繞這個社會群體進行重新組織;在這樣的城市中,陌生人具備了一些未知的屬性。此類城市可以18世紀的巴黎和倫敦為例。新興的階級則是商業布爾喬亞。

“布爾喬亞的興起”是一句極其常見的話,乃至有個歷史學家發表評論,宣稱惟一不變的歷史因素是中間階級總是在各個地方興起。這種深入人心的觀念遮蔽了一個有關階級變化的重要事實,那就是新興的或者發展中的階級通常對自身沒有清晰的認知。有時候,它的權利意識比它的身份意識出現得早;有時候,它的經濟力量走在相應的禮儀、品味和道德倫理之前。因而,新興階級的出現能夠創造出一個陌生人的環境,在這個環境中,許多人相互之間變得越來越相似,但他們自己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們察覺到群體和群體之間原來的差異、原來的界限已經模糊消失,卻沒有新的規則來辨認擺在眼前的差異。在18世紀,隨著布爾喬亞商貿階級的擴張,各國首都出現了很多無法被劃進某個階級的人,這些人客觀上很相似,但卻沒有認識到他們之間的共同點,對傳統社會等級劃分的松動也視若無睹。他們缺乏一種新的語言來指稱“我們”和“他們”、圈內人和圈外人、社會階梯的“上”和“下”。

陌生人環境中的觀眾問題跟戲院中的觀眾問題如出一轍:如何讓那些不認識你的人相信你。比起陌生人都是圈外人的環境,在陌生人都是未知人物的環境中這個問題更加迫切。對一個圈外人來說,他若要取信于人,則必須刺穿一道障礙,利用圈內人所熟悉和使用的各種因素來讓自己顯得值得信任。但在尚未定型的社會環境中,陌生人遇到的問題要復雜一些,因為他不知道對于他所希望取信的人來說,什么樣的行為標準才是合適的。在第二種情況中,人們可以采取一個辦法,那就是創造、借用或者模仿各種在大多數場合都會被認為“得體的”或者“值得信任的”行為。這種行為無關乎每個人的個人處境,所以它也并不強迫人們試圖相互辨認對方的身份。當這種行為出現的時候,一種公共領域就要誕生了。

那么,讓我們來看看導致18世紀各國首都產生未知的陌生人環境的各種因素。我們將會探究1750年前后數十年間巴黎和倫敦的人口規模、人口遷徙和人口密度。

誰到城市來?

1750年,倫敦是西方世界最大的城市,巴黎則僅次于倫敦。所有的其他歐洲城市規模遠遠落后于它們。可以簡單地這么說,自1650年到1750年這一百年間,巴黎和倫敦的人口持續增長。這種說法沒錯,只不過我們必須給它框上各種條件。[34]

下面來看看倫敦的人口增長。倫敦的人口在1595年大約為15萬;1632年為31.5萬,1700年在70萬左右,到了18世紀中期,則變成75萬。倫敦在過去兩百年來的工業年代的人口增長令這些變化相形失色:在19世紀,倫敦的人口從86萬增長到500萬。但18世紀的人們并不知道后來的情況。他們只能見到眼前發生的事情,對他們來說,這座城市,尤其是在17世紀中葉那場大火之后,已經變得人滿為患。[35]

要估算巴黎在這段時間的人口變化比較難,自1650年至1750年期間,動蕩的政局影響到人口普查的工作。最為精確的估計大抵如下:1637年,紅衣主教黎塞留[36]的人口普查得出的數字是大約41萬;1684年為42.5萬左右;1750年則是50萬。一個世紀增加這么多人貌似變化不大,尤其是跟倫敦情況比較起來。然而,我們必須考慮到法國全國的背景;正如皮埃爾·古伯指出的,在18世紀上半葉,整個法國的人口并沒有增長,實際上可能還減少了。盡管法國的總體人口在下降,但巴黎的人口卻在慢慢增長。[37]

這樣看來,“增長”在倫敦和巴黎所呈現的態勢并不相同,但城市增長本身到底意味著什么呢?如果城市的出生人口多于死亡人口,那么在一定時間之內,增長的人口可能來自城市內部;如果出生人口少于死亡人口,而城市的規模仍在擴張,那么只有一種可能,即遷入的外來人口數量大于城市自身由于出生—死亡比率而失去的人口數量。塔爾博特·格里菲思和H·J·哈巴卡克研究了18世紀的死亡和出生,他們就醫療和公共衛生的改善在多大程度上降低了死亡率和提高了出生率這一問題展開了激烈的爭辯。但不管這個學術問題如何解決,毋庸置疑的一點是:1750年之前的100年間,巴黎和倫敦的人口增長很大程度上依賴于自小城鎮和農村遷入的外來人口。人口學家布豐扼要地闡述了這一點。他告訴我們,在1730年,“倫敦必須(從外地)補充出生人口的一半以上才能維持原有的人口數量,而巴黎只能提供自身所必需人口的大約七十五分之一。”[38]

雖說巴黎和倫敦的人口增長各不相同,但外來的移民卻是其惟一原因。感謝E·A·萊格里的研究,我們才能夠清楚地了解到1650—1750這一個世紀間倫敦的遷入人口數量及其模式。據他估算,在這段時間里,倫敦每年必須遷入8000人才能達到那樣的增長。遷入的都是些年輕人——萊格里估計他們的平均年齡是20歲——而且通常尚未結婚。也就是說,和一個半世紀之后美國農民涌入城市的浪潮不同,當時舉家遷往倫敦的例子并不常見。利用C·T·史密斯在1951年所搜集的史料,我們能夠畫出遷入人口的原籍所在地的分布圖;多數人來自倫敦郊外大約50英里的地方;在當時,50英里是一段至少需要兩天才能走完的旅程。[39]

遷入巴黎的移民情況也是一樣的。眾所周知,自從路易十四殯天之后,法國的貴族更多地在巴黎生活;但即使在太陽王[40]時代,這些人也沒有徹底離開巴黎,而是把它當成避難所,用以逃避虛文矯飾的凡爾賽宮廷生活。他們的回歸并不足以扭轉巴黎的人口由于嬰兒和兒童的死亡而日漸減少的趨勢。根據路易·亨利的研究,我們似乎可以合情合理地說,和倫敦一樣,巴黎也通過吸納移民來補充自身的人口;這些移民年輕而且單身,原籍距離巴黎至少兩天的路途;而且和英國的情況相同,促使他們離鄉背井的并非饑荒或者戰亂(這些情況后來才出現),他們離開家園,只是為了改善自己的命運。因而我們可以得知,當時的倫敦是一個大城市,其增長的人口至少有一半是從外地遷入的舉目無親的年輕人。巴黎也差不多,它比倫敦小,但相對于當時的其他城市來說規模相當龐大;在全國人口增長停滯的情況下,它的人口緩慢增長;它所補充和增加的人口幾乎全部來自同一類遷入的移民。[41]

因而,在這兩個城市的人口構成中,一類特殊的陌生人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單身的他或她切斷了過去的社會關系,來到一座相當遙遠的城市。實際上,在談到他們所在城市的人口狀況時,18世紀20年代的倫敦人或巴黎人通常用“大雜燴”、“難以捉摸”、“值得懷疑”和“尚未定型”來形容這些外來人。在笛福[42]筆下,由于出現了很多外地來的人,倫敦“人滿為患”,因此政府部門和管理條例面臨著新的挑戰。他找不到任何詞語來描繪這些新來的人,只能稱他們為“各色人等的大雜燴”。除了“愛爾蘭游民”之外,這些人之中似乎并不存在任何社會秩序。而且由于他們毫無組織,笛福還預言曾經涌入這座城市的他們將會被沖刷出去:“依鄙人愚見,今日之倫敦雖曰人滿為患,然則匯聚此地之盲流,其來固若洚水之噴涌,其去亦將如退洪之猛洩。”[43]

馬里沃的《瑪麗安妮的生活》和《暴富的鄉巴佬》[44]也同樣將巴黎視為一個流動的陌生人匯聚的城市。在這兩本小說中,馬里沃將巴黎描述為一個五湖四海的人都能夠“通過”的地方,因為整座城市已經充滿了“不知底細的”移民。對原來的巴黎人來說,他們越來越難以了解“交談對象的真實人品”。

1900年的紐約人或波士頓人對外來的陌生人也有一番描述,讓我們來將它和上述形象進行比較。在美國的城市,人們刻板地用種族來看待陌生人;如果某個陌生人被歸為劣等種族,那么他將會被目為下等人或者危險人物,從而遭到本地人的排斥。但在笛福或馬里沃的小說中,我們看不到這種刻板的歸類;他們所熟悉的陌生人城市并不能從種族、經濟或者民族上加以區分(倫敦的愛爾蘭人除外)。移民通常孤身而非舉家遷徙,這一事實使得他們的“底細”更加不為人所知。

人們常常把倫敦形容為一個大“wen”。現在這個詞有超級大都市的意思,但在18世紀初期,它的含義卻并不美好;當時它的含義是一個流出各種膿液的腫瘤。人們也用“不知底細”等來形容城里新出現的人群,但這個詞恰如其分地體現了隱藏在那些較為文雅的詞匯之后的憎惡。這些人彼此之間如何打交道?他們孤身只影,甚至尚未成年便來到他鄉異里,也跟外國來的移民不同,身上缺乏那種一目了然的陌生性。他們將依賴什么條件來判斷彼此的交往?人們應付這種各色人等的大雜燴時,將會用上什么樣的知識?過去有何種類似的經驗可供參考?

當我們用“人口增長”來描述這兩個城市時,這個詞并不僅僅意味著一些中立的數字。它指明了一種獨特的社會事實。由于城市變得越來越大,它的居民遇到的問題也越來越多。

他們住哪里?

人們或許會以為這些人會分別住進城里不同的區域,每個城區都有特定的經濟和社會特征。這樣區分陌生人就會變得容易一些。然而,自1670年之后,不管是在巴黎還是在倫敦,這種社會生態學的進程常常中斷和出現混亂的情況——諷刺的是,混亂恰恰是試圖解決日益增長的城市人口的計劃造成的。

從邏輯上來說,城市有兩種方式可以用來安置增長的人口:擴大城市的面積,或者讓同一個地方容納更多的人。幾乎沒有一個城市的增長模式如此簡單,即要么拓展空間,要么加大原有城區的人口密度。它也不僅僅是同時增加土地面積和人口密度的問題,因為人口增長并非“能夠預測的”現象,人們無從用漸進的重新規劃來容納每一次人口增長。人口增長通常迫使整個城市的生態環境進行重組,我們必須把城市當作晶體,它的每一次重新合成都必須加入更多的構成這種晶體的物質。

如果走上17世紀40年代的巴黎或者1666年的大火之后的倫敦街頭,我們將會吃驚地發現,一些以現代的標準來說極其狹窄的空間聚集了非常多的人口。馬路兩旁密密麻麻地挨在一起的房子每間至多只有兩三米寬,然后這些建筑群之間會突然出現一些巨大的開闊空間。實際上,如果我們來到巴黎城墻附近的新建筑或者倫敦城與威斯敏斯特之間的無人地帶,我們見到的將不會是建筑密度逐漸降低的情況,而是一種突如其來的斷裂:從擁擠的街道變成幾乎像農村一樣零零落落的房子。

在1666年大火之后的倫敦和17世紀80年代的巴黎,這兩座城市的人口分布開始出現了新的形式。至于焚毀或者開墾的土地,人們并沒有簡單地將其填滿。在一種新規則的支配下,這些土地被重建成廣場,而且這種廣場無論從外觀還是功能上都跟中世紀城鎮的廣場有著根本的區別。雖說都是和中世紀的過去決裂,倫敦和巴黎兩地的廣場設計理念之間的差異卻非常明顯。但這兩種截然相反的對過去的顛覆卻產生了相同的社會后果。

17世紀80年代興建的巴黎廣場受到之前兩件事的影響。首先是伯尼尼[45]在羅馬的杰作,其次是路易十四和他的建筑師在凡爾賽的建設。伯尼尼在羅馬的圣彼得大教堂之前設計了斜邊廣場(Piazza Obliqua),這個廣場顛覆了文藝復興時期廣場設計的核心理念。在文藝復興時期,廣場的設計應該突出空間封閉性和嚴肅性;但伯尼尼希望通過形式的設計來凸現空間的空曠。17世紀80年代的巴黎建筑師采納的正是這樣一種理念:在密集的市區建筑之間插入空曠的空間。最初體現了這種理念的是1685—1686年間建設的凱旋廣場(Place des Victoires)。[46]

對巴黎城來說,這樣一種嘗試的意義在于:人口分布的規劃即將和人類設計出來的無限空間的幻覺聯系起來。在人口密集的地方造成巨大空間的幻覺這種設計原則貫穿在旺多姆廣場(1701年動工)和殘疾人廣場(1706年完工)之中,并在雅克—昂格·加布里埃爾[47]設計的協和廣場(1763年落成)中體現得最為淋漓盡致。

有部分設計這些巨大城市空間的建筑師原本是為了建設凡爾賽宮而接受訓練的;例如,哈爾杜因—曼沙爾[48]在主持了凡爾賽宮的工程之后,就參與了旺多姆廣場的建設。凡爾賽宮是一個等級森嚴的地方,它的單間、套房和花園無不體現了居住者的高低貴賤;起初人們認為它彌補了17世紀60年代的巴黎的不足之處;但18世紀初期的巴黎也是對凡爾賽宮的矯正。這些空曠的市區廣場將不會容納臨近街道的各種活動,街道將不會成為廣場生活的入口。和凡爾賽宮所有建筑物強調的重點不同,廣場本身并不承載社會意義,它只是限制在其內部發生的活動,這些活動主要是人流和車流的通過。除此之外,這些廣場在設計之初,并沒有打算為逗留或聚會的人群提供便利。因此,哈爾杜因—曼沙爾設法使攤販、雜技團和其他形式的街頭貿易無法在他所設計的廣場上找到立足之地,并且廣場上的咖啡店只能在室內營業,驛站更是徹底被清除到廣場之外。[49]

巴黎在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名聞遐邇的廣場生活因此遭到了削弱。這兒的廣場曾經有過各種各樣的功能,保羅·蘇克爾曾說過城里的各種活動在同一個地方“交疊”;但現在巴黎的群眾生活已經煙消云散了。[50]

實際上,正是為了清除出這些巨大空間而進行的拆遷和建設活動迫使部分巴黎人口從1660年的城市中心搬到較為偏遠的郊區。18世紀初期,殘疾人廣場附近的貴族和為數眾多的婢仆遷徙到瑪萊區;圣敘爾皮斯教堂前面的空地也是另一群貴族及其扈從移家圣日耳曼牧場區的空曠地帶之后清理出來的。隨著巴黎人口逐漸增加,這些大廣場周邊地區的人口密度變得更加大了,但這些中心地帶再也不是原來那些人群能夠聚集在一起舉辦各種活動的地方了。[51]

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巴黎的廣場是開放地帶,和作為受限制地帶的住宅恰好相反。18世紀初期這些意義重大的廣場既調整了巴黎城的人口分布,也重構了人群的功能,因為它們改變了人們聚集的自由。召集一群人變成了某種特殊的行為,人群只在三種地方匯聚:咖啡廳、公園和戲劇院。

在倫敦,廣場供人群自由聚集的功能也在1666年到1740年這段時期走到了終點,只不過經由了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而已。1666年的大火之后,人們推動了很多重建倫敦城的計劃,最大的規劃是克里斯托弗·列恩[52]提出的。這些計劃幾乎立即遭到英王查理二世的否決。這些計劃若是得到落實,將會給倫敦添加很多裝扮市容的景點,類似于伯尼尼在羅馬的杰作或者隨后哈爾杜因—曼沙爾在巴黎所建的廣場。實際上,對列恩規劃的批判正好意味著人們拒絕不久前在倫敦市區落成的那種廣場,即伊尼戈·瓊斯[53]設計的女修道院花園。[54]

但是通過修建廣場來調節城市人口分布這個理念并沒有被拋棄。女修道院花園區的貝德福德公爵和布盧姆斯伯利區的南安普頓伯爵開始在廣場四周修建住宅區,那些廣場“雜亂無章地分布在一個區域上,各自獨立,但彼此之間并沒有完全斷開”。這些廣場的重要特征是它們不會像女修道院花園那樣,被小販、雜技演員和賣花女之類的人填滿;而是會種上各種灌叢和樹木。[55]

人們常說英國人把住宅建設在封閉的花園周邊,是因為他們試圖在城市的建筑中保留鄉野的感覺。這種說法只有一半是對的。布盧姆斯伯利區這些房子本質上是城市住宅,而且是成批建設而成的;它們和倫敦未受大火焚毀的市區那些正在興建的房子十分相似。如果有個現代人能夠想象一片玉米地中央突然出現了一座摩天大樓,還有停車場、交通燈和所有服務設施,并且大樓的建設者事先知道玉米地周圍將會很快出現其他摩天大樓,那么這個現代人將多少能夠體會到貝德福德公爵和南安普頓伯爵在開發他們的地產時的心態。[56]

這些星羅棋布的廣場的創造者十分堅決地將商業活動排除在廣場區域之外。貝德福德公爵向當局申請立法,驅逐在廣場擺賣兜售的小攤小販。盡管這道禁令在17世紀90年代期間很難得到落實,但它在18世紀20年代生效。廣場本身變成了自然博物館,周邊則是極其復雜的住宅。實際上,那些開發者的期望實現了。人們在這些廣場附近蓋房子,這片區域的人口漸漸變得和老城一樣稠密。

現在我們可以看到,不管是巴黎還是倫敦,在通過廣場規劃對人口進行重新安置的過程中,廣場本身不再是一個多功能的場所,也不再是一個聚會和觀察的場所。廣場因為受到限制而不再成為自由區域,當時的人們如何看待這一現象呢?笛福栩栩如生地描繪了18世紀20年代的情況:

倫敦浩劫,市容全毀;樓宇如雨后春筍,櫛比鱗次,興建者恣意無忌……但求一己之便利……遍觀全城,觸目皆雜亂無章、奇形怪狀之樓閣,觀者惟茫然若失,不知身在何方而已矣。[57]

城市的增長意味著它失去了中心城區,失去了核心區域。在笛福看來,這種增長并非一種假以時日便會慢慢成熟的現象。它讓人覺得突兀:

今世誠乃歷史之緊急關頭,以文人之眼觀之尤然……倫敦內外,樓閣臺榭,連綿不絕;廣袤之地,日見增益;荒郊野嶺,咸成市肆第宅;人口稠密,直謂舉袂成幕,揮汗成雨。疇昔滄海桑田之變,今日已成見慣之事,況乎其間歷時未久,無非數載光陰……[58]

倫敦和巴黎的人口帶來的社會問題,其實也就是如何成為一名陌生人或者和陌生人共處的問題。而城市人口密度加大帶來的社會問題,則是這些陌生人該在什么地方經常性地出現、以便各類陌生人的形象能夠得到定型的問題。原來的聚會場地,也即多用途的廣場,已經被侵蝕了;在巴黎,廣場自身成為景點,而在倫敦則變成自然博物館。人口的分布狀況就這樣創造了一個未知陌生人的環境。

盡管如此,假使城市中社會群體的等級結構依然原封不動,這些互為觀眾的陌生人或許就能夠避免多數法律約束的重擔,而且在現成的場景框架之內即可保證信任的激起。因為人們將能夠以這種等級結構的地位、義務和禮儀為標準,用于判斷所遇到的陌生人;等級或許依然能夠充當信任的準繩。但和人口變化緊密相連的首都的經濟侵蝕了這一準繩,使得人們不再能夠用等級來確切地判斷陌生人之間的關系。因為在和陌生人打交道時,等級變成了一種不確定的標尺,所以觀眾的問題就產生了。

城市布爾喬亞的變化

18世紀上半葉,英國和法國的經濟在國際貿易方面取得了迅猛的增長。自1700年至1780年,英國的外貿翻了一番;主要的出口市場由歐洲轉變為英國自身的海外殖民地。法國則乘虛而入,占領了原先和英國往來的其他歐洲國家市場。[59]

貿易的增長對這兩個國家的首都造成了極大的影響。倫敦和巴黎既是主要的港口,也是遠洋航運的商業金融中心和物流配送中心,貨物經由這兩個城市進出口以及在國內各省份流轉。蒸蒸日上的貿易同時帶來了物理性的和社會性的后果。在倫敦,和新建的廣場促使市區擴張一樣,泰晤士河上蓬勃發展的貿易推動了城區的西進。而在巴黎,塞納河上興隆的貨運生意也使市區向西擴張,市中心瓦匠區[60]沿線和城市之島[61]周邊各處碼頭也出現了越來越多的泊位和倉庫。[62]

社會性的后果是,貿易的增長創造了金融業和商業的職位,也給城市社會帶來了新的管理部門。說到這兩座城市的“布爾喬亞的發展”,我們指的不是專事生產的階級,而是貨物配送的從業階層。到城里來的年輕人在這些商貿行業找到工作;實際上,當時出現了某種勞動力短缺的情況,因為要求工人能讀會寫的崗位多于識字的求職者。和人口密度的平衡一樣,城市中工作崗位的平衡也通過晶體重組的方式進行:18世紀兩國首都的新興貿易活動并不是以原來已有的行業為基礎而展開的,城市的整個經濟結構圍繞著它進行了重組。例如,對于小手工業者來說,碼頭的商鋪太過昂貴;因而他們開始搬出中心區,而后又搬離了首都;與此同時,商人則搬了進去。

就這群批發商布爾喬亞的興起而言,我們所要關心的問題是他們有沒有一種清晰的階級認同,因為如果沒有的話,他們彼此之間更會有一種未知陌生人的感覺。

曾經有個作者這樣評論巴黎,他說它的布爾喬亞知道他們是一類新出現的人群,但并不知道他們到底屬于哪個階層。在17世紀的“宮廷和城市”年代,商人階層傾向于掩蓋自己的出身;但18世紀的商人和先輩不同,他們更有自信。然而,這群處于社會中間階層的人依然弄不清他們自己的身份:他們是新的階層,但這是一個什么樣的階層呢?狄德羅[63]創作了一些劇本描繪當時的布爾喬亞生活,比如《一家之主》[64];劇中人物把沒有土地的他們依然能夠生存,甚至還能過得不錯當成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關于商業階級缺乏這種“我們是誰”的正式宣言,原因之一是他們的自信也許尚未變成驕矜。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考慮到這個階級的經濟形成過程,人們很難給它下確鑿的定義。這是每個人都能進入的階級,一個全新的、不斷擴大的階級;它是流動的而不是世襲的階級。城市中的貿易持續發展,市場的本質也隨之改變,所以和文藝復興時期前后的商業階級比較起來,它的階級界限要模糊得多。原來的市場競爭都是為了取得在某個地區的專營地位或者對某種貨物的壟斷經營,但在18世紀初期,市場發生了變化,商家的競爭是在某個地區之內或者圍繞某種商品而展開的。正是這種市場變化使得各類商人無法確定自身的中間階級身份。

例如,不管是在倫敦還是巴黎,出售大量商品的露天市場都是在這個時期形成的。人們從船上出售貨物,也在特定的城區做買賣。和中世紀的市場不同,圣日耳曼市場和霍勒市場是永久的交易場所,每個售貨者均有政府頒發的營業執照。17世紀40年代,隨著修女院花園大樓的落成,倫敦也開始對市區的露天市場進行規范化整頓。然而,市區貿易的營業執照不同于原來的進出口許可證。原來那種某些特定的公司壟斷經營某些特定商品——比如茶葉一度由東印度公司專營——的情況不再出現,一些公司通過公平競爭或屢見不鮮的違法手段出售同一種商品。因而,市場競爭的本質不再是奪取某個區域的壟斷經營權,而是變成在同一個區域內部比賽誰的生意更好。由于這兩個城市成為國際銷售和采購中心,它們的內部市場的競爭變得激烈起來。[65]

在《城市的經濟》一書中,簡·雅各布斯認為,在這種城市增長的影響下,人們為了擺脫和他人競爭的壓力,將會不斷地尋找尚未有競爭的地區,追求可供出售的新貨物和新服務。總體而言這個觀點讓多數歷史學家覺得惱火,但稍加改變,用它來解釋這兩個城市中的一種特定現象也不無道理。當手工作業的區域被毀之后,父親讓兒子接過衣缽的難度要大得多。原因很簡單:父親無法把一切都交給兒子。他能夠把資產或者手藝傳下去,卻無法給兒子留下穩定的熟客群體和源源不絕的原料供應。再者,在那些促使父親為了贏得競爭而辛勤勞作的條件的影響下,兒子很容易產生另立門戶的打算,企圖通過從事貿易或者那些在他們看來競爭不那么激烈的工作(實際上這種表象通常是假的)來為他們的技藝開辟新的市場。18世紀初期倫敦和巴黎的貿易擴張使得子承父業的現象更為少見。由此造成的結果是,人們很難僅僅通過一個陌生人的家庭背景來判斷他是“誰”。[66]

在18世紀城市經濟重組的過程中,市場競爭引起的階層錯位從商人延伸到手工業勞動者。這種情況在行會中體現得最為明顯。17世紀晚期,巴黎和倫敦的大多數勞動者都加入了各種各樣的行會;但到了18世紀,加入行會的勞動者人數銳減。有些學者——如桑巴特[67]——通常認為,內中原因在于行會并不適合順應工業社會而出現的流動勞工市場。但這種解釋是錯誤的,因為工業社會在18世紀尚未來臨。正如卡普勞指出的,其時城市工人的生活中有一些直接的原因促使他們放棄行會工作,加入較為不固定的職業。一個人從學徒變成業主從理論上來說是可能的,但實際上機會相當渺茫。在18世紀的巴黎行會,“不管是終身學徒還是房間裝飾工,這些工人極其貧窮,而且咸魚翻身的機會等于零;他們憎恨這種生活境況甚至多過憎恨他們那些不加入行會的兄弟”。退一萬步說,就算桑巴特是對的,18世紀行會的衰落確實是因為其功能跟不上時代的變化,但當時的人們故意拒絕加入行會這一判斷也是正確的,因為對年輕人來說,即使父親的會員資格使得他擁有在該行業工作的權利,這個年輕人也未必有活可干,“前途”什么的就更不用提了。[68]

中間階層爭相出售和別的商家相同的貨品,與此相似,下等的勞工階級爭相出售其他人也能提供的服務。17世紀末期,打算替人幫傭的勞工數量遠遠多過聘請仆人的崗位;這種勞動力過剩的狀況在18世紀持續惡化。這些傭工的供給超過需求太多,乃至他們若帶著孩子便很難找到東家——同樣是為了打理家務,比起養活原來的仆人全家,自然是只雇傭成年的傭人省錢。通過城市轉口的國際貿易的規模愈大,城里的服務經濟便會愈加四分五裂,手工業和服務業內部的競爭就會愈加激烈;人們不再能夠依靠工作的區域來劃分不同的人群。[69]

在這兩座蓬勃發展的城市,它們的人口和經濟共同導致了未知陌生人的出現;至少在短期之內,人們難以通過事實認定來定位未知的陌生人。當人們離鄉背井來到城市,姓氏、社會關系和風俗習慣已經無助于確定他們的身份。當大量的人口被安置在各處廣場周邊,而這些廣場又不是聚會和社交的地方,通過日常的觀察來認識這些陌生人就變得更加困難了。當復雜的市場競爭拆毀了各種經濟活動之間固定的藩籬,職業“地位”也無助于確定人們的身份。上輩人和下輩人的身份斷裂變得更為常見;子承父業讓位于另謀生路,不管兒子比父親更加潦倒還是更有出息。

所以人們很難用諸如你從哪里來、你屬于哪兒、我在馬路上碰到你的時候你在干什么之類的標準來判斷陌生人的身份。我們可以再拿這種情況來跟20世紀初期紐約的人口狀況相比較:移民到紐約的人的身份,可以通過他們所說的語言立刻得到定位;他們通常全家移民,或者拖家帶口乘坐火車;他們聚集在城里的種族聚居區,甚至還依據他們在原來的國家所居住的城市甚至鄉村聚居在種族聚居區之內的同一個街區。在紐約,每個種族聚居區的功用曾經類似于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巴黎廣場的用途。街道既是購物區,也是人們集會和隨意觀察他人的地方,而且街道的中心地帶往往建有教堂。18世紀中期巴黎和倫敦的陌生人缺乏這些自動的組織模式。

讓我們來澄清這種缺乏判斷身份的準則的情況,因為我在這里所做出的描述,可能會令讀者認為古代政制時期大都會市民居住的地方是一個卡夫卡式的抽象世界,這個世界的人們毫無特征,難以相互區分。這種想法和史實不符;18世紀的都會是這樣一個地方:生活在其中的人們費盡心機來認識和定義他們和陌生人的關系;關鍵的一點在于,他們不得不費盡心機。由于受到城市生活的客觀環境的影響,人們不再相信其他人的原籍、家庭背景或者職業等“自然的”、常見的身份標簽。努力認識自己和其他人的關系,努力賦予這些社會交往一種固定的形式,也就是努力創造一種有意義的觀眾意識。通過將新的城市社交儀式和舊的宮廷交際禮儀進行比較,我們或許能夠理解當時的人們如何從一個陌生人的環境中創造出有意義的觀眾意識。其中牽涉到的是,兩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在初次會面的社交戲臺上該如何提問、寒暄、介紹和交談。

宮廷和城市的相互影響

若有人在18世紀50年代觀察巴黎人和倫敦人的言談舉止,他必定會吃驚地發現,這兩座城市的差別并不大,反倒是它們各自關于禮貌的定義迥然相異。他還會注意到如果跟英國和法國截然不同的宮廷生活比較起來,這兩座城市已經變得十分相似。

英王查理二世之后的宮廷生活和法王路易十四之后的宮廷生活背道而馳。儉樸的清教教規得以施行之后,英國人發現他們的社會出現了一種新的宮廷生活,宮廷中人不拘禮節,寬厚敦和,致力于解決管理的不善和政局的混亂;這種情況從1660年持續到1688年。“投石黨之亂”[70]平息后,路易十四統治下的法國人卻發現宮廷生活變得秩禮分明,若網在綱,有條而不紊;這種情況延續到1715年為止。在英國,伴隨著1690年之前一日千里的城區發展的,是越來越穩定的政局和宮廷生活;也就是說,倫敦的發展和穩定的、受到限制的君主政制的發展是攜手共進的。而在法國,國王的力量和巴黎的力量是相互對抗的。路易十四修建了凡爾賽宮,不再在杜伊勒里宮長住,目的是為了更好地控制他的王公大臣,使他們無處可逃,只能乖乖地呆在等級森嚴的皇宮中。直到1715年路易十四崩殂,路易十五治下的法國政府重回巴黎,凡爾賽宮的諸種綱紀方告廢弛。因此,從政治方面上來說,英國和法國的宮廷歷史比較起來恰好相反。但就社交方面而言,它們不乏相同之處。

在17世紀中期的宮廷中,爵位官階不同的人彼此寒暄時會根據對方的身份,用上一套復雜的諛術;而且不止法國的情況如此,德國、意大利和英國也一樣。當然,被阿諛奉承的一方是地位較高的人;有爵位和沒有爵位的人進行交談時,使用表明社會地位的頭銜對雙方來說都是得體的:侯爵先生和訟師先生說話。這些場合的恭維就是當著別人的面贊美他那些眾所周知的優點。在圣西門的回憶錄中,我們見到人們彼此“稱贊”,說著諸如“得見閣下,鄙人三生有幸,久仰閣下……”之類的客套話,后面跟著一長串戰功、家庭關系或者——當和地位稍低的人交談時——這個人身上某些為人所稱道的懿范。在初次會面盡力奉承某個人是一種和他或她建立社會關系的方法。[71]

以宮廷為主的社交圈的結構使得此類寒暄和恭維相當容易。除了凡爾賽宮之外,這些宮廷都很小,所以某個人的名聲和背景很容易在小圈子里面傳開。關于凡爾賽宮鼎盛時期有多少人,各種估計數字相差甚巨;但根據圣西門和諸如瓦倫·哈密爾頓·劉易斯之流的現代作家的作品,我們很清楚的一點是:只有取得某種官爵的人才有可能在凡爾賽宮相遇,這類人也不多,所以人們有可能在相互介紹之前,便已從口耳相傳中了解到對方的底細。更何況在交談中取得主動相當重要,人們和陌生人會面之前,往往會先打探對方的情況。[72]

這種場合自然會產生各種各樣的閑話。人們會毫無顧忌地搬弄他人的是非,巨細靡遺地談論那些人犯了什么罪、出了什么緋聞或者有什么虛偽的表現;因為在宮廷中,所有這些私人的事情都躲不過眾人的耳目。此外,閑話和社會地位的關系非常清晰。在圣西門的回憶錄中,下級從來不向上級表示他知道——或者實際上他聽到——有關這個上級的閑話;而上級則可能不帶惡意地表明他聽說過關于這個下級的閑言碎語,甚至在初次會面時詢問這些傳聞究竟是真是假。

在70年后的倫敦和巴黎,說閑話的模式改變了。為了清晰起見,讓我們來分析同一個要是在過去也能進入宮廷的社會階級。1750年,切斯特菲爾德伯爵提醒他的兒子:如果有人正在向他介紹某個人,切忌提及這個人的家人。因為人們無法確切地知道一個人和他的家人之間存在什么樣的情感關系;而由于倫敦的“混亂”,人們甚至無法確切地知道一個人的家庭是不是完整。當時兩地的人口相當稠密,而且又充滿了陌生人,人們很難在相互交談時阿諛對方、稱贊對方的人品。于是人們發明了一些用于寒暄的客套話,這些客套話越空泛越好,而且用詞務求華麗,它們本身就能使聽者甘之如飴;人們無論和什么人進行交談,都可以用上這些套話,而不會顯得唐突冒昧。實際上,恭維的要點在于贊揚對方,卻顯得委婉而客觀。[73]

例如,在馬里沃的《瑪麗安妮的生活》中,當瑪麗安妮第一次在巴黎參加盛大的宴會時,她吃驚地發現那兒的賓客極其熱情與健談,他們很少談論她沒有聽說過的人,和她交談時的分寸也把握得很好,絲毫沒有刺探她自己的私生活。18世紀的城市社交禮儀恰好和17世紀中期的宮廷社交風格相反。初次見面時,人們通過各種新的禮儀建立起社會關系;而這些新的禮儀則以承認不知道對方的“底細”為基礎。[74]

受到城市環境的影響,說閑話呈現出一種特殊的屬性。如果你和某個相識未久的人搬弄其他人的是非,伏爾泰寫道,那么你就侮辱到他了。他人的是非不再是初次見面的人所能搬弄的話題,說閑話成了友誼發展到一定程度的標志。如果交情不深,說別人閑話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因為聽你說的人可能會把你說的話講給那個人聽;甚至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說起一個女人多么放蕩,卻不知站在你面前的就是這個女人——這種事情在18世紀30年代屢見不鮮。因而,大城市的人們在初次結識的時候不再談論有關私人的事情。[75]

18世紀40年代,很多作家不厭其煩地宣揚逢人且說三分話的觀點,切斯特菲爾德伯爵也許是其中最為著名的一位。在寫給兒子的信中,切斯特菲爾德不斷地強調,若要在這個世界中生存,就必須向其他人掩飾自己的感情。切斯特菲爾德在1747年的一封信中寫道:

爾等極易墮入圈套,受奸猾之徒擺布玩弄,蓋因初出茅廬者,常懷赤誠之心也……吾兒已涉人世,交游須加謹慎。待人謙恭有禮,惟亦須抱懷疑之意;阿諛奉承固然無妨,傾蓋如故則大可不必。[76]

幾天之后,切斯特菲爾德再次強調了他的建議——實際上,正是從這一年開始,切斯特菲爾德開始了他的長篇大論,一再告誡他的兒子,在巴黎和倫敦這樣的大城市,只有戴上面具才能避免掉進“陷阱”。切斯特菲爾德的用詞非常刻板:

與人傾談,切勿論及自己,勿圖以汝之志趣私事,博聽者粲然。須知汝感興趣,彼等或覺無聊乏味;況且自身私事,宜守口如瓶。[77]

切斯特菲爾德再三援引他年輕時所犯的錯誤。年輕時他受到家人的保護,對倫敦的現實一無所知,以為坦誠和率直是良好的道德品質;當他開始在倫敦過上成年人的生活之后,這些美德讓他付出了代價,“對自己和其他人造成了極大的傷害”。和塞維涅夫人[78]相同,切斯特菲爾德也是在豪門貴族之家成長起來的,但在18世紀40年代,他將塞維涅夫人的“靈性”視為會帶來危險的性格,因為他的社會生活環境已經不再是皇室宮廷,而是充滿了陌生人的大都會。

18世紀中期是偉大的社交年代,但它的民眾卻似乎配不上這樣一種榮譽。生活的客觀環境迫使人們彼此懷疑對方的身份,而且這種懷疑并非和情感毫無關系。正是由于對未知陌生人的憂慮,才會出現諸如切斯特菲爾德的建議(“自身私事,宜守口如瓶”)之類的言論;對客觀環境的憂慮因此增強了客觀環境的影響——這種影響是一件披在陌生人身上的斗篷,使得人們再也無法通過各種現實因素來給他進行“定位”。那么,這些不善于社交的人如何創造了一個社交活動如此頻繁的社會呢?他們利用什么工具來建立彼此之間的關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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