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第一景 旅店庭院中
[腳夫甲提燈上]
腳夫甲 唉喲!要不是已經早上四點了,你就把我絞死。北斗星都高高地升到新的煙囪上頭了,我們的馬還沒有配備好。喂,看馬房的!
馬夫 (自內)來了,來了!
腳夫甲 勞你駕,湯姆,把我的短尾巴馬的鞍子拍拍,前頭墊上點羊毛。可憐的家伙,脖子后頭的皮都擦破了——破得一塌糊涂。
[腳夫乙上]
腳夫乙 給馬吃的豆料潮得什么似的,馬吃下去絕對立刻就長蟲子。打從前在這兒看馬房的那個羅賓一死,這個店簡直就不像話了。
腳夫甲 可憐的家伙,燕麥漲價之后,他就沒過過舒服日子,他就是那么死的。
腳夫乙 我看在整個去倫敦的道上就是這個店跳蚤最兇,咬得我跟一條鯉魚似的。
腳夫甲 跟一條鯉魚似的!媽的!打半夜起就咬我,哪個基督教的國王也沒挨過像我這樣的咬![1]
腳夫乙 哼,他們連把夜壺也不給我們,我們只好往壁爐里撒尿,尿里面長跳蚤就跟泥鰍身上長蟲子似的。
腳夫甲 喂,看馬房的!出來啊!該死的,給我出來啊!
腳夫乙 我那塊腌肉,還有兩捆生姜,得一直送到嘉林克勞斯去呢!
腳夫甲 唉呀!我那個柳條籃子里的火雞都餓壞了。喂,看馬房的!死鬼!你頭上不長眼睛嗎?你是聾子嗎?我恨不得把你的頭打破,那就跟喝酒似的是一樁天大的功德,不然我就是個混蛋!出來啊,該死的家伙!你怎么一點也靠不住?
[蓋茲山上]
蓋茲山 起來啦,大哥,幾點鐘了?
腳夫甲 我看有兩點了。[2]
蓋茲山 勞駕,把你的燈借我,我到馬房里去瞅瞅我的騸馬去。
腳夫甲 等著,別忙!你這種把戲我不是沒有見過,哼!
蓋茲山 勞駕,把你的燈借我!
腳夫乙 你借得倒容易啊?“把你的燈借我!”說得倒好啊!媽的,等我看你絞死以后再說。
蓋茲山 腳夫老兄,你打算多咱到倫敦啊!
腳夫乙 到那兒反正得上燈了,這個錯不了。(向腳夫甲)走吧,莫格斯大哥,我們去把那些客人叫起來,他們帶的錢財不少,要找人搭伴一起走!
[二腳夫下]
蓋茲山 喂,伙計!
伙計 (自內)扒手的話:離你不遠。
蓋茲山 這就等于店里的伙計說:離你不遠。因為你跟扒手的關系就和監工的跟做工的關系一樣。你是那個出主意的。
[伙計上]
伙計 早上好,蓋茲山大爺,我昨天晚上告訴你的一點也不錯。有一個從肯特林子來的小地主,身上帶著三百個金馬克。昨天晚上吃飯的時候,我聽見他親口對他的一個同伴講的。那家伙是一個查賬的會計,也有不少貨色,天曉得是些什么。他們已經起來了,正在吆喊著要雞蛋和黃油,眼看就要上路了。
蓋茲山 小子,他們要是不撞見圣尼古拉的徒弟,[3]我這根脖子就算送你啦。
伙計 我才不要呢!你把他留著給絞刑手吧!我知道你作為一個沒信用的壞人信奉圣尼古拉倒是非常真誠的。
蓋茲山 你干嗎對我講絞刑手呢?我要是絞死,可就給絞架找來一筆大買賣。因為我要是絞死,老約翰爵士也得陪我,你知道他可不能說是一個餓得要死的瘦鬼啊。嘿,我們這一伙里還有一些你夢想不到的好漢,為了尋開心,他們也加入了我們這一行,給我們添了不少光彩。萬一遭到查問,他們為了自己的名譽,總會設法保全,決不至于出差錯。別當我是跟那些地痞流氓、打悶棍兒的、吹胡子瞪眼的青面酒鬼們來往的人。跟我來往的全是些富貴閑人和財政人員。他們的嘴是很嚴的,講究動家伙不講究說廢話;講究吆喝不講究喝酒;[4]講究喝酒不講究祈禱。不過,他媽的,這么說也不對,因為他們整天對他們的圣神,也就是說對全國人民的腰包祈禱。與其說祈禱,還不如說“騎倒”,因為他們專會騎在人民頭上,用他們的地位當靴子踩著人民。
伙計 用他們的地位當靴子?這種靴子在泥里走,不透水嗎?
蓋茲山 不透,不透——王法早就給它上了一層油啦!我們這場搶劫就等于關起門來干,萬無一失。我們全有羊齒草的秘方,[5]可以隱身來去。
伙計 別扯啦!我看你們隱身來去不是什么羊齒草的功勞,而是因為有黑夜障眼。
蓋茲山 來,兩人拉拉手,我以一個老實人的名譽擔保,我們的買賣準有你一份。
伙計 別啦,你要是拿臭賊的身份向我擔保,我倒更信得過你。
蓋茲山 咳,算了,拉丁文的homo不是人類的總稱嗎?[6]叫那看馬房的把我的騸馬牽出來。再見,糊涂蟲!
[同下]
第二景 蓋茲山附近公路
[太子,波因斯及皮托上]
波因斯 快點,藏好,藏好!我把福斯塔夫的馬牽走了,他氣得說起話來帶刺,就跟上了膠的絨布一樣。[7]
太子 藏在這兒。
(眾人退至一邊)
[福斯塔夫上]
福斯塔夫 波因斯!波因斯!死鬼,波因斯!
太子 (上前)輕點,大肚子肥豬,瞧你這個嚷嚷勁兒。
福斯塔夫 波因斯上哪兒去了,亨爾?
太子 他先走到山頂上去了,我去找他。
(退至一邊)
福斯塔夫 我和這個賊一塊來搶劫算是倒運了,這個混蛋把我的馬牽走,不知拴在哪兒了。要是拿木匠的尺量量,再讓我往前走四尺路,我氣就要斷了——咳,隨他搗蛋吧!只要我把這王八蛋殺了而不上絞刑臺,我相信我還是會得到好死的。我老說再也不跟他一塊混了,說了有這二十二年了。可是這王八蛋就像把我迷住了似的。我敢拿我的性命打賭,這混蛋準給了我什么藥兒吃,使得我喜歡他;不可能有別的原因——我準是吃了什么藥兒了。波因斯!亨爾!這兩個該死的家伙!巴道夫!皮托!我餓死認了,再讓我往前走一尺去搶劫,我也不干了。我早就該改邪歸正,跟這些混蛋分家,這就跟喝酒一樣,等于做下一樁功德——不然我就是那些紅口白牙的癟三當中最地道的癟三。八碼高低不平的路對我說起來,就等于步行七十里,那些硬心腸的壞蛋們知道得很清楚。真是該死,賊跟賊也不講信用了。[8](太子等吹口哨)呼!你們這幫該死的家伙!把我的馬給我,你們這幫混蛋,把我的馬給我,然后找死去。
太子 (上前)輕點,胖子!趴下來把耳朵貼著地聽聽有沒有行人的腳步聲。
福斯塔夫 我趴下來之后你能找一副大杠子再把我抬起來嗎?他媽的!下回就是把你爸爸庫里所有的錢給我,我也不肯再扛著這一身肉走這么遠了!你們搗的是什么鬼,看我好欺負?
太子 一點也不錯,你太好欺負了,所以現在連馬都騎不上了。
福斯塔夫 勞駕,好亨爾太子,幫我把馬找來,你是國王的好兒子。
太子 去你的,混蛋!我是給你做馬夫的嗎?
福斯塔夫 拿你的太子的襪帶去上吊吧![9]要是我被捕,沖這件事我就反咬一口!看著吧!我要不叫人編些歌兒來罵你們,配著頂下流的調子來唱,愿我喝一杯甜酒就會毒死。開這么大玩笑,害我走這么遠?我就恨這個。
[蓋茲山及巴道夫上]
蓋茲山 站住!
福斯塔夫 我這不是站著嗎?你當我樂意哪?
波因斯 這就是我們的眼線,我聽得出來他的聲音。(上前)有什么信兒,巴道夫?
巴道夫 快蒙起來,快蒙起來,戴上面具!有一筆國王的錢下山來了,是運到國王的國庫里去的。
福斯塔夫 胡說,混賬東西,是運到國王的酒店里去的。
蓋茲山 這回我們全可以撈個夠了。
福斯塔夫 夠上絞刑臺的了。
太子 諸位聽著,你們四個人在這條窄路上迎著他們,奈德·波因斯和我到下面去把守著。要是他們從你們手里逃脫了,他們就會撞上我們。
皮托 他們有多少人?
蓋茲山 有八個十個光景。
福斯塔夫 他媽的,他們不會反過來把我們搶了吧?
太子 怎么了,大肚子約翰爵士,膽小了?
福斯塔夫 不錯,我是比不了你的祖父約翰·剛特,可是我也不膽小,亨爾。
太子 好,我們等著瞧吧!
波因斯 賈克伙計,你的馬就在籬笆后面,你要騎,就到那兒去找。再見,立定了腳跟。
福斯塔夫 如果我得上絞臺,這回我可揍不著他了。
太子 (向波因斯)奈德,我們的偽裝在哪兒呢?
波因斯 (低語)就在那兒,很近,藏起來。
[太子及波因斯下]
福斯塔夫 現在,各位兄弟,聽天由命,看誰走運;這就是我的話。每個人都要出力啊!
[眾旅客上]
旅客甲 來,大哥,讓那孩子牽著我們的馬下山去吧!我們不妨走走,讓腿活動活動。
眾盜(沖出來)站住!
眾旅客 耶穌保佑我們!
福斯塔夫 揍他們!剋他們!把這些混賬的脖子抹了!哈,婊子養的寄生蟲!整天吃肉的壞蛋!他們一意要跟我們年輕人作對!剋他們!剝他們的皮!
旅客甲 啊喲,我們可完了,我們的錢財也完了!
福斯塔夫 該絞死的、肚子鼓蓬蓬的王八蛋,你們是完了嗎?還差得遠呢,你們這幫肥胖的守財奴!你們要把全部家私都帶來才好呢。走,肥豬們,走!怎么啦,王八蛋?年輕人總要活命的,你們都是些高級陪審官,是不是?我們這回就審你們一頓瞧瞧。
[眾盜搶劫財物,捆綁旅客,驅之下]
[太子及波因斯偽裝上]
太子 強盜已經把安分的良民給捆起來了。現在只要你我能再把這幫強盜給搶了,高高興興去到倫敦,那么這回事足可以供我們做一星期的話題,一個月的笑料,永遠是一樁好把戲。
波因斯 藏好,我聽見他們來了。
(二人退后)
[眾盜重上]
福斯塔夫 來,兄弟們,把贓分了,然后趁天沒亮就上馬走吧。太子和波因斯要不是兩個地道的包,天下就沒有公道的事兒了!那個波因斯的膽子比一只野鴨子也大不了多少。
(眾盜分贓;太子及波因斯沖出)
太子 把錢留下!
波因斯 混賬東西!
[眾盜逃散,福斯塔夫略一招架
亦遺棄贓物逃下]
太子 得來毫不費力氣。讓我們快快樂樂地上馬吧!這幫賊全跑散了,嚇得膽戰心驚,彼此不敢照面,把伙伴也當成官兵了。走吧,好奈德!福斯塔夫流得那一身大汗,跑起路來倒給枯瘦的大地澆上不少油。要不是看來太好笑,我簡直也要可憐他了!
波因斯 聽那混賬胖子的叫喚勁兒!
[同下]
第三景 華克華斯城堡[10]
[飛將軍上,讀信]
飛將軍 不過,以我本人而言,世兄,我原是很樂意參加,只為我和你家有世代深厚的交情……
他很樂意參加,那他干嗎不來呢?因為他和我家有世代深厚的交情。從這封信里就可以看出來,他把我們的家看得還不如他家的堆房,讓我再往下看看:
你這番舉動是危險的——
嘿,那還用說嗎?著涼也是危險的;睡覺,喝酒全是危險的。可是讓我告訴你吧,傻大爺,我們就是要從這個危險的荊棘當中摘下安全的花朵呀。
你這番舉動是危險的,你列舉的盟友是靠不住的。時機尚未成熟,全盤計劃對勢力如此雄厚的敵人說來,未免定得過于輕率。
你以為這樣嗎?你以為這樣嗎?讓我再告訴你,你是個淺薄怯懦的蠢貨,你只會胡說八道。怎么能這樣沒頭腦呢!老天在上,我們的計劃是再周密不過的了,我們的盟友全是真誠可靠的。好計劃,好盟友,大有可為!非常高明的計劃,非常好的盟友。這個混賬東西真他媽沒有血性!哼,連約克大主教都稱贊這個計劃和進行的方案呢!媽的,我要是現在在他身邊,非得用他太太的扇子把他腦漿敲出來不可。有我父親,我叔父和我,還不夠嗎?不是還有愛德蒙·摩提麥伯爵,約克大主教和歐文·格蘭道爾嗎?此外不是還有道格拉斯嗎?難道他們不是都已經寫信給我,說下月九日就興兵和我相會嗎?難道他們不是有的已經起程了嗎?真他媽是個邪魔外道的混賬,不信神的惡人!哼,你瞧著吧!他這會兒嚇得心都涼了,準會跑去把我們的事情全部抖摟出來,告訴國王。唉呀,我真恨不得把身子一分為二,自己把自己狠狠揍一頓!怎么會想起拿這樣一樁光榮的大事來鼓動這樣一個沒骨頭的家伙!去他的吧!讓他去告國王好了,我們已經準備停當了。我今晚就出發。
[潘西夫人上]
喂,凱特!我在兩個鐘頭之內就要離開你了。
潘西夫人 親愛的丈夫,為什么這么孤獨呀?
我犯了什么過錯,兩周以來
不能夠跟我的亨利同床共枕?
告訴我,好丈夫,是什么剝奪了你的
胃口、歡樂以及酣適的睡眠?
為什么你總把眼睛俯向地面,
獨自坐著時,常常驚恐四顧?
為什么你的臉上失去了血色,
撇開我對你珍貴的權利,去跟
眼光暗淡的沉思和憂郁作伴?
在你不安的睡眠中我曾守著你,
聽到你喃喃講述著戰役、刀兵,
對你騰躍的戰馬呼叱號令,
喊道:“拿出勇氣來,沖上去!”你又
說什么出襲、退卻、塹壕和營帳,
密布的鹿角、壁壘以及堡墻,
還有各色的大大小小的戰袍;
說什么俘虜的贖金、戰死的士兵、
還有激烈的戰斗中種種波折。
你的神魂完全向往于戰爭,
因此在睡眠里也使你激動不寧,
使你額上經常掛滿了汗珠,
像才被擾亂的河里冒出的泡沫。
從你的臉上也看出好奇怪的表情,
就好像突然接到重大的使命時,
緊張屏息的狀況!這是些什么預兆呀?
我丈夫手頭準有重大的事情,
我也得知道;不然他就不愛我。
飛將軍 來人啊!
[仆人上]
吉廉帶著信包走了嗎?
仆人 大爺,他在一小時以前就走了。
飛將軍 勃特勒把郡將的馬匹送來了沒有?
仆人 有一匹,大爺,他剛剛送來。
飛將軍 什么樣子的?黑白條,短耳朵,對不對?
仆人 正是,大爺。
飛將軍 馬背上取得天下。
我這就騎上試試。啊,希望![11]
告訴勃特勒把它牽到院子里來。
[仆人下]
潘西夫人 你聽我說呀,爵爺。
飛將軍 你要說什么,夫人?
潘西夫人 你為什么這樣緊張興奮?
飛將軍 為了這匹馬呀,親愛的,我這匹馬。
潘西夫人 胡說,你這瘋瘋癲癲的猴子!
我看黃鼠狼也不會像你這樣
充滿了暴躁的脾氣。說句老實話,
我非要知道你的事不可,亨利。
我看我兄弟摩提麥一定是又想
爭他的名分,因此才把你找去
給他的舉動做支援。如果你要走——
飛將軍 要走得太遠,我就會累了,親愛的。
潘西夫人 討厭,你這學嘴的鸚鵡,好好地
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問的問題,
說真的,我會把你的小指頭掰斷,
如果你不肯對我吐露真情。
飛將軍 去你的,
去你的,搗亂鬼!愛?我才不愛你,
我并不心疼你,凱特。這個世界
不是讓我們玩娃娃和擁抱親嘴的;
我們要鼻子里流血,腦袋上開花,
讓大家都聞到香氣。天啊,我的馬!
你要說什么,凱特?你要我做什么?
潘西夫人 你不愛我嗎?你真的不愛我嗎?
好吧,不愛就不愛;你既然不愛我,
我也就不愛自己了。你不愛我嗎?
不行,告訴我,你說的是不是玩笑。
飛將軍 來,你要看我騎馬嗎?
等我一跨上了馬背,我就將發誓
我愛你沒有限度。不過,凱特,
記好以后我不要你總打聽我
去什么地方或者為什么事由。
我要去哪里,就哪里。歸結一句,
今天晚上我就得離開你,好凱特。
我知道你是明白人,但是再明白,
也不過是我的妻子;你是忠實的,
但是總是個女人;至于守秘密,
你是很謹慎的,因為我十分知道
你不會泄露自己不知道的東西。
我對你信任就到此為止。凱特!
潘西夫人 怎么,就到此為止了?
飛將軍 一點也不能多。不過,聽好,凱特,
我到哪里去,你也準跟到哪里,
今天我出發,明天你也就動身。
這樣做行了吧,凱特?
潘西夫人 也只好如此了。
[同下]
第四景 野豬頭酒店
[太子上]
太子 奈德,我告訴你,別在那間悶氣的屋子里待著了,出來幫我笑一會兒吧!
[波因斯上]
波因斯 你剛才到哪兒去了,亨爾?
太子 跟三四個飯桶在六七十個酒桶中間聊天。我現在真可以算是把最低下的調子都彈出來了。小伙子,我跟那批酒保拜了把子啦,每個人的小名我都叫得出:湯姆,狄克,法蘭西斯。他們已經在用他們的靈魂賭咒說,雖然我只不過是威爾士親王,但是在謙恭下士這一點上,卻有真正國王的風度;同時他們還老實告訴我說我不是像福斯塔夫那樣一個擺臭架子的人,我“夠朋友”,有骨氣,是個好孩子——上帝在上,他們確是這樣叫我的!——我要是一旦做了英國國王,東市所有的年輕小伙子一定全會為我盡力效勞。他們把大口喝酒叫作“上點大紅顏色”。你喝酒要是一口灌不下去,喘一口氣,他們就會喊:“嗨”,叫你“干了”。一句話,我在一刻鐘里已經把門路都精通了,以后一輩子都可以和補鍋的聊天飲酒。我跟你說,奈德,剛才你沒有和我在一起,實在錯過了一個可以獲得無限榮譽的好機會。可是,好奈德,為了表示你奈德這名字有多好,我把這價值一便士的糖送你,[12]這是一個倒酒的方才硬塞在我手里的。他一輩子就只會說這幾句話:“八先令六便士”,“您來賞光”,用尖嗓子再加上一句“來了,來了,先生”,“半月房間里甜酒一瓶記賬”[13]等諸如此類的話。不過,奈德,在福斯塔夫沒來以前,我們先解個悶兒。請你上旁邊那間屋子里待著,等我問問我那位小酒保,他送我這點糖是什么意思;你就一個勁兒地叫法蘭西斯,讓他沒法跟我講別的話,只能連聲答應“來了”。快進去,我給你玩個新鮮把戲看看!
波因斯 法蘭西斯!
太子 好極了,就這樣叫。
波因斯 法蘭西斯!
[下]
[酒保上]
酒保 來了,來了,先生。到石榴房間里去看看,拉爾夫。
太子 上這兒來,法蘭西斯。
酒保 殿下?
太子 你還得干多少年活啊?
酒保 不瞞你說,還得五年,也就等于——[14]
波因斯 (自內)法蘭西斯!
酒保 來了,來了,先生。
太子 還得五年!圣母在上,提著錫酒壺叮叮當當地還要待那么久!可是,法蘭西斯!你有沒有膽子給你的學徒文書來個泄氣,拔起兩腳,溜之乎也?
酒保 唉呀,說真的,殿下,我敢拿英國所有的書起誓,我心里真恨不得——
波因斯 (自內)法蘭西斯!
酒保 來了,先生。
太子 你今年多大了,法蘭西斯?
酒保 讓我看,到邁克爾節,[15]我就——
波因斯 (自內)法蘭西斯!
酒保 來了,先生。請等一會兒,殿下。
太子 不,慢著,法蘭西斯;你給我的那糖值一便士,對不對?
酒保 上帝在上,我但愿它值兩便士,好表示我這點兒心。
太子 為了這點兒糖,我要給你一千鎊。隨便你什么時候來要,都可以立刻得到。
波因斯 (自內)法蘭西斯!
酒保 來了,來了。
太子 來了,法蘭西斯?[16]現在來可不成,法蘭西斯;可是明天來就成了,法蘭西斯;要不然,法蘭西斯,星期四來也成;要不然,說真的,法蘭西斯,隨你什么時候來吧。可是,法蘭西斯——
酒保 殿下?
太子 你肯給他虧吃嗎?那個身穿皮背心,水晶扣子,頭發短短的,瑪瑙戒指,醬色襪子,毛絨襪帶,快嘴利舌,掛著西班牙式腰包的——[17]
酒保 上帝在上,殿下,你說的是誰呀?
太子 好,那你就等著賣你的紅甜酒吧!因為你知道,法蘭西斯,你這身白帆布的緊身衣早晚要臟的。[18]就是在巴巴里,老兄,你也得不到這樣好的價錢。
酒保 什么價錢,殿下?
波因斯 (自內)法蘭西斯!
太子 快點走吧,糊涂蟲,你沒聽見人家在喊你嗎?
(太子及波因斯兩人同時喊酒保,
酒保張皇不知所從)
[掌柜上]
掌柜 怎么啦?聽見人家這么大呼小叫,你還站著不動嗎?進去看看客人。
[酒保下]
殿下,老約翰爵士,還有那么六七個人,都在門口哪,讓他們進來嗎?
太子 讓他們等一會兒再開門。
[掌柜下]
波因斯!
[波因斯上]
波因斯 (學酒保的聲調)來了,來了,先生。
太子 小伙子,福斯塔夫跟其余的賊都在門口呢!我們開開心心好嗎?
波因斯 跟蟋蟀一樣開心,我的孩子。不過,我問你,你跟酒保的這場玩笑,有什么巧妙的用意?告訴我,是怎么回事?
太子 打老亞當的時候起,到目前這年輕的時代夜里十二點鐘為止,一切人們曾經有過的奇奇怪怪的尋開心的念頭,我現在算全有了。
(酒保持酒,匆忙穿過店堂)
幾點鐘了,法蘭西斯?
酒保 來了,來了,先生。
[下]
太子 這家伙會說的話還不如一只鸚鵡多,可是也算是父母養的!他干的活就是上樓下樓,他的口才就用來算賬。可是我還趕不上潘西,就是北方的那位飛將軍:他吃早飯的時候一口氣就殺死那么七八十個蘇格蘭人,洗洗手,對他的夫人說:“這種安靜生活真沒勁,怎么不給我一點事干?”“啊,我親愛的亨利,”他的夫人說,“你今兒又殺了多少人啊?”“給我那匹黑白條的馬來點麥芽水喝,”[19]他說;然后過了一個鐘頭才回答:“有那么十四五個吧,算不了什么,算不了什么。”請你把福斯塔夫叫進來吧!我就扮潘西,讓那個該死的肥豬裝他的夫人,摩提麥小娘子。“來呀!”醉鬼說。叫進瘦牛肉來,叫進肥油湯來!
[福斯塔夫,蓋茲山,巴道夫,皮托上,酒保持酒隨上]
波因斯 歡迎,杰克,你從哪兒來?
福斯塔夫 愿所有的包都他媽的遭瘟,都他媽的不得好死!真是的,阿門!給我來一杯酒,堂倌!我再也不干這種活計了,我還不如去縫襪子,補襪子,上襪底呢!所有的包都他媽的遭瘟!給我來一杯酒哇,混蛋。哪兒找有膽量的人去?(喝酒)
太子 你看見過太陽跟一碟黃油接吻沒有?[20]——軟心腸的黃油,一聽見太陽的花言巧語就溶化了。要是你看見過,你一定認得出眼前的這個混合物。
福斯塔夫 混賬東西,這個酒里也摻上石灰水了!壞蛋就做不出好事來;可是一個包比起一杯摻石灰水的酒來還要壞。死壞的包!算了吧,老杰克,不想活就別活了!這個世界里哪兒還找得到勇氣,十足的勇氣?你要是找得到,就算我是他媽的一條肚子癟了的青魚![21]那么大的英國,現在就找不出三個還沒有被絞死的好人來,其中的一個還是胖子,并且上了年紀了,愿上帝照顧一下我們這時代吧!我說這真是一個萬惡的世界。我要是個織布的就好了,[22]我可以去唱贊美詩或者隨便什么。所有的包都他媽的遭瘟,我還是這句話!
太子 怎么了,羊毛口袋,你在那兒叨嘮什么?
福斯塔夫 你還是國王的兒子呢!我要是拿一把木頭小刀不能把你打出國去,[23]把你所有的臣民趕得像野鴨子似的東飛西散,我從此臉上就一根毛也不要了。你,好一個威爾士親王!
太子 嘿,你這婊子養的胖家伙,你這是怎么了?
福斯塔夫 你難道不是一個包嗎?你回答我看看。還有那個波因斯呢?
波因斯 他媽的,你這大肚子肥豬,你要是叫我包,拿上帝起誓。我準捅你一刀子。
福斯塔夫 我叫你包?我才不叫你包呢,你還是先給我見鬼去吧!可是我情愿付出一千鎊來,讓你教教我怎么才能跑得像你一樣快。你的肩膀倒挺直,所以你才故意轉過背來逃跑,好讓人家欣賞欣賞。你難道就是這樣用背心給朋友幫忙?愿這種用背心的幫忙都給我遭瘟吧!我要的是肯面對我的人。給我一杯酒——我今兒要是喝過了一口,我就是王八蛋。
太子 唉呀,你這不要臉的家伙,你剛喝的酒,嘴還沒擦干呢!
福斯塔夫 那我也不管。(飲酒)愿所有的包都他媽的遭瘟,我還是這句話。
太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
福斯塔夫 怎么回事!我們這四個人今兒個一早搶了一千鎊。
太子 錢在哪兒,杰克,錢在哪兒?
福斯塔夫 錢在哪兒?早讓別人搶去了;足足有一百個人對付我們孤零零的四個。
太子 什么,你說有一百個人?
福斯塔夫 我單獨一個就跟他們十幾個人短兵相接,斗了足足兩個鐘頭。要是有半句假話,我就是個混蛋。我居然能脫身真是件奇跡。我的上衣被刺透了八處,褲子被刺透了四處。盾牌上全是窟窿,劍砍得成了鋸齒啦。你們看,有實物為證。我長這么大還沒有打過這樣賣勁的仗,可是還是不成。愿所有的包都他媽的遭瘟!你問問他們;他們說的要是有一句過火或是假話,他們就是奴才,就是惡魔的兒子。
太子 好,諸位,請你們說說,是怎么回事?
蓋茲山 我們四個攔住了有那么十二三個人——
福斯塔夫 至少有十六個,殿下。
蓋茲山 把他們給捆上了。
皮托 沒有,沒有,沒有把他們捆上。[24]
福斯塔夫 你這混蛋,他們明明是全給捆上了,一個也沒逃得過,不然我就是個猶太人,一個地道的希伯來猶太人。
蓋茲山 我們剛在分贓的時候,又有六七個向我們沖來——
福斯塔夫 ——把那些人松了綁,隨后又來了一大堆人。
太子 怎么,你跟他們全都交手了嗎?
福斯塔夫 全都交手了?我不知道你說的“全都交手了”是什么意思;可是和我交戰的要沒有五十個人,我就是一捆蘿卜;要沒有五十二三個人沖著可憐的老杰克一個廝殺,我就不是生著兩條腿的人。
太子 上帝啊,你可沒傷了他們中幾條人命吧?
福斯塔夫 你這算白祈禱了,有兩個讓我打得夠受的,那兩個我看準讓我報了賬了——兩個穿麻布衣裳的家伙。[25]我告訴你,亨爾,要是我說的有半句謊,你就啐我的臉,管我叫畜生。你知道我慣使的招架姿勢;我就這么站著,把劍這么挺著。四個穿麻布衣裳的家伙直沖著我來了——
太子 怎么,四個?你剛才還說只有兩個。
福斯塔夫 四個,亨爾,我剛才就說四個。
波因斯 不錯,不錯,他是說四個。
福斯塔夫 這四個并著排來了。用劍猛勁地刺我,我也不跟他們搗什么麻煩,就用我的盾這么一下,把他們七個人的劍全擋住了。
太子 七個!剛才還只有四個呢!
福斯塔夫 穿麻布衣裳的?
波因斯 是啊,四個穿麻布衣裳的。
福斯塔夫 明明是七個,憑我的劍柄起誓,不然,我就是王八蛋!
太子 (向波因斯,悄聲)得了,讓他去吧,等會兒還有的多呢!
福斯塔夫 你聽見我說的沒有?亨爾?
太子 聽見了,并且每個字都記得很清楚,杰克。
福斯塔夫 好,就這樣,因為確是值得一聽的。我剛才對你說的那九個穿麻布衣裳的人——
太子 你看是不是,已經又多兩個了!
福斯塔夫 他們的劍頭一斷——
波因斯 褲子就掉下來了。
福斯塔夫 ——就開始步步退卻,可是我緊追不舍,趕到切近,說時遲,那時快,把十一個里頭的七個全報了賬了。
太子 啊,真不像話,從兩個穿麻布衣裳的人里生出了十一個來。
福斯塔夫 可是,偏倒他媽的鬼運,三個穿肯德爾草綠衣裳的龜兒子從我背后給我來了一個冷不防;[26]因為那時候天黑得了不得,亨爾,簡直是伸手不見五指。
太子 這些謊話,就跟撒謊的人一樣,笨重得像一座大山,很明顯,一戳就破。你這一腦子爛泥的家伙,木頭腦殼的傻瓜,婊子養的,下賤的,腥臭的油桶——
福斯塔夫 怎么,你瘋了嗎?你瘋了嗎?難道真話不算真話嗎?
太子 哼,天要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你怎么會知道那些人穿的是肯德爾草綠衣裳?來,你把道理講講,你這回有什么話說?
波因斯 來,講講你的道理,杰克,講講你的道理。
福斯塔夫 什么,硬逼我?他媽的,你就是把我雙臂高高吊起來,或是用上所有的刑具,我也不讓你逼出一句話來。逼人講道理!就算道理像黑莓子一樣到處都是,我也不讓哪一個逼著我講出道理來,我才不是那種人呢!
太子 我懶得再玩這場把戲了。這個滿臉熱血的包,這個壓破了床鋪,騎折了馬背,渾身是肉的家伙——
福斯塔夫 他媽的,你這餓死鬼,你這鱔魚皮,你這干牛舌頭,你這公牛雞巴,你這咸魚——啊,一口氣才說不完你像什么呢!你這裁縫的碼尺,你這刀鞘,你這弓袋,你這沒人要的倒插的破劍——
太子 好,松一口氣,然后再罵吧。等你把所有的下流譬喻都說得沒得可說的時候,請你聽我講幾句話。
波因斯 好好聽著,杰克。
太子 我們兩人眼看著你們四個人截住了四個客人,把他們捆上,搶走了他們的錢。現在聽著吧,老老實實的幾句話就叫你坍臺了。我們兩個又冷不防地撲向你們四個人,不費一句話,就把你們的贓物全唬到了手。現在這些贓物還在我們手里,不錯,就在這店里,可以給你們看。而你呢,福斯塔夫,你捧著肚腸跑起來的那個靈便,那個輕快,叫起饒來的那個慘,那個跑勁,叫勁,聽著簡直就像一頭小牛犢子似的!你還要臉哪?自己把劍砍缺了口,還說是打仗打的!現在你還找得出什么詭計,什么花招,什么藏身的窟窿,可以來掩蓋你這場眾目所見、擺明了的恥辱嗎?
波因斯 來,讓我們聽聽,杰克,你現在還有什么花招?
福斯塔夫 老天爺在上,你們的底細我還有不知道的嗎?[27]真是的,請你們評評理,諸位先生,我難道有殺害當今王太子的道理嗎?我難道應該跟一個真正的王子拼命嗎?真是的,你知道我跟赫克勒斯一樣英勇,[28]可是你得提防本能——連獅子也不敢碰一個真正的王子。[29]“本能”是一個很了不起的東西——都是這“本能”叫我做了一個包。我以后這一輩子都要更看重我自己了。也要更看重你了——因為從這兒就可以看出來,我是一頭英勇的獅子,而你是一個真正的王子——可是老天爺在上,孩子們,錢在你們手里,我太高興了。
(向內室呼喚)老板娘,把門上好,今天夜里警醒著點,[30]明天去禱告吧。好漢們,孩子們,弟兄們,心如金石的伙計們,你們真當得起江湖義氣的一切稱號!怎么樣,我們要樂一樂嗎?我們來他一出現編的戲吧?
太子 同意,劇情就是形容你怎么逃命的。
福斯塔夫 噯,別來這個啦,亨爾,看在咱們交情面上。
[老板娘桂嫂上]
桂嫂 唉呀,耶穌,我的太子爺——
太子 怎么啦,我的老板奶奶!你有什么話要對我說?
桂嫂 啊,殿下,有一位宮里來的貴人在門口要跟你說話。他說是你父親派他來的。
太子 一位貴人!給他再添點錢讓他更貴一點兒,然后把他送回給我母親去。
福斯塔夫 那個人什么模樣?
桂嫂 是個老頭兒。
福斯塔夫 這么大一把年紀半夜爬起來干嗎?我去回他一個話,好嗎?
太子 好,請你麻煩一趟,杰克。
福斯塔夫 你看著,我準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下]
太子 怎么樣,諸位!圣母在上,你們打得都夠勇猛的了。你也夠勇猛的,皮托;你也夠勇猛的,巴道夫。你們也全是獅子,你們是聽本能的指揮才跑的,你們不敢碰一個真正的王子;呸,呸!
巴道夫 咳,我看見人家全跑了,我也就跑了。
太子 是啊,現在老老實實地對我講,福斯塔夫的劍是怎么砍成這樣的?
皮托 怎么砍成的?他自己用他的短刀砍的。他還說他要一口咬定,哪怕把真話從英國完全攆出去也好,反正非得讓你們相信他的劍是在打仗里砍壞的不可;他還叫我們也照他的樣兒做。
巴道夫 可不是嗎?還叫我們拿尖葉草把鼻子捅流血了,往衣裳上抹,然后硬說是那些客人們的血。這種勾當我有七年沒干了。他那些不像話的鬼把戲我聽起來都直臉紅。
太子 唉呀,你這不要臉的家伙,你遠在十八年前偷了人家一杯酒,讓人當場抓住了。打那時候起,你就可以隨便裝臉紅。你火也有,劍也有,[31]可是還是跑了。你這是什么本能?
巴道夫 (指自己的臉)殿下,你看見這些火花沒有?你看見這一臉邪氣沒有?
太子 我看見了。
巴道夫 你說這表示什么?
太子 火熱的肚腸,冰冷的錢袋。[32]
巴道夫 不是,這表示肝火,殿下。你要是明白的話,就少跟我吵架。
太子 哪里!我要是明白的話,更應該送你上絞架。
[福斯塔夫上]
太子 瘦杰克來了,骨頭架子來了。怎么樣,親愛的牛皮大王?你有多久沒看見自己的膝蓋了,杰克?
福斯塔夫 我自己的膝蓋?我跟你那么大的時候,亨爾,我的腰還沒有鷹爪那么粗呢,可以隨便鉆進任何一個鄉長的大拇指環里頭去。[33]全是該死的嘆氣和憂愁搞的,[34]把一個人就像吹氣泡似的吹鼓起來了。然而消息很不妙,剛才來的是你父親派來的約翰·布萊西爵士,叫你一早就上宮里去。北邊那個瘋家伙,潘西,還有那個威爾士人——就是把亞馬蒙揍了一頓,讓路西弗當了王八,[35]憑一只威爾士畫戟,讓魔鬼對他宣誓盡忠的——見鬼,那家伙叫什么來著?
波因斯 歐文·格蘭道爾。
福斯塔夫 歐文,歐文,就是他。還有他的女婿摩提麥,還有老諾森伯蘭,還有那個身手靈便、數一數二的蘇格蘭人道格拉斯,就是他,筆直的山可以跑馬上去。
太子 就是他,在鞭馬飛奔的時候,還能一槍打死一只飛著的麻雀。
福斯塔夫 讓你說著了。
太子 我雖然說著,他可沒打著那麻雀。
福斯塔夫 不管怎么著,那家伙可是有膽量的,他絕不會跑。
太子 唉,那你這家伙為什么剛才還一個勁兒稱贊他會跑!
福斯塔夫 會跑馬,你這布谷鳥,[36]可是步戰起來他絕對一步也不退。
太子 他也會退的,杰克,要是“本能”叫他退。
福斯塔夫 我承認,除非本能叫他退。是啊,還有他,還有一個墨臺克,另外還有一千個戴藍帽子的蘇格蘭人。華斯特在今天晚上已經悄悄溜走了。聽見這消息,你父親的胡子全變白了。現在你要是買地皮可上算了,便宜得跟臭青魚一樣。
太子 哦,那么要是今年趕上個熱六月,并且這場內戰還繼續下去的話,我們很可能可以像人家買釘子似的買大閨女——成百成百地買回家。[37]
福斯塔夫 老天,孩子,你說得對極了,很可能我們有一筆好買賣可做。可是,亨爾,告訴我,你是不是怕得要死?你是當今太子,世界上哪兒還找得出像這樣的三個敵人啊?一個妖精道格拉斯,一個鬼怪潘西,再加上一個惡魔格蘭道爾?你是不是怕得要死?你是不是想起來就毛骨悚然?
太子 說老實話,一點也不,我沒有你那種“本能”。
福斯塔夫 可是你明天見到你父親一定會被罵得要死。看你我交情的份上,趕快練習練習怎么回話吧!
太子 你就當我父親,來查問我怎么打發日子的。
福斯塔夫 我嗎?成。這把椅子就作為我的寶座,這把短刀就作為我的御杖,這個墊子就作為我的王冠。(堂皇地坐上“寶座”)
太子 你的寶座原來是一條板凳,你的黃金御杖原來是一把鉛刀,你的珍貴的王冠原來是一個寒傖的禿頂!
福斯塔夫 好吧,只要你還有一絲一毫人心的話,這回就保你會受感動。給我一杯酒喝,讓我眼圈發紅,這樣人家就會當我剛剛哭過來著——因為我說話得帶些感情,我就用“堪拜西王”的那種調調兒。[38]
太子 好,我這邊有禮了。(單膝下跪)
福斯塔夫 我這邊開言了。文武大臣兩廂站好。
桂嫂 唉呀,耶穌,這把戲倒怪好玩的!
福斯塔夫 (向桂嫂)別哭了,好王后,你流淚也是白流呀。
桂嫂 天父在上,你看他那神氣樣子!
福斯塔夫 賢卿們,護送我悲哀的王后回宮吧,
淚珠已經堵住了她雙眸的水門。
桂嫂 唉呀,耶穌,他演起來真就跟我看見過的那些下三濫的戲子一式一樣!
福斯塔夫 (向桂嫂)別吵,我的大肚子酒壺;別吵,我的老白干![39]
亨利,我不僅想了解你在哪里消磨你的光陰,也想知道你和什么人結伴來往。因為雖然紫菀草越被人踐踏生長得越快,而青春卻越是浪費則越容易衰謝。[40]你是我的兒子——這點,一方面有你母親的話,一方面我自己也這么認為,可是主要的還是你眼睛帶出的那種鬼樣,和你下嘴唇垂下來的一股傻氣,給我以保證。——如果你果真是我的兒子的話,[41]問題就來了:為什么做了我的兒子,你還要成為人們在背后指指點點的對象呢?天上的大好太陽難道要變成個淘氣逃學的孩子,整天吃黑莓子嗎?這個問題不像話。英國的堂堂王太子難道要變成個賊,凈搶人家的錢嗎?這個問題問得好。有這樣一件東西,亨利,是你常常聽見說起的,我們這國家里的許多人也全知道,這東西人稱之為“瀝青”。這個瀝青,據古代作家說,專能沾染人。[42]你的那幫伙伴也是同樣。亨利,我現在跟你說話不是醉醺醺的,而是淚汪汪的;不是開心,而是傷心;不僅僅是三言兩語,而是含著千悲萬苦。不過在你的伙伴當中,我常常注意到有一個好人,我就是不知道他的名字。
太子 請容我斗膽問陛下,他是怎么樣一個人?
福斯塔夫 很威風,很魁梧的一個人,不錯,肥肥胖胖的,神色愉快,兩眼有神,一舉一動都帶著很高貴的氣派。照我想,他的年歲怕有五十多了吧,說不定,圣母在上,靠近六十了。——哦,我現在記起來了,他名叫“福斯塔夫”。如果這個人行為不端,那我可真算看錯了人啦;因為,亨利,我從他的模樣上就可以看出他是個正人君子。既然看果子就可以知道樹,[43]正像看樹就可以知道果子一樣,那么我就要斷然地說,這個福斯塔夫是有德行的。留著他,其余的人全都給驅逐掉吧。好啦,你這沒出息的壞蛋,告訴我,你一個月以來都上哪兒去了?
太子 (挺身起立)你說的這份話哪像個國王啊?你來做我,我演我的父親。
福斯塔夫 怎么著?把我廢了?你說的話和說話的神氣要是有我那么一半莊嚴,那么一半帶著君王的風度,我這個騎士就不要了,聽憑你把我提著腳后跟倒懸起來,跟一只吃奶的兔子或是跟賣雞鴨的門口掛著的野貓似的。[44]
太子 (把他推下座位,自己就座)好吧,我坐好了。
福斯塔夫 我也站好了。諸位,請你們評一評。
太子 亨利,你從哪里來?
福斯塔夫 從東市來,陛下。
太子 我聽到的關于你的風言風語是很嚴重的。
福斯塔夫 他媽的,陛下,那全是沒有的事。——(悄聲)瞧著吧,我裝這個年輕王子準保讓你心花怒放。
太子 怎么,你開口就罵,沒良心的孩子?從今以后,休想再來見我。你已經被大大地引入了歧途了。有一個魔鬼變作一個肥胖的老人模樣,正在糾纏著你,有一個大酒桶似的人正在伴隨著你。你為什么要結交這樣一個充滿了毛病的箱籠、只剩下獸性的面柜、水腫的膿包、龐大的酒囊、塞滿了腸胃的衣袋、烤好了的曼寧垂肥牛,[45]肚子里還塞著臘腸、道貌岸然的邪神,頭發斑白的“罪惡”、年老的魔星、高齡的荒唐鬼?[46]除了嘗酒喝酒之外,他還有什么擅長?除了切雞吃雞之外,還能做什么干凈利落的事?除了搗鬼,還有什么能耐?除了作惡,還搗什么別的鬼?要講作惡,何惡不作?要講為善,何善可言?
福斯塔夫 我希望陛下給我更多的指點。陛下指的是誰?
太子 那個邪惡的,深堪痛恨的,敗壞青年的混賬——福斯塔夫,那個白胡子的撒旦。
福斯塔夫 主上,這個人我是知道的。
太子 我曉得你是知道的。
福斯塔夫 可是要我說我知道他的壞處比我自己的多,那就等于沒有憑據的瞎說。他確是老了,這是分外可惜的事,他的白頭發也可以做見證。可是要說他是個色鬼,請陛下恕我直言,這點我是要斷然否認的。如果酒里加糖是個過錯,愿上帝幫助惡人;如果年老了尋尋開心是一樁罪惡,我知道有許多老先生就注定要下地獄了。如果胖了就要遭人憎恨,那么法老王的瘦牛反倒應該受人愛慕了。[47]不,不,圣明的主上,皮托可以驅逐,巴道夫可以驅逐,波因斯可以驅逐,可是可愛的杰克·福斯塔夫,仁慈的杰克·福斯塔夫,真誠的杰克·福斯塔夫,勇敢的杰克·福斯塔夫——他的勇敢尤其難能可貴,因為他已經是年老的杰克·福斯塔夫了。千萬不要啊,把他從你的亨利身邊驅逐走,千萬不要把他從你的亨利身邊驅逐走;把胖杰克驅逐走,就是把全世界都驅逐走了。
太子 就是要驅逐他,我主意拿定了。
[敲門聲。桂嫂,法蘭西斯,巴道夫下]
[巴道夫疾奔上]
巴道夫 啊喲,殿下,殿下,郡將帶著好大一隊巡丁,已經來到門口外面了!
福斯塔夫 滾開,混賬!把這個戲演完了,我還有好些話要替那個福斯塔夫說呢!
[桂嫂上]
桂嫂 啊喲,耶穌,殿下,殿下!……
太子 嗨,嗨,魔鬼也騎著琴弓子來了。什么事大驚小怪的?
桂嫂 郡將跟所有的巡丁都在門口呢!他們要來搜這房子。我要不要讓他們進來?
福斯塔夫 你聽見沒有,亨爾?千萬不要把一塊真金當作冒牌。你自己就是個地道的瘋子,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48]
太子 你就是個天生的包,沒有什么本能不本能。
福斯塔夫 我拒絕接受你的結論。你如果也拒絕接受郡將,那就沒得說的了。如果不,就讓他進來好了。我在囚車上要是擺不出像別人那樣的好漢氣概,還稱得起什么世家子弟呢?我看拿絞索把我勒死,只有比別人更順當一點。[49]
太子 去藏在那簾幕后面,你們其余這些人都上樓去。現在,諸位先生,拿出正直的臉色和干凈的良心來。
福斯塔夫 這兩件東西我以前倒是都有,可是租期早滿了。所以我還是藏了吧。(躲進幕后)
[除太子及波因斯外均下]
太子 叫進郡將來——
[郡吏及腳夫上]
你找我有何見教,郡吏大人?
郡吏 首先請殿下原諒我。我們在追捕
某些犯人時,跟蹤到這家酒店。
太子 什么犯人?
郡吏 其中有一個,好殿下,是眾人熟悉的,
長得可又肥又胖。
腳夫 肥得像黃油。
太子 我可以確實說那個人不在這里,
因為我目前正叫他做些別的事。
再者,郡吏,我可以向你擔保,
明天吃午飯時候,我一定派他去
見你或者任何人,為了任何
他被控訴的事情進行辯解。
好吧,現在請你就離開這里吧!
郡吏 遵命,殿下。在這場搶劫的案件里
有兩位紳士損失了三百馬克。
太子 這也是可能的;如果真是他搶的,
他一定要負責任。好吧,再見。
郡吏 夜安,殿下。
太子 我看應該是早安了,你說對不對?
郡吏 實在的,殿下,我看總有兩點了。
[郡吏及腳夫下]
太子 這滑頭家伙就跟圣保羅一樣,
人人都知道。去把他找來。
波因斯 福斯塔夫!(揭開簾幕)他在簾幕后頭睡著了,打呼就跟一匹馬似的!
太子 你聽他喘氣的那個兇勁。搜搜他的口袋看。
(波因斯搜他口袋,掏出若干紙片)
找著什么了?
波因斯 就有些碎紙片,殿下。
太子 看看上面說什么,讀給我聽。
波因斯 燒雞一只 二先令二便士
醬油 四便士
甜酒兩加侖 五先令八便士
晚餐后的魚和酒 二先令六便士
面包 半便士
太子 唉呀,真是駭人聽聞!僅僅半便士的面包就灌了這么多得要死的酒!把其余的收藏好了,等有工夫再細細看。讓他在那兒睡到天亮吧。我早上要進宮去。我們都得去打仗了,你也可以得到一個體面的職位。我要給這個混賬胖子一隊步兵帶,我知道二百多碼的行軍就會要他的命。那筆錢我們得歸還,額外還得找補點利錢。一早就來見我;好吧,待會見,波因斯。
波因斯 待會見,殿下。
[分頭下。簾幕落下,
遮住睡熟的福斯塔夫]
注釋:
[1]腳夫甲意謂,國王的享受永遠是第一流的,就是挨跳蚤咬,也勝過別人。
[2]腳夫甲一上場就說“已經早上四點了”,這里改口說“兩點”,是因為疑心蓋茲山不是好人,不想讓他知道該動身了。
[3]盜賊認圣尼古拉為他們的保護神。
[4]吆喝,指大喝一聲:“拿錢來!”
[5]當時有一說法,羊齒草可以使人隱形。
[6]意謂: 老實人也好,臭賊也好,反正都是人,差不了多少。
[7]當時布商在絨布上涂膠,顯得光新,但穿上不久就“帶刺”了。
[8]福斯塔夫似乎認為貴人們背信棄義不足為奇,賊跟賊可得永遠講信用。
[9]襪帶,是英國最高級勛章的名稱。
[10]華克華斯城堡,在英國本土北部,是潘西家族的根據地。
[11]希望,潘西家族紋章上的標語,全文是“希望支持著我”。
[12]當時酒保兼賣小包的糖,以便顧客喝甜酒時,加在酒中。
[13]半月房間,當時酒店里的客房,不標號碼,而在門上畫不同圖樣,以示區別。
[14]當時一般職業學徒的服役期長達七年。
[15]大天使邁克爾節在9月29日。
[16]太子故意誤解為酒保現在就來向他要錢了。
[17]太子在這里把酒店掌柜的穿著打扮描述了一番。“給他吃虧”,指學徒未滿期而逃走。
[18]意謂你沒有膽量逃走,就做一輩子的酒保吧。
[19]疲乏的馬飲了麥芽水可以提神。
[20]太陽,比喻福斯塔夫的一張又紅又圓又大的臉;跟黃油接吻,形容他喝酒的勁兒。
[21]肚子癟了的青魚,指排卵后的青魚。這大胖子喜歡用他能想到的最瘦的動物和自己作比。
[22]當時織工中有許多信奉新教,慣于工作時唱贊美詩。
[23]舊時宗教劇中常有“罪惡”的角色,手持小木刀,追打惡鷹。
[24]四個人怎么能把十六個人捆上了?皮托的插話是想補漏洞。
[25]那兩個穿麻布衣的家伙無疑給福斯塔夫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因為他們把他痛打了一通。
[26]肯徳爾草綠衣裳,綠林好漢常穿一種粗綠布衣裳。
[27]按照歷來的舞臺傳統,在太子揭穿事實真相的過程中,福斯塔夫無可奈何地投身到一個高背的椅子里,在太子嘲笑他“跑起來的那個靈便……”的時候,把身子一點點地縮下去,直到完全隱沒。最后,太子逼問他還有什么話說時,先是片刻的沉默。觀眾此時也屏息地等待著,看福斯塔夫如何脫身。然后(他已扭轉身來跪在椅子上了)一個圓圓紅紅的臉,滿布笑容,從椅背后升了起來:“老天爺在上,……”
[28]赫克勒斯,古希臘神話里力大無比的英雄。
[29]中世紀有許多故事,都講述“獸中之王”如何不敢傷害王子和公主。
[30]玩笑地引用《圣經·新約·馬太福音》第26章41節:“總要警醒禱告,免得入了迷惑。”
[31]中世紀歷史家常用“戰火和刀劍”來形容殘暴的屠殺。
[32]意謂你把錢袋里的錢全數用來買酒,喝下去把肚腸都燒熱了。
[33]當時習慣把一種刻有印鑒的環指戴在拇指上。
[34]玩笑的反話,當時醫學認為嘆氣使氣血虛虧,形體消瘦。
[35]“亞馬蒙”是一個妖魔的名字。“路西弗”是惡魔的別名。
[36]你這布谷鳥,因為太子重復他用的詞兒:“家伙”和“跑”。
[37]指戰時,大批小伙子丟下姑娘們都打仗去了,大姑娘沒有了找對象的機會。
[38]《波斯王堪拜西的一生》是1569年出版的一個舊劇,引句意謂模仿舊劇中的陳詞濫調。
[39]桂嫂的贊美使演劇無法進行,福斯塔夫打斷了自己,叫她安靜。“酒壺”,“白干”,暗示她的職業。
[40]這是模仿黎利《尤弗依斯》里的一段:“紫菀草雖然越被踐踏壓下,越是四處亂爬,紫羅蘭越被人觸摸玩賞,則凋謝衰落得越快。”尤弗依斯式的以對偶為主的文體,當時十分流行。
[41]因當時貴夫人常有風流韻事而言。
[42]《圣經外篇》有格言:“觸瀝青者,必受沾染”。
[43]福斯塔夫把自己比作樹,把他的外表比作果子。(引用《馬太福音》12章)。
[44]野貓(野兔的俗稱)是當時肉店門口常掛的招牌。
[45]曼寧垂,埃塞克斯的一個城鎮,以肥牛的市集著稱。
[46]邪神、“罪惡”、荒唐鬼等都是舊時民間宗教劇中的角色。
[47]法老王的瘦牛,見《舊約·創世記》41章:“法老做夢,夢見自己站在河邊。有七只母牛從河里上來,又美好、又肥壯,在蘆荻中吃草。隨后又有七只母牛從河里上來,又丑陋,又干瘦……吃盡了那又美好,又肥壯的七只母牛。”
[48]此句解說不一。杜佛·威爾遜的解釋是:“不要把我,一個地道的好漢,當作一個沒出息的賊交給官方。只看表面是靠不住的。拿你來說吧,你表面上很正常,但是瘋勁一發作,也許就把朋友全出賣了。”
[49]因為他比別人肥重,絞索一吊下來,就斷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