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為奴十二年(譯文經典)
- (美)所羅門·諾薩普
- 4007字
- 2019-07-29 15:05:18
我自出生起便是自由人,在自由州享受了三十多年的自由生活——然而一次綁架終結了這段自由:我被販賣為奴,直到1853年1月獲救,為奴十二年——別人建議我講述一下我的這段經歷,因為也許會有人對此感興趣。
我在重獲自由之后察覺到了北部各州對奴隸問題越來越強烈的關注。有些作家通過小說的形式用相對輕松的筆觸展現了奴隸制度殘酷的本質。這些小說的傳閱量破天荒地高,同時也引發了熱議。
對于奴隸制度,我只能結合我所知道的和我親身經歷的事來談談我自己的看法。我希望能坦率而真實地陳述一些事實。不管小說里所呈現的奴隸制度是更屈辱還是更殘酷,我只想講一講我自己的經歷,絕不夸大其詞,讓讀者自己去評判。
我能確認的最久遠的父系祖輩在羅得島州一戶姓諾薩普的家里為奴,我們隨了這家人的姓氏。這家人中有一位后來搬到紐約州倫斯勒縣的胡西克定居,他把我的父親敏圖斯·諾薩普也帶了過去。這位先生在大約五十年前過世了,他在遺囑中解除了我父親的奴隸身份。我的父親從那時起成為了自由人。
我如今能重獲自由并回到我的妻子和孩子身邊,多虧了一位名叫亨利·B·諾薩普的先生的幫助。這位姓諾薩普的先生是仙蒂山的著名律師,他是我祖輩為奴的那戶諾薩普家的親戚;也許正是因為這些淵源,他才一直向我伸出援手。
我父親在獲得自由之后不久就搬到了紐約州埃塞克斯縣的密涅瓦鎮。1808年7月,我在那里出生。我現在已經無從確認我們在那里到底住了多久。我們后來搬到了華盛頓縣的格蘭維爾,就在斯萊伯勒附近。我父親在克拉克·諾薩普的農場干了幾年,這位諾薩普先生也是老雇主家的親戚;后來他去了莫斯街的奧爾登農場,這個農場就在仙蒂山的北面不遠處;再后來,他去了從愛德華堡到阿蓋爾的公路邊的一家農場,這家農場現在的主人是拉塞爾·普拉特。他后來一直在這里干活,直到1829年11月22日去世。父親去世后,留下了守寡的母親和兩個孩子——我和哥哥約瑟夫。我哥哥現在還是住在奧斯威戈縣,就在奧斯威戈市附近。我母親在我被迫為奴期間過世。
我父親雖然是奴隸出身,他的辛勤勞作也無法讓他逃脫我們這個不幸的種族所處的劣勢;然而,勤勞和正直為他贏得了別人的尊重;許多仍然在世的舊識都會愿意為此作證。我父親終其一生腳踏實地地務農,從未想過從事更卑微的工作,那些卑微的下人工作一般都是非洲黑奴的子孫在做。他讓我們所接受的教育遠遠超過了我們這種家庭的孩子普遍接受的教育水平。他還勤儉節約地攢下了足夠的財產,獲得了投票的權利。他喜歡跟我們講述他年輕時的故事;雖然他總是滿懷著仁慈和最溫暖的善意,甚至在講起曾棲身為奴的家庭時也總飽含溫情,但他對奴隸制度有著深刻的理解,對同胞低人一等的處境深感悲慟。他努力培養我們的道德觀念,教導我們要寄信仰于視天下眾生一律平等的上帝。很多年之后,當我遍體鱗傷地躺在路易斯安那州那間偏遠而蒼涼的奴隸小屋里時,我曾無數次想起父親當年的教誨,心中唯一的渴望是讓掩埋他的那一抔黃土也能替我擋住毫無人性的主人對我的殘酷鞭笞。我的父親在上帝的指引下走完了踏實而勤勉的一生,他如今長眠在仙蒂山的教堂墓地里,墓碑簡單樸實。
我年輕的時候主要在農場幫父親干活,閑暇時間喜歡讀書或者拉小提琴——這是我當時最大的樂趣所在。小提琴一直都能撫慰我的心靈,它不僅能給與我同病相憐的人帶來慰藉,也能讓我自己暫時忘卻命運的不公與多舛。
1829年的圣誕節那天,我和安妮·漢普頓結婚。安妮也是黑人,當時就住在附近。我們的婚禮在愛德華堡舉行,為我們證婚的是鎮上德高望重的蒂莫西·埃迪法官。安妮當時已經在仙蒂山住了很長時間了。她在老鷹酒館為貝爾德先生工作,同時也在塞勒姆縣的亞歷山德里亞·普勞德菲特牧師家里做事。普勞德菲特先生主持當地的長老會工作很多年,他的學識和虔誠遠近聞名。直到現在,安妮仍然對他的善良和教誨心存感激。安妮沒法追溯她確切的血統,她只知道祖輩中有紅種人、白種人和黑種人,但沒法確定哪一種血統占主導。不過,三種血統混合讓她的容貌奇特而悅目,非常與眾不同。我母親的血統中有四分之一的黑人血統,安妮的容貌跟我母親有點相似,但還是有著很大差別。
那年七月,我年滿二十一歲,剛步入成年。身邊不再有父親的教導和幫助,而是要開始肩負起對妻子的責任,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努力奮斗。盡管膚色讓我受到歧視、現狀也頗為寒苦,但我一直對未來滿懷憧憬:我要努力干活攢錢,擁有自己簡單溫馨的小屋和幾英畝地,這就是我想要的幸福和舒適生活。
從結婚那天起到現在,我對妻子的深愛從未減少過半分;對孩子們更是寵愛有加,這種父愛只有體會過父親對孩子柔情呵護的人才能真正理解。我覺得必須要交代清楚這些,因為只有這樣,讀者才能理解我在后來的困境中所承受的痛苦。
新婚后不久,我們就開始過起了小日子。當時我們住在愛德華堡最南面的一幢黃色的舊房子里。后來這幢房子被改建成了一座現代化宅邸,最近已歸萊斯羅普上尉所有。人們把它叫做“堡壘山莊”。我們這兒建縣之后,偶爾會在那里審理案件。1777年時,因為它在哈得孫河的左岸,靠近當時的要塞,伯戈因將軍曾住在那里。
那年冬天,我找到了一份修筑尚普蘭運河的活兒。監督那段運河修筑工作的是威廉·范·諾特維克,我們這些勞力的負責人是大衛·麥克埃克倫。運河在翌年春天通航,而那時我已攢下了一些積蓄,買了兩匹馬和其他跑運輸所必要的東西。
我雇了幾個得力的幫手,承包了從尚普蘭湖往特洛伊筏運木材的生意。戴爾·貝克威思和來自懷特霍爾的一位巴特密先生陪我跑了幾趟。一季跑下來之后,我非常熟練地掌握了筏運的技巧和竅門——在被迫為奴期間,我曾因為精通此道而幫一位可敬的主人出了不少力,也讓貝夫河兩岸那些笨拙的伐木工刮目相看。
有一次我順著尚普蘭湖跑運輸時,有人慫恿我去加拿大看看。于是我去了蒙特利爾,參觀了大教堂和其他一些名勝;隨后去了金斯敦和另外幾個城鎮。這趟旅行讓我對方位有所了解,這在之后也幫上了我的忙,我會在故事快結束時再次提到。
我順利地完成了承包的筏運業務,我和雇主都非常滿意。因為冬天無法繼續跑運輸,而我又不想閑著,所以我跟米達·岡恩訂了一份伐木的合同。1831—1832年的那個冬天,我做了整整一季的伐木工。
1832年春,我和安妮合計著在附近承包個農場。我從小就習慣了干農活,也比較喜歡干這種活。于是,我在父親曾勞作過的老奧爾登農場承包了一塊地。我們帶著一頭奶牛、一只豬、一對剛從哈特福德的劉易斯·布朗那兒買來的犍牛以及一些個人物品和日常用品,開始了在金斯伯里的新生活。那年我盡自己最大所能,種了二十五英畝玉米和一大片燕麥。我在農田里勤懇勞作,安妮則勤儉地處理家務。
我們在那里一直生活到1834年。冬天農閑的時候,總是會有人找我去拉小提琴。只要哪里有年輕人聚會跳舞,基本上就會有我的身影。周圍村莊的人都知道我的小提琴拉得不錯。安妮則因為曾在老鷹酒館工作過,廚藝遠近聞名;在法庭審案期間,或者在其他一些公眾集會的日子,安妮總被叫去謝麗爾咖啡館幫廚,收入還算不錯。
那期間,我們靠拉小提琴和幫廚攢了不少錢;再加上農場的收入,我們很快就殷實了起來。可以說,我們一家人當時過著快樂而富足的生活;或者說,如果我們當時沒有離開金斯伯里,我相信,我們會一直過著那樣幸福安穩的生活。遺憾的是,我們的下一步決定卻讓厄運悄悄臨近。
1834年3月,我們搬到了薩拉托加斯普林斯,住在華盛頓街北邊丹尼爾·奧布萊恩家的房子里。當時,艾薩克·泰勒在百老匯大街的最北端開了一家很大的旅館,名叫“華盛頓堂”。他雇我幫他趕馬車,我一干就是兩年。之后我基本上只在旅游旺季時才在合眾國酒店或當地的其他小旅館干活,安妮也是。冬天的時候,我主要靠拉小提琴掙錢;修建特洛伊至薩拉托加的鐵路時,我也干了好多天的勞力。
在薩拉托加時,我經常去西法斯·帕克先生和威廉·佩里先生開的店里買家用品。這兩位先生都是非常善良的人,我一直很敬重他們。所以,十二年后,我才會捎信給他們,那封信后面會詳細提到。
我經常在合眾國酒店碰到奴隸,他們陪著自己的主人從南方過來。他們大多衣著得體,看起來挺富足的,生活也比較安逸,沒有太多煩心事。他們很多次跟我談起關于奴隸制的問題,絕大部分都透露出心底對自由的向往。有些奴隸還熱切地想要逃跑,甚至問我有沒有什么可行的辦法。但是,他們都知道,一旦逃跑后被抓回,就必須接受嚴懲;他們正是因為這種恐懼才一直沒付諸實施。我一直生活在已經廢除了奴隸制的北方,心里一直渴望著能在白人主導的世界里為自己掙得一席之地,我也覺得自己并不比有些白種人智商低;所以,我一直相信沒有人會甘心做一個卑微的奴隸。對于那些支持或允許奴隸制度存在的法律或宗教,我實在無法理解其正義何在。對于那些向我征求意見的人,我都堅定地勸他們等待時機爭取自由。
直到1841年春天,我才離開薩拉托加。七年前我們滿懷期許離開哈得孫東岸那間安靜的農舍,然而那種種愿望并未實現。我們雖然一直衣食無憂,但始終沒有富裕起來。薩拉托加這個因為礦泉水而聞名世界的城市并不是我們這種勤儉度日之人的樂土,反倒是那些得過且過、揮霍無度的人更喜歡生活的地方。
當時我們已經有了三個孩子——伊麗莎白、瑪格麗特和阿朗佐。大女兒伊麗莎白已經十歲了,二女兒瑪格麗特當時八歲,小兒子阿朗佐才剛滿五歲。孩子們讓我們家充滿了歡聲笑語,他們稚嫩的聲音在我們聽來如同天籟。我和安妮為這三個天真爛漫的寶貝編織了無數美好的夢想。不干活的時候,我常常帶他們出門玩耍。孩子們總會穿上最漂亮的衣服,穿梭在薩拉托加的大街小巷或在林間嬉鬧。我一看到他們就會忘卻一切煩惱,我總喜歡把他們緊緊地摟在懷里,他們黑色的皮膚在我眼里就像白雪那樣純潔無瑕。
故事說到這里,我的人生尚未出現任何波瀾——我只是一個平凡普通的黑人,心懷最純樸的愛與希望,為著更好的生活辛勤勞作。誰曾料想,轉折點已然到來——我的人生突然陷入了無法言表的屈辱、悲傷和絕望。一道陰影逐漸向我襲來,然后很快就吞噬了我;我從家人的視線中消失,無法再沐浴自由的光芒,獨自在漫漫黑夜中度過了很多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