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中文版序
- 公共人的衰落
- (美)理查德·桑內特
- 1527字
- 2019-08-09 11:24:28
在中國讀者看來,《公共人的衰落》所針對的問題可能會顯得既陌生又熟悉。這本書的西方背景在于上一代的各種社會學爭議。我希望本書更具普遍吸引力的地方在于它對個體主義和公共空間的論述。
當我開始寫《公共人的衰落》時,社會學界對公共生活的討論主要集中在政治方面,而我的途徑更加接近于人類學和歷史學。于爾根·哈貝馬斯和漢娜·阿倫特是研究公共生活的歐洲理論家中的翹楚。前者認為公共領域是由經濟利益和政治爭論構成的;哈貝馬斯的理論根源是馬克思主義思想,所以他著重強調利用政治力量來克服階級分化。到了20世紀90年代,這種強調最終變成他的“交往互動(communicative interaction)”理論。與之相反,漢娜·阿倫特相信有一個純粹的公共政治領域的存在,她認為在這個領域之中,無論屬于哪種階級、性別、種族或者民族,所有市民都能夠平等對話。哈貝馬斯將“公共”當成物質生活的產物,而漢娜·阿倫特則拒絕按照市民的物質環境來對他們進行定義。
我試圖以大城市這種特殊環境為背景,來理解日常行為及其社會交往模式;就這一點而言,我的觀點更接近唯物主義。我采用的方法來自人類學,這種方法就是對戲院中正式的表達模式和城市街頭常見的表達模式進行比較。在學術界的黑話中,這在當時被稱為公共生活的“戲劇學模式”,最近則被稱為“述行性”。我主要研究了倫敦、巴黎和紐約從18世紀到我們這個時代的演變,由此賦予這種模式以一個歷史框架。
所以你們可以把西方對公共生活的理解當成一個精神的等邊三角形。其中一條是哈貝馬斯的邊,“公共”的構成要素就是人們試圖超越他們自身的物質利益的斗爭;第二條是阿倫特的邊,“公共”由一些特殊的市民組成,這些市民彼此之間進行非人格的、平等的對話,他們拒絕用他們的同一性語言來交談。第三條是以我和我的學派為代表的邊,“公共”是形象而具體的;它主要研究人們和陌生人說話的方式、他們在街道上所穿的服裝以及室外空間與室內房間的對比;并且通過對日常行為和藝術領域中經過精心組織的表達進行比較,它厘清了這些具體行為的含義以及它們的表達性。
在我的想象中,有兩點可能會直接引起中國讀者的興趣,那就是個體主義和公共空間。“個體主義”遠不僅是一種和經濟競爭有關的東西。它涉及的是個體和其他人的關系的社會意義,還有個體對自我的心理學認知。從社會層面來說,我在《公共人的衰落》中提出的觀點幾乎是一種不證自明的真理;大城市中的日常行為確實變得越來越和他人無關;就心理層面而言,我的觀點也許顯得更加激進。我認為由于人們將他們自身視為個體,心理體驗變得貧乏了,人們也變成一些具備更少表達性的自我,受到親密性的專制統治,缺乏陌生人與他者性的刺激。我認為非人格性能夠并且應該豐富自我。
根據我本人在中國的游歷,我想你們也面臨著這樣的文化問題,當然你們的問題從形式上來說與書中提到的文化問題十分不同。與歐洲一直以來的情況一樣,對于你們來說,日常社會的“黏合劑”如今是一種問題,同樣成為問題的還有非人格關系的“衰落”所帶來的心理混淆和窒息。這些問題在我們共同面臨的城市公共空間的質量問題中體現得更為具體。
如今說北京、上海和其他城市在建筑和戶外公共空間的組織方面變得越來越西方已經是一種老生常談。我的著作探討了這種西方模式的缺陷:我試圖說明公共空間變得統一和同質化的過程與原因,這種同質性給日常社會交往帶來的窒息后果,以及物理的統一性所造成的那種心理錯亂的特殊感覺。我利用我的方法對戲臺和街道進行比較,從而作出了上述這些判斷。我們用藝術來補償伴隨著陌生人在街頭上、在現代城市的公共領域中出現的死寂與冷漠。
總而言之,我希望你們把我這本書當作是另一種文化的公共生活史的描繪,但這種描繪和你們目前所面臨的問題并非全然無關。我想感謝本書的譯者李繼宏讓你們能夠讀到這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