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西暖閣，三希堂。

相傳乾隆皇帝得到王珣的《泊遠帖》、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和王獻之的《中秋帖》，將三件稀世珍寶珍藏于此處，此殿得名“三希堂”，“三希”即“士希賢，賢希圣，圣希天”，士人希望成為賢人，賢人希望成為圣人，圣人希望成為知天之人。皇上日常宿于三希堂，殿內陳設典雅精致，處處留心，一步一景。

戌時。

皇上得閑翻看一卷《資治通鑒》，這時惠公公進來：

“皇上，該翻牌子了。”

皇上沒有理會，惠公公又說道：“新晉的宮嬪除了彤貴人都還沒侍寢過，皇上是否召見？”

皇上揮手，元慶連忙說：“皇上，明早要去太后宮里用膳，太后若是問起來……”

皇上嘆氣：“拿過來吧。”皇上未作多想，隨手翻了珍貴人的綠頭牌。

“奴才即刻就去承乾宮傳旨。”惠公公退出去，元慶點了熏香拿進來。

“黃金甲味道太重，給朕撤掉。”皇上揉了揉太陽穴，不耐煩地說：“皇后不知是怎么想的，聽說朕撤了龍涎香就送來這些勞什子。”

元慶一邊手腳麻利地熄滅香爐，一邊回話：“娘娘為皇上思慮心切，一時用錯了心思也是有的。黃金甲的香氣比龍涎香更重，奴才會吩咐下次少燃一些。”

“不用有下次了，明日把皇后送來的黃金甲一并賞給……賞給珍貴人。”

“奴才知道了。”元慶把暗掉的油燈挑亮，“皇上，是時辰就寢了，奴才服侍您安置。”元慶叫來了伺候更衣的人，眾人無聲地魚貫而入，連走路都不帶一點聲音，有條不紊的服侍皇上更衣。有人解下皇上的藍色江綢常服的襟扣，有人在身后為皇上散下辮子，一邊為皇上按摩頭頂，舒筋活絡，一邊用沾著刨花水的篦子為皇上梳頭……皇上微閉著眼，突然嗅到一陣沁人心脾的蘭香，與焚香不同的氣味，讓人格外舒心。

皇上睜眼，只見尚寢、典執、司筵等人皆已退出，元慶在外庭候著，殿內只有一位小宮女低著頭專心地在為自己洗腳，溫水劃過腳面，仿佛又有一陣清雅的蕙蘭幽香襲來，皇上納罕，不知這暗香浮動從何而來。

“知有清芬能解穢，更憐細葉巧凌霜，不知哪里來的蘭香，倒叫人十分舒服！”皇上欣然道。

殿內沒有其他人，正在服侍洗腳的小宮女答話：“皇上喜歡這蘭香，蘭香固然襲人，可奴婢覺得，蘭之貴于心性。”小宮女膽子倒是挺大，敢未經允許擅自答話。

聞聲有些熟悉，皇帝來了興趣：“說來給朕聽聽。”

“奴婢以為，鄭板橋的《高山幽蘭》才是真的道出蘭性，‘千古幽貞是此花，不求聞達只煙霞’。”

“小宮女倒是讀過一點書。”皇上頷首，一問一答地閑聊著，“繼續說。”

“奴婢賣弄了。蘭花千古，幽然貞潔，不求聞達顯赫，只愿化作山間煙霞，美自美與欣賞愛慕之人，就連樵夫，也不愿意讓他們看見。”

“這就是你說的蘭性？”皇上問道，“孤蘭化云難免過于悲涼，蘭香清韻豈不是更添了美感？”皇帝發現，蘭香仿佛是從宮女的身上透出來的，愈發想要跟這個洗腳的小宮女聊著。

“蘭花清淡雅致，流香輕發，只是太容易埋沒在百花爭妍之中，若是過分惹眼斗艷，便失了貞潔清致的蘭性，莫不如孤芳自賞，凌香初含，有心之人自然會尋得。”小宮女往洗腳盆里添了熱水，這熱水是煮沸的菊花水，放在通風處降溫成溫水，用菊花水泡腳能夠清眩明目。

“說的不錯，看來鄭板橋你確實是讀懂了，宮中女眷像你這樣讀過詩書的不多，抬起頭讓朕瞧瞧。”皇上看著小宮女的后腦勺，脖頸白嫩纖瘦，愈發地對其長相有些好奇。

小宮女聞言突然忍不住全身顫抖，不敢抬頭。

“你害怕朕？”

“皇上天顏，奴婢卑賤不敢對視。”

“也罷，朕不勉強你。”皇上溫和道，他翻看著手邊的《資治通鑒》，正讀到《漢紀》，隨口問道：“可曾讀過史書？”

“回皇上話，只略讀過。”小宮女回答。

起初，皇上覺得與小宮女說話有趣，便想找個話題跟她接著聊，隨口一問，想不到這小宮女竟然還讀過史書，便對她更加起了興趣：“此書為‘儒家三圣’之筆，朕近日又翻出來讀一讀。”

“史書記載王朝興衰，借以警示后人，皇上勤政愛民，資政自覺，是萬民之福。”

“這些話，朕早就聽夠了。”

小宮女頓了頓，“奴婢所說的是肺腑之言。”

皇上忍俊不禁：“怎么你的肺腑之言跟前朝的王公大臣一樣？如若不是人云亦云難道你們長了同一副肺腑？”

小宮女一時語塞，遲疑了一會，似是下定了決心似的，“皇上取笑奴婢，奴婢也曾讀過幾卷《通鑒》，奴婢以為史料浩繁，學者難以遍覽，即便是儒家三圣之一的司馬光所著的驚世之作，也有其不可取的地方。”

皇上啞然，殿中一時陷入令人緊張的沉靜，小宮女沉默，暗想難道是說錯了哪句話？片刻皇上笑出了聲音，饒有興趣地說：“你這小丫頭，適才朕讓你抬頭，你都不敢，現在怎么敢這么大膽的斷言？說來。”

“是。”小宮女松了一口氣，正色道：“《通鑒》中的很多的內容均是道聽途說，當世之謠言，竟也被拿來當史料寫進書卷。”

“謠言？”皇上愈發驚詫，心想這小宮女似乎是話里有話。

“人言可畏，何況是別有用心之人編造的謠言，皇上圣明，斷然不會被這樣的污言穢語所蒙蔽，一定能明辨是非。”小宮女一邊說著，一邊取來腳巾為皇上擦拭。

皇上進一步套話：“讒言止于智者，若是問心無愧，何必懼怕謠言纏身？”

“話雖如此，精忠岳飛為趙氏江山收復中原，因奸佞秦檜的讒言誣陷，被迫害成千古奇冤。謠言所起止，不在于被誣陷者能否于身自立，而在于被蒙蔽者能否洞悉曲直。”小宮女微抬起皇上的腳，為其套上軟底鞋。

皇上沉思，心下陡生疑惑：這小宮女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這番話只是一時興起還是另有所指。可就在沉吟不語之時，皇上還沒來得及細問，服侍的小宮女已經退出了內殿，殿內仍存若有似無的余香，在心頭漾開。

淡香清遠，細嗅來，仿佛一縷幽蘭從鼻尖劃過，轉瞬即逝。殿內陳設如舊，蘭香似剛離開的佳人，讓人感念不忘。

元慶輕聲稟報：“皇上，珍貴人已經到了。”

皇上一心沉浸于芝蘭之氣，興致淡漠說道：“幫珍貴人穿戴好，送回去吧。”

隨后，起身走到書案旁，提筆默下一首《高山幽蘭》：

千古幽貞是此花，不求聞達只煙霞。?

采樵或恐通來路，更取高山一片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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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三希堂的灑掃小太監在更換室內擱置的冰塊時，疑惑道：

“真是奇怪，昨晚上融化的冰水里，怎么有這么多蘭花瓣呢？”

元慶走過來，拍了小太監的腦袋一下，低聲呵斥：“不該問的別問，當心掉腦袋。”

“是，多謝公公提點。”

皇上下朝回到養心殿，昨晚的幽蘭香氣已經散去，唯留清淡雅致在心頭。

皇上問道：“元慶，昨晚上可有宮嬪來過三希堂？”

“回皇上話，昨晚兒除了被翻牌子的珍貴人，沒有哪位主子來過了。”

“難道真是個粗使宮女？”皇上自言自語，可那引經據典的才學，倒不像是粗使宮女的樣子。

元慶十分懂得看皇上的臉色，“皇上可是要找什么人？奴才這就去把昨晚兒伺候的人都叫來。”

皇上擺手，“不必了。”

戌時，惠公公來稟皇上翻牌子，皇上未理會。

“皇上，該翻牌子了。”惠公公又稟了一遍。

皇上忽然想起來什么，興趣索然道：“拿下去吧，也讓她們早歇了，朕今日不去后宮。”

過了一會，服侍更衣的人進來，皇上刻意嗅了嗅，沒有聞到一絲沁潤心肺之蘭氣，亦沒有見到昨晚氣若幽蘭的佳人，好似昨晚的滿酌含香是幻覺，似夢中謫仙，這一思一念更讓皇上心馳神往。

皇上低喃：“三希堂，唯缺少一縷蘭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