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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拳擊家

尼克站起身。他一點沒事。他順著路軌望去,目送那末節貨車拐過彎,看不見燈光了。路軌兩邊都是水,再過去是泡著一片落葉松的沼澤地。

他摸摸膝蓋。褲子劃破了,皮膚也擦破了。兩手都擦傷了,指甲里都嵌著沙子和煤渣。他走到路軌另一邊,走下小坡來到水邊洗手。他在涼水里仔細洗著,把指甲里的污垢洗凈。他蹲了下來,清洗膝蓋。

這個扳閘工真是個混賬東西。早晚總有一天要跟他算賬。叫那家伙再領教領教他的厲害。正該這么干啊。

“過來,小子,”那家伙說。“我給你看樣東西。”

他上當了。這玩笑開得實在夠嗆。下回他們休想再這樣騙他啰。

“過來,小子,我給你看樣東西。”接著訇的一下,尼克就雙手雙膝趴在路軌邊了。

尼克揉揉眼睛。腫起了一個大疙瘩。眼圈準保發青了。已經感到痛了。扳閘工這混賬小子。

他用手指摸摸眼睛上邊的腫塊。哦,還好,只不過一只眼圈發青罷了。他總共只受了這么點傷。這代價還算便宜。他希望能看到自己的眼睛。可是水里照不出來。天又黑,又是前不巴村后不著店的。他在褲子上擦擦手,站起身來,爬上路堤,走到鐵軌邊。

他順著路軌走去。道砟鋪得勻整,走起來很方便,枕木間鋪滿了黃沙和小石子,結實好走。平滑的路基像條堤道,穿越沼澤地一直向前。尼克一路向前走著。他得找個落腳點才好。

剛才貨車減速開往沃爾頓樞紐城外的調車場時,尼克吊到了車上。天剛擦黑,尼克搭的這列貨車開過了卡爾卡斯卡。這會兒他一定快到曼塞羅那[1]了。要在沼澤地帶走上三四英里。他就繼續踩在枕木間的道砟上,順著路軌一直走去,沼澤地在升起的薄霧里顯得朦朦朧朧。他眼睛又痛,肚子又餓。他不停走著,一直走了好幾英里。路軌兩旁的沼澤地還是一個樣。

前面有座橋。尼克跨過橋,靴子踩在鐵橋上發出空洞的聲音。橋下流水在枕木的縫隙間顯得黑糊糊的。尼克踢起一枚松動的道釘,道釘掉到了水里。過了橋有些山丘。聳立在路軌兩旁,黑咕隆咚的。在路軌那頭,尼克看見有堆火。

他順著路軌小心地向火堆走去。火堆在路軌的一側,鐵道路堤下面。他只看到了火光。路軌穿出一道山上開鑿出來的缺口,火光亮處出現一片空地,向下進入林子。尼克小心地跳下路堤,抄近路進入樹林,然后穿過樹間向火堆走去。這是個山毛櫸林子,他穿過林間時,鞋底踩著掉在地上的堅果。火堆就在林邊,這會兒很明亮。有個男人坐在火堆旁。尼克在樹后等著,眼睜睜瞧著。看上去只有這么一個人。他坐在那兒,雙手捧著腦袋,望著火。尼克一步跨了出來,走進火光。

坐著的那人盯著火。尼克走近他身旁停了步,他還是一動不動。

“喂!”尼克說。

那人抬眼看看。

“你哪兒弄來個黑眼圈?”他問。

“一個扳閘工揍了我一拳。”

“從直達貨車上下來的?”

“對。”

“我瞧見那孬種來著,”那人說。“大約一個半小時以前他乘車路過這兒。他正在車皮頂上走著,一邊拍打著胳膊,一邊唱歌。”

“這個孬種!”

“他揍你準保感到很舒服,”那人正色道。

“我早晚要揍他一頓。”

“多咱等他經過,對他扔石頭得了,”那人勸道。

“我要找他算賬。”

“你是條硬漢子,是吧?”

“不是,”尼克答道。

“你們這幫小伙子全都是硬漢。”

“不硬不行啊,”尼克說。

“我就這么說來著。”

那人瞧著尼克,笑了。在火光中,尼克看到他的臉變了相。鼻子是塌下去的,眼睛成了兩條細縫,兩片嘴唇奇形怪狀。尼克沒有一下子把這些全看清,只看出這人的臉龐長得怪,并且毀了形。顏色像油灰。在火光中顯得像死人。

“你不喜歡我這副嘴臉嗎?”那人問。

尼克不好意思了。

“哪兒的話,”他說。

“瞧!”那人脫下鴨舌帽。

他只有一只耳朵。它變得厚實了,牢牢貼在腦袋的半邊。該長另一只耳朵的地方只有一截耳根。

“見過這樣的臉相嗎?”

“沒有,”尼克說。他看了有點惡心。

“我忍了,”那人說。“難道你以為我忍不了,小伙子?”

“沒的事!”

“他們的拳頭落在我身上都開了花,”這小個子說。“可誰也傷不了我。”

他瞧著尼克。“坐下,”他說。“想吃嗎?”

“別麻煩了,”尼克說。“我要上城里去。”

“聽著!”那人說。“叫我阿德好了。”

“好!”

“聽著,”這小個子說。“我覺得不大對勁。”

“怎么啦?”

“我瘋了。”

他戴上鴨舌帽。尼克忍不住想笑出聲來。

“你很正常,”他說。

“不,我不正常。我瘋了。說,你發過瘋嗎?”

“沒,”尼克說。“你怎會發瘋的?”

“我不知道,”阿德說。“你一旦得了瘋病,自己是不知道的。你認識我,是不?”

“不認識。”

“我就是阿德·弗朗西斯。”

“不騙人?”

“難道你不信?”

“信。”

尼克知道這管保錯不了。

“你知道我怎么打敗他們的嗎?”

“不知道,”尼克說。

“我心臟跳得慢。一分鐘只跳四十下。按按脈。”

尼克拿不定主意。

“來啊,”那人抓住了他的手。“抓住我的手腕子。手指按在脈上。”

這小個子的手腕很粗,骨頭上的肌肉鼓鼓的。尼克感到指尖下他的脈搏跳得很慢。

“有表嗎?”

“沒。”

“我也沒,”阿德說。“沒個表真不方便。”

尼克放下他的手腕子。

“聽著,”阿德·弗朗西斯說。“再按一下脈。你數脈搏,我數到六十。”

尼克感到指尖下緩慢有力的搏動就開始計數。他聽到這小個子出聲地慢慢數著,一,二,三,四,五……

“六十,”阿德數完了。“正好一分鐘。你聽出是幾下?”

“四十下,”尼克說。

“一點不錯,”阿德高高興興地說。“就是跳不快。”

有個人從鐵道路堤上跳下來,穿過空地走到火堆邊。

“喂,柏格斯!”阿德說。

“喂!”柏格斯應道。這是個黑人的聲音。瞧他走路的樣子尼克就知道他是個黑人。他背對他們站著,正彎著腰在烤火。他就直起身子來。

“這是我老朋友柏格斯,”阿德說。“他也瘋[2]了。”

“很高興認識你,”柏格斯說。“你是哪里的人?”

“芝加哥,”尼克說。

“那城市好哇,”那黑人說。“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吶。”

“亞當斯。尼克·亞當斯。”

“他說他從沒發過瘋,柏格斯,”阿德說。

“他來日方長哪,”黑人說。他在火堆旁解開一包東西。

“我們什么時候吃飯,柏格斯?”那個職業拳擊家問。

“馬上就吃。”

“你餓嗎,尼克?”

“餓得夠嗆。”

“聽到了嗎,柏格斯?”

“你們說的話我大半都聽到。”

“我問你的不是這一個。”

“噯。我聽到這位先生說的話了。”

他正往一個平底鍋里擱火腿片。等到鍋熱了,油嗞嗞直響,柏格斯就彎下黑人天生的兩條長腿,蹲在火邊,把火腿翻了身,在鍋里打了幾個雞蛋,把鍋不時左傾右側,讓熱油潤著蛋,免得煎煳。

“亞當斯先生,請你把那袋子里的面包切幾片下來好吧?”柏格斯從火邊回過頭來說。

“好咧。”

尼克把手伸進袋子,拿出一只面包。他切了六片。阿德眼巴巴看著他,探過身去。

“尼克,把你的刀子給我,”他說。

“別,別給,”那黑人說。“亞當斯先生,攥住刀子。”

那個職業拳擊家坐著不動了。

“亞當斯先生,請你把面包給我好吧?”柏格斯要求道。尼克就把面包遞給他。

“你喜歡把面包蘸上火腿油嗎?”黑人問。

“那還用說!”

“我們還是等會兒再說吧。最好等到快吃完的時候。看著。”

黑人撿起一片火腿,擱在一片面包上,然后鏟起一個煎蛋,放在上面。

“請你把三明治夾好,送給弗朗西斯先生。”

阿德接過三明治,張口就吃。

“留神別讓雞蛋淌下,”黑人警告了一聲。“這個給你,亞當斯先生。剩下的歸我。”

尼克咬了一口三明治。黑人挨著阿德坐在他對面。熱乎乎的火腿煎蛋味道真美。

“亞當斯先生的確餓了,”黑人說。那小個子不吱聲,尼克對他慕名已久,知道他過去是個拳擊冠軍。打從黑人說起刀子的事,他還沒開過口。

“我給你來一片蘸熱火腿油的面包好吧?”柏格斯說。

“多謝,多謝。”

這小個子白人瞧著尼克。

“阿道夫[3]·弗朗西斯先生,你也來點吧?”柏格斯從平底鍋取出面包給他道。

阿德不答他的碴。他兀自瞧著尼克。

“弗朗西斯先生?”黑人柔聲說。

阿德不答他的碴。他兀自瞧著尼克。

“我跟你說話來著,弗朗西斯先生,”黑人柔聲說。

阿德一個勁地瞧著尼克。他拉下了帽檐,罩住了眼睛。尼克感到緊張不安。

“你怎么膽敢這樣?”他從壓低的帽檐下厲聲喝問尼克。

“你把自己當成什么人來著?你這個神氣活現的雜種。人家沒請你,你自己找上門來了,還吃了人家的東西,人家問你借刀子,你倒神氣啦。”

他狠狠瞪著尼克,臉色煞白,眼睛給帽檐罩得差點看不見。

“你真是個怪人。到底是誰請你上這兒來多管閑事的?”

“沒人。”

“你說得對極了,沒人請你來。也沒人請你待下。你上這兒來,神氣活現地取笑我的臉相,抽我的雪茄,喝我的酒,然后說話神氣活現。你當我們能容忍你到什么地步?”

尼克一聲不吭。阿德站起身來。

“老實跟你說,你這膽小的芝加哥雜種。小心你的腦袋就要開花啦。聽明白了?”

尼克退后一步。小個子慢慢向他步步緊逼,拖著腳步向前走,左腳邁出一步,右腳就拖著跟上。

“揍我啊,”他晃著腦袋說。“試試看,揍我。”

“我不想揍你。”

“你休想就這樣脫身。回頭就叫你挨頓打,明白嗎?來啊,先對我打一拳。”

“別胡鬧了,”尼克說。

“行啊,你這個雜種。”

小個子低頭望著尼克的腳。剛才他離開火堆的時候,黑人就一直跟著他,這會兒趁他低頭望著,黑人穩住身子,照著他后腦勺啪的一下。他朝前撲倒,柏格斯趕緊把裹著布的金屬短棍扔在草地上。小個子躺著,臉埋在草堆里。黑人抱起他,把他抱到火邊。他耷拉著腦袋,臉色怕人,眼睛睜著。柏格斯輕輕把他放下。

“亞當斯先生,請你給我拿桶水來,”他說。“恐怕我下手重了點兒。”

黑人用手往他臉上潑水,輕輕地拉拉他的耳朵。他眼睛才閉上。

柏格斯站起身來。

“他沒事了,”他說。“用不著操心了。真對不起,亞當斯先生。”

“沒關系。”尼克正低頭望著這小個子。他看見草地上的短棍,順手撿了起來。棍上有個柔韌的把兒,抓在手上使用起來很靈便。外面包著黑色皮革,已經用舊,重的一頭裹著手絹。

“這是鯨骨把兒,”黑人笑道。“如今沒人再做這玩意兒了。我原先不知道你自衛的能耐怎么樣,不管怎么著,我不希望你把他打傷,或者讓他臉上再多掛點彩。”

黑人又笑了。

“你自己倒把他打傷了。”

“我知道該怎么辦。他一點都不會記得的。每當他這樣發作,我只好給他來一下,叫他換換腦筋。”

尼克兀自低頭望著這躺在地上的小個子,只見在火光中他閉著眼。柏格斯往火里添了些柴禾。

“亞當斯先生,你不必再為他操心啦。他這模樣我以前見得多了。”

“他怎么會發瘋的?”尼克問。

“噢,原因可多著吶,”黑人在火邊答道。“亞當斯先生,來杯咖啡怎么樣?”

他遞給尼克一杯咖啡,把剛才給這個昏迷不醒的人鋪在腦袋下的上衣捋捋平。

“一則,他挨打的次數太多啦,”黑人呷著咖啡說。“不過這只使他變得頭腦有些簡單罷了。再則,當時他妹妹做他的經紀人,人家在報紙上老是登載什么哥哥啊,妹妹啊這一套,還有她多愛她哥哥,他多愛他妹妹啊什么的,后來他們就在紐約結了婚,這下子可惹出不少不愉快的事兒來啦。”

“這事我倒記得。”

“可不。他們當然不是什么兄妹,根本沒影的事,可就是有不少人橫豎都看不順眼,于是兩人鬧起意見來,有一天,她拔腳出走,一去不回了。”

他喝了咖啡,用淡紅色的掌心抹抹嘴。

“他就這樣發瘋了。亞當斯先生,你要不要再來點咖啡?”

“不了,謝謝。”

“我見過她幾回,”黑人接著說。“她是個特好看的女人。看上去著實跟他像雙胞胎。要不是他的臉全給揍扁了,他也不難看。”

他不說了。看來故事講完了。

“你在哪兒認識他的?”尼克問。

“我在牢里認識他的,”黑人說。“打她出走以后,他老是揍人,人家就把他關進牢里。我因為砍傷一個人也進了牢。”

他笑了笑,柔聲說下去:

“我一見他就喜歡上了,等我出了牢,就去看望他。他偏要拿我當瘋子,我可不在乎。我愿意陪著他,我喜歡出去見見世面,而要這樣做,也用不著去犯盜竊罪了。我希望過體面人的生活。”

“那你們都干些什么來著?”尼克問。

“噢,什么也不干。就是到處流浪。他可有錢吶。”

“他準保掙了不少錢吧。”

“可不。不過他把錢全花光了。要不就是給人家奪走了。她給他寄錢呢。”

他撥旺火堆。

“她這個女人真是好極了,”他說。“看上去著實跟他像雙胞胎。”

黑人朝那個躺著直喘大氣的小個子望望。他一頭金發披散在腦門上。那張被打得變形的臉在入睡時像孩子的那樣恬靜。

“亞當斯先生,我隨時都可以馬上叫醒他。不在意的話,請你還是趁早走吧。倒不是我不想好好招待你,可是見到了你怕又會驚動他。我不愿意不得不敲他腦袋,可是碰到他犯病,也只好這么辦。我只有盡量別讓他見人。亞當斯先生,你不介意吧?得了,別謝我,亞當斯先生。我早該叫你對他留神了,不過他看上去非常喜歡你,我才以為這下可太平了呢。你沿著路軌朝北走兩英里就看到城了。人家都管它叫曼塞羅那。再見吧。我真想留你過夜,可是實在辦不到。你要不要帶著點火腿和面包?不要?你還是帶一份三明治吧,”黑人這一番話說得彬彬有禮,聲音低沉柔和。

“好。那么再見吧,亞當斯先生。再見,一路順風!”

尼克離開火堆走了,穿過空地走到路軌邊。一走出火堆范圍,他就豎起耳朵聽著。只聽得黑人在低沉柔和地說著話。尼克聽不清說的是什么。后來聽得那小個子說,“柏格斯,我頭痛得好厲害啊。”

“弗朗西斯先生,回頭就會好的,”黑人的聲音在勸慰。“只消喝上這么一杯熱咖啡就行。”

尼克爬上路堤,順著路軌朝前走。沒想到手里還拿著一份三明治,就放進口袋。一路上坡,路軌還沒拐進山間,他從那里回頭望去,還看得見空地上那片火光。

陳良廷 譯

注釋:

[1]沃爾頓樞紐城位于密歇根州北部縱貫該州的鐵路線上,尼克偷搭上貨車后,一直朝北開過卡爾卡斯卡,被攆下車來,只得沿著鐵道繼續朝北走。

[2]柏格斯(Bugs)在美國俚語中意為“精神失常”。這該是他的外號。

[3]阿德為阿道夫的愛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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