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乾隆年間的山西穆納山(今屬內蒙古包頭市,名為烏拉山)在當時可是個有名的地方,處于蒙古高原西部入塞的要沖,秦漢時稱為陽山,北魏時稱為跋那山,北周時稱為木賴山,隋唐時稱為牛頭牟那山,宋遼金時稱為午臘蒻山,元稱為木納火失溫山,明稱為母納山、黃河木納漢山,清朝稱為穆內和朔、木納山、穆納烏拉、穆納山等,至今稱為烏拉山。穆納山出產好木材,原本為天然森林,極為繁茂,山上有松、柏、樺、楊、柳等北方生長樹種,可以說是古樹參天,溪流潺潺,山花爛漫,碧草如茵,鳥語花香,茂密的森林植被,使那個時候的氣候少見黃沙,而如今卻是光禿禿的,植被稀疏,每逢冬春沙塵飛揚能蔽日,狼熊絕跡少牛羊,枯草依稀見沙土,滿目滄桑一片黃。僅在高高的主峰大樺背,還有少許森林存在,這也是幾十年封山育林的成果。
美麗的穆納山,兩千年的原始森林,如今為什么不見了呢?這就是本案要解答的問題。
穆納山一直被稱為神山,歷代王朝都不允許動山上一草一木,而當地居民只向山朝拜,根本不進山,因此有原始森林及各種動物。清王朝初期,繼承前代的做法,將穆納山封禁起來,不允許任何人進入該山,更不允許砍伐一草一木。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山西巡撫倭倫曾經提議:如果有一些殷實的商人,愿意前往殺虎口外大青山等處采木者,請令他們到工部去申請,由工部給票,交守口官兵驗明,即可放行,商人納稅以后,可以將木材運入口內販賣。
倭倫的奏請交工部議覆,工部認為:在殺虎口外,從無砍木之例。因此不同意招商到口外去伐木。康熙帝出于民生考慮,認為:“內外之民俱屬一體,大青山木伐賣,商民均為有益。”因此批準了山西巡撫倭倫的奏請,但僅限大青山一處,并不包含穆納山。
到了十八世紀,因為人口增多,人民的生活問題也日益艱難,所以有一些人鋌而走險,從四面八方來到穆納山偷砍木材。雍正十三年(1735年),清廷籌議修建歸化新城(今呼和浩特市),時任歸化城都統的丹津奏請,可以近年查封的穆納山盜伐木材用于筑城,被官府查到沒收入官,積存在穆納山的木材就有十余萬根,修筑歸化新城,需要木材三十萬余根,再砍伐一些,足可以修筑歸化城了。當時的軍機處大臣允禮等認為:盜伐的木材可以用于修城,但不能夠砍伐,應該嚴禁民間盜伐。最后決定在各處交通要道設立哨卡,嚴查偷入山林者,但私砍偷伐的現象卻很嚴重。
乾隆初年,清王朝與準噶爾議和劃界,西北形勢稍緩,而在歸化城修筑新城,即綏遠城,派駐八旗兵丁前往駐防,則是鞏固北方的重要措置。乾隆元年(1736年),因為建筑新城工程浩大,城垣、鐘樓、衙署、營房、倉廠等項工程,需要大量木料,原存穆納山查沒民間盜伐的十余萬根木材,與規劃所用30萬根木材,相差甚多,所以特許山西巡撫于穆納山招商砍運,用于修筑綏遠城。由此,穆納山民間盜砍,變成了官府招商開采,綿延巍峨的穆納山中大片原始森林開始遭到毀滅性的破壞。
穆納山離綏遠城的直線距離也就160多公里,但當時沒有鐵路和公路,茫茫草原看上去很平整,而實際上卻是坑洼不平,原始森林的大木材,很難用牛馬來輸送。穆納山靠近黃河,木材砍伐之后,需將木材結成木筏,放入黃河,順流而下,到達河口之后,沿大黑河送到綏遠城。北方天氣寒冷,入冬以后,黃河結冰,木筏無法輸送,而工期緊迫,不能坐等,所以清王朝改令承辦木商段士英等就近在大青山買用木料,以滿足修筑需要。
內蒙古大青山坐落在陰山山脈的中段,位于內蒙古中部包頭市、呼和浩特市、烏蘭察布市一線以北,原本也是森林茂密,屏護著山前河套平原乃至華北平原,此時卻遭到毀滅性的破壞,使這座能夠涵養水源、保持水土的青山,大部分變成荒山,而穆納山也同時被砍伐,可以說陰山山脈的森林資源受到了兩千年未有的劫難。如果生態資源受到破壞,是為了解決當時的民生,我們還不能夠過分地苛責,但穆納山及大青山森林資源的破壞,是毀于官商勾結,根本無益于民生,就不能不令人感到憤慨。
乾隆四年(1739年),綏遠城建成,次年穆納山木植案便事發了。先是山西巡撫覺羅石麟發現穆納山原砍木材存剩28萬有余,便奏請乾隆帝,將此項木植歸公運賣,先運至托克托城等處,然后再招商購買。在運送過程中,發現有人私將穆納山木材拴成木排,由黃河放下運出。山西巡撫石麟當即采取措施,在保德州(今山西保德縣)攔住木排304座,捕獲排戶陳養溥等,將他們照例懲治。304座木排,估計價值白銀52790兩有奇,全部變價充公。此案涉及工商任士宏等、排戶陳養溥及水手等,共計三四千人。這些人血本全虧,都難以回老家,一是情殊可憫,二是怕他們聚集為亂,因此巡撫石麟決定酌給砍價運費水腳銀兩,讓這些人各自回籍,總共需要白銀36910兩有奇,從招商變價銀52790兩有奇內支出,剩余入官銀兩也就是15880兩。
剛剛29歲的乾隆帝,已經完成了政權的更替,大權已經在握,他對于當時官場的弊病是心中有數的,所以下旨云:“此皆汝平日無能之所致也。且聞此事官吏無不受賄,而汝不知,汝做巡撫,所司何事!此旨一到,即將始末徹底嚴察,一面參革辦理,一面奏聞。”山西巡撫石麟身為覺羅,是皇帝旁支子孫,按照規定,凡是愛新覺羅氏都是宗室,可以系黃帶子,而覺羅可以系紅帶子,屬于皇親一級,他以為乾隆帝會給他些面子,所以在得旨之后,采取拖延不辦,避重就輕的方法,只說是商人段士英等陸續私賣,數額巨大,依法應該照數追回。但是到底是多少數額,應該追還多少銀兩,卻遲遲不能夠查核清楚。于是乾隆帝借山西布政使薩哈諒婪收加平、勒索屬員、縱容家人不法一案,將石麟革任,另派喀爾吉善為山西巡撫。喀爾吉善重點清查山西布政使薩哈諒貪贓枉法案,并沒有關注穆納山木植案。直到乾隆十一年(1746年),段士英等采辦穆納山木植一案還沒有結案,為此,乾隆帝讓后任山西巡撫阿里袞“留心查察,遴委干員,詳悉確查,務期此次完結,并將此案始末緣由,具簡明摺奏來”。
阿里袞,滿洲鑲黃旗人,鈕祜祿氏,字松崖,曾經為二等侍衛,深得乾隆帝的信任,所以很快就將此案審理完畢,認為此案久未完結的主要原因,就是商人段士英應追銀兩,盈千累萬,數額巨大。乾隆帝認為:“此事汝所辦殊屬寬縱。汝固無他,屬員中必有作弊者,可留心。”然后指出:“既盈千累萬,何不派員查封其家產,將來定案時,余者給還,而任其展轉延挨耶!”就這樣,一個盈千累萬的大案,就以查抄商人段士英的財產而無聲無息了。
乾隆一朝,北京城的營建達到極盛時期,特別是乾隆十四年(1749年)以后,為了慶祝皇太后六十壽誕,新建清漪園,休整萬壽山,開挖昆明湖,營造殿堂等工程極為浩大。此外還修葺了大覺寺、實勝寺、萬壽寺、白塔寺,擴建了天壇、祈年壇、先農壇、地壇、日壇、月壇,重修了鐘樓。大規模的工程,需要大量的木材,而木材也就意味著財富,穆納山蘊藏的森林資源,以及早年砍伐囤積的近30萬根木材,怎么能夠躲過商人的算計?針對京城大規模建設需用大量木料,商人武璉等乘機赴內務府具呈,情愿承辦穆納山木植,往穆納山采運來京。乾隆帝認為歷任山西巡撫都說穆納山木植難以運出,而商人卻愿意承辦,如果“危崖絕壁,挽運維艱,則商人等亦復何所利而為之”?其中必然蘊藏著巨大的利益,所以指示時任山西巡撫阿思哈“親身前往,詳查確勘,即將此項木植,交與商人等一并承辦”。
阿思哈,滿洲正黃旗人,官學生出身,曾經以刑部郎中充軍機處章京,所以深得乾隆帝的信任,如今乾隆帝要他親自去查勘,豈敢違令,卻沒有想到乾隆帝特派通政使麒麟保前來,要他會同綏遠城將軍富昌,一起協同辦理。三人勘察完畢,即上奏處理辦法,讓商人承運,七成交給內務府,三成給商人做運費及利潤。但商人武璉等認為這樣辦運,時限太緊,需要兩年,而為了運輸方便,還應該砍伐五溝地方的樹木,成材的樹木由官府挑選,官府挑剩下的木材,應該歸商人所有,允許他們沿途販賣剩余的木材。這里明顯是商人要從中漁利,所以軍機處與內務府會商,要山西巡撫阿思哈就近在山西招募商人承運,到京城內務府驗收以后,再量給價值。
不久,阿思哈因為救災不力,被免去巡撫之職,繼任巡撫明德上奏講,穆納山舊木二十八萬余件,僅僅有兩萬余件成材,其余都是朽木,不用再加工運京,可否就地變賣?乾隆帝同意,數十萬穆納山木材,就這樣朽爛和變賣了,不知道肥了多少人。而穆納山盜砍木材卻屢禁不止,因為那是商人射利的淵藪,官員腐敗的溫床。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新任山西巡撫塔永寧參奏原任山西布政使,升山西巡撫,今任山東巡撫的蔣洲,在布政使任內,侵用帑金,升任時勒派屬員彌補,并賣穆納山木植補項等腐敗行為。
蔣洲,江南常熟人,是大學士蔣廷錫之子,可以說是名門之后,借助父親的余蔭,官升山西布政使,并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升任山西巡撫,改任山東巡撫,可以說仕途如日中天。這年陰歷十月上旬,剛剛上任不足百天的蔣洲,突然接到圣旨:“著將蔣洲立刻革職拿辦。”一個位高權重、炙手可熱,身為名門之后,又有內閣大學士弟弟蔣溥為內援的巡撫,為什么惹得乾隆帝龍顏大怒呢?顯然是有人參奏了他。蔣洲情知不妙,急忙差人赴京打探消息,可是乾隆帝辦事雷厲風行,根本不給他走門路、通關節的時間,同時責令正在督修山東運河工程的刑部尚書劉統勛(劉墉之父)即刻徹查此案。
劉統勛(1699-1773年),字延清,號爾鈍,山東諸城人,雍正二年(1724年)進士,深得乾隆帝的寵信,歷任內閣學士、刑部左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漕運總督、工部尚書、刑部尚書、軍機大臣、加太子太傅及太子太保銜、賜孔雀花翎、賜紫禁城騎馬。他經常被乾隆帝任命為欽差大臣,辦理各種重大案件。這年他剛剛處理完云貴總督恒文壓價購置金爐案,進京以后,來不及回家,就奔赴山東濟南,押解蔣洲赴山西太原,與山西巡撫塔永寧一起審理此案。
此時的蔣洲還心懷僥幸,希望乾隆帝能夠看在父親身為名臣、弟弟身為大學士的面子,對他網開一面。他回想起自己從山西布政使升任山西巡撫時,覲見乾隆帝,皇帝對他刮目相看,曾經在夸獎之余,說到“不可驕傲”,自己這半年多,一直夾著尾巴做人,并沒有得罪什么人,為什么乾隆帝如此嚴旨下來,不容申辯,便派欽差大臣劉統勛押解自己到山西聽審呢?思來想去,蔣洲想到繼任山西巡撫塔永寧。是不是因為自己是名門之后,朝廷有人,皇帝寵信,在交接任時沒有給他什么好處,因此得罪他了呢?怪不得乾隆帝說自己不應該驕傲。
在路上,蔣洲打聽到塔永寧參奏自己的幾款大罪,即侵用帑銀兩萬余兩,離任時,勒派全省屬員彌補,并販賣穆納山的木植賠補,其最重的罪名就是侵用公款。如果是這樣,自己變賣家財,賠補之后,就可能免罪。想到此,蔣洲長出一口氣,覺得此事可以上下打點,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然而,事態的發展出乎蔣洲的預料。
先是山西塔永寧奏:蔣洲在任內的一切舞弊納賄之事,皆其幕友吳姓及管門家人黃姓、馬姓等從中經手。乾隆帝得知此信,立刻傳諭繼任山東巡撫李鶴年即速嚴拿,派專人押送山西,交劉統勛歸案嚴審,務必嚴加防范,迅速解送,勿使該犯逃脫,或畏罪自戕。
乾隆帝認為蔣洲案一定非同一般,所以第二天便向軍機大臣部署查審蔣洲案的重點:
第一,蔣洲說動用帑銀是為了修理布政使衙門,一個布政使衙門,即便是需要修理,也不可能用銀兩萬余兩,顯然是藉端捏飾,而捏飾欺瞞,則有欺君之罪。
第二,前任山西巡撫明德,與蔣洲共事較長,巡撫衙門與布政使衙門,僅有一墻之隔,蔣洲如此侵公虧銀,明德豈毫無所知,為什么沒有上奏?恐怕其中必有緣故。因此責令劉統勛、塔永寧一并詳細查察,務得實情,據實陳奏。
第三,追查拖穆齊圖。蔣洲供詞講山西按察使拖穆齊圖欠銀三千兩,自己為之墊賠,看來拖穆齊圖為人亦甚不妥,其身為山西按察使,養廉銀頗多,為何去任起程時,又需蔣洲為之擔承這三千兩銀呢?種種情節,俱當悉心研究,使水落石出,毋得草率完結。
第四,劉統勛正帶蔣洲前往山西,途中需要速行,不可久稽時日,更應留心防范,勿令其畏罪自戕。
果然不出乾隆帝所料,隨著蔣洲案件的審理,又發現了許多新案。十月二十六日,劉統勛等呈報查訊情形,講到山西平定州知州朱廷揚侵虧帑銀兩萬余兩,守備武璉侵虧營銀一千余兩,事涉知府以上數名官員。乾隆帝為之震驚,當天連發四道諭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