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當醫生成為患者

在大多數人的潛意識里，總覺得醫生不會生病，因為醫生有著專業的醫學知識，常年跟疾病打交道，又有著豐富的經驗，仿佛就是疾病的“克星”，自然有辦法躲著疾病走。

但現實恰好相反，醫務人員實際上也是疾病的高發人群，每天接觸大量的患者，不僅工作強度大，身體被過度透支，而且無論疾病多么兇險，是不是傳染性疾病，作為醫務人員都必須第一個沖到前頭。所以，每年都有很多醫護人員累倒、病倒，一些醫生甚至在工作崗位上猝死，把一生都奉獻給了這一偉大的職業。

在擁有健康時，無論醫生還是患者其實都不太懂得珍惜，等到失去的時候才后悔莫及，讓身體經歷了無數苦難。道理雖然都懂，但我們總是在親身經歷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刻骨銘心。

2000年12月，北京已經進入了寒冬，時不時還刮一陣沙塵暴，冷空氣和沙塵夾雜著吹到臉上，刀割一般難受。這樣的天氣再碰上一些壞消息，心情也如同這鬼天氣般難以形容！

從檢驗科出來，走到戶外，寒風突然之間把我吹醒，我這才意識到人生或許將要迎來一次磨難。我不由得用力攥緊了手里的尿檢結果單，像是要把這十幾分鐘發生的事情在我腦海中抹殺掉。但這根本不可能發生，檢驗結果上清清楚楚地寫著：“紅細胞滿視野，尿蛋白+++”。

從早上起床上廁所，發現馬桶里的尿呈洗肉水樣的淡紅色開始，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上午看完門診后立即沖到了檢驗科做尿常規檢查。檢查結果出來后，擔憂有增無減。

如果不懂醫，尿檢單上的幾個結果只是一堆符號和文字，沒有任何意義。作為醫生，我卻很清楚這對我意味著什么。

正常尿液中原本不應該出現紅細胞。因為我們的腎就像一個過濾器，血液被腎小球過濾后生成尿，濾過膜的縫隙很小，紅細胞不能通過，蛋白質這樣的大分子也不能通過，所以如果尿中出現紅細胞或者蛋白質就意味著腎臟細胞出現了損傷，過濾血液的功能受到影響。血液中的紅細胞成了漏網之魚，被排到了尿液中，“+”越多，說明損傷可能越嚴重。尿常規檢查時在高倍鏡下發現10個紅細胞就計為“+”,20個計為“++”,30個計為“+++”。紅細胞散在“滿視野”是說在高倍顯微鏡下看到的都是紅細胞，已經多到沒辦法用“+”來表示。

西醫診斷疾病的依據，除了患者的癥狀，同時還要結合檢驗結果和一些必要的輔助檢查項目。然后進行鑒別診斷，一項項排查。

血尿意味著什么？有眾多可能，譬如泌尿道炎癥、結石、腎炎或腎病綜合征，或者服用了磺胺類藥物、奎寧、利福平、苯妥英等可能會造成血尿等不良反應的藥物，還有一種更可怕的結果——腎臟腫瘤。

蛋白尿意味著什么？尿液中蛋白質增多分為長期性和暫時性。比如剛做過劇烈運動，腎臟血液供應減少，氧供應不足，腎細胞的功能也會跟著下降，短時間內會導致蛋白尿。這多屬于運動性尿蛋白，一般幾小時后會自行消失，并不代表腎臟出了什么毛病，休息幾天就會好。但是長期尿蛋白呈陽性（帶有“+”），說明腎臟可能產生了實質性損害。

在眾多可能性中，最嚴重的就是腎病。俗話說：男怕傷肝，女怕傷腎。為什么？因為這兩種病不好治，纏綿不休，根除困難，并且傷氣傷神傷心，當然也會伴隨傷財。

糟糕的是，結合我目前的身體狀況來看，情況可能一點都不樂觀，我的身體同時還表現出很多異常信號：在此之前的兩個星期，我的感冒一直不見好，精力也大不如前，經常腰酸腿疼。

沒想到，怕什么就來什么，老天爺捉弄人時從來不心慈手軟。腎內科的醫生看到尿檢結果，抬頭看了看我，皺起了眉頭：“夏醫生，情況可能不太好，問題出在腎臟，不像是膀胱或者輸尿管。”

真的是腎病？我不敢相信，先后又去了北京幾家治療腎臟疾病比較有名的西醫醫院，最后給出的診斷結果和方案終于讓我認清現實：“IgA腎病的可能性比較大。現在沒有特殊藥物能夠治療IgA腎病，主要是注意多休息，別太累，別感冒。”

當擔憂的事情最終塵埃落定的時候，作為醫生的我也傻眼了，可仔細回想起來，我似乎并沒有足夠的理由去抱怨老天的不公。我的腎病看似突如其來，實際上早就露出了端倪，而這背后，也有我作為醫生的無奈。

1983年大學畢業，帶著一股初出茅廬的拼搏勁頭，我來到北京天壇醫院，正式成為一名醫生，開始了我熱愛的神經內科工作。只是我沒有想到，作為醫生不僅需要聰明的大腦，更需要強健的體魄，才足以應對日常工作。

那時，北京市有神經內科的醫院并不多，北京乃至全國的神經內科患者蜂擁到天壇醫院，我們作為科室主力自然工作量巨大。每天的門診、急診、病房工作已經讓人焦頭爛額，還要抽時間抓緊教學、論文等事情，直忙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感覺自己就像汽車上的輪子，一直處于高速旋轉中。不僅如此，每天上班我都要穿越大半個北京，在北城和南城之間來回奔波，光在路上就要耗費三四個小時，每天回到家都累得半死。

十多年堅持下來，我感覺我這個輪子快要轉不動了，終于下定決心：我要調動工作，到離家近的安貞醫院去。盡管天壇醫院領導們堅決挽留，我還是毅然決然地選擇離開。

我并不是怕吃苦，我喜歡神經內科，也熱愛我一直工作著的天壇醫院，可是我的身體每況愈下，每天都感到非常疲憊，力不從心，如果繼續忍耐，身體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罷工。另外，醫生這一職業要求“學無止境”，醫生要想在業務上不落伍，必須有一副好身體，而且還能拿出一定的時間充電、學習，這寶貴的時間從哪里來？工作上的時間是全負荷的，下班后只剩下疲勞了，根本沒有精力去完善自我。

在同事們忙得焦頭爛額、正需要人手的時候提出調動，我內心又自責又羞愧，感覺自己就像個逃兵。但那段時間我每天都感到全身疼痛難忍，幾乎要站不起來，只能狠下心來。

1997年9月，我終于如愿以償來到了北京安貞醫院，仍然做著我喜愛的神經內科工作。身體得到喘息的機會，我這棵快要枯萎的小草也逐漸有了生機。可好景不長，隨著北三環、北四環的快速發展，到安貞醫院看病的人越來越多。安貞醫院是以心血管病為重點的綜合性醫院，神經內科在這里雖然不是主要科室，但心腦血管不分家，于是我又開始了踩風火輪的生活，病房、門診、急診、教學、論文、學習，奮斗不休。

到了2000年，工作量比1999年增加了許多。每年的12月是門診最忙的日子，冬季腦卒中發病率高，再加上醫保患者要在年前取藥，門診非常熱鬧。在特殊時期，門診醫生不能請假，而且往往到12點還吃不上中午飯，等到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到食堂也是有什么吃什么，能填飽肚子就行，下午1點準時坐到診室里開始工作，此時門口已經有一堆患者在等著你。

偏不湊巧，在最忙的時候我卻得了場感冒。一開始我對這場感冒并沒有太在意，以為是太過勞累，只要注意休息就好。

來到安貞醫院的3年時間里，我一直覺得身體恢復得還不錯，即便每天照樣很累，只要好好睡一覺就會緩過來。但出乎意料，這場感冒怎么都不見好，拖拖拉拉2個星期了，總是感到腰酸腿軟，渾身無力，被折磨得非常難受。但門診的醫生都不敢請假，一個醫生請假，其他醫生會相應地承受更大的工作量和壓力。所以，我還是咬牙堅持，想著再過一個月就是春節，到時候患者減少了再好好休息一下。

沒想到，就在這時候發現了血尿，還被診斷為腎病。

腎臟是一個比較特殊的器官，主要負責排毒、調節人體電解質平衡、促進激素轉化等，兩個腎臟共同完成繁忙的工作。這兩個腎臟看似合作愉快，但出現問題后也可能互相包庇，也就是說，一個腎臟出了問題，另一個會直接頂替上去繼續工作，這時候身體并不會表現出什么異常癥狀，直到另一個腎臟也出現問題，我們的身體才會有感覺，因為兩個腎臟都已經罷工，身體里的毒素也就沒辦法排出去。所以，腎病大多數都是比較隱匿的疾病，不容易察覺，而一旦察覺了，很可能就是大問題。

更讓人絕望的是，IgA腎病目前還沒有有效的治療方法，唯一能做的就是多休息，少感冒，減少對腎功能的損害，讓火車減慢行進的速度，否則可能很快發展為慢性腎衰竭，未來只能通過透析或腎移植維持生命。

大多數疾病都是從量變到質變，疾病在初期經常被忽視。就像IgA腎病，誘發因素很隱匿，如身體疲勞、反復感冒，這時候我們大多是能撐就撐，直到發展成中晚期才到醫院去檢查。

從這一點來說，我這個醫生做得也不夠格，當初也根本沒意識到勞累、感冒會對身體造成如此大的影響，以至于發展成腎病。所以，別把感冒當小病，出現疲勞感或尿液有異常時必須及時去醫院檢查，對身體充分負責，不要等到出現嚴重疾病時才后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