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持續思考
隨著這個路徑繼續考慮中國美術自身材料對討論“空間與圖像”能夠提供何種素材和概念,我們可以反思很多美術史中的問題。由于這些問題常常非常廣大,對它們的探討需要在長期和縝密的研究中向著個案分析和理論探討兩個方向推進,我這里只能點到而已。
一個重要的題目是書法和空間的關系。中國古人早已將“書”和“圖”做了聯系。據張彥遠(815—907年),南朝的顏延之(384—456年)就稱字學(書法)為“圖識”,與“圖形”(繪畫)和“圖理”(卦象)既有聯系又有區別。用空間概念研究作為“圖識”的書法至少可以在兩個基本層次上進行,傳統書論中分別稱為“結體”和“章法”。結體講的是字的點劃安排與形勢布置,亦稱“間架”,借用這個建筑術語指明漢字作為一種空間構成(spatial structure)的性質。董其昌(1555—1636年)說“欲學書先定間架”
,意思是雖然書體有篆、隸、楷、行、草之別,每種書體又有不同風格,但所有這些變化都必須遵循“間架”或空間結構的基本規律[圖1.52]。“章法”的含義則接近于一般所說的整幅作品的構圖,也稱“分行布白”。胡抗美在其近著《中國書法章法研究》中以現代語言將其定義為“筆墨造型、空白造型及其組合關系的綜合,其中包含書法空間構成和時間節奏的一般規律”
。傳統書論中有很多對于章法的描寫和評論,如董其昌認為王羲之(303—361年)《蘭亭序》的章法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帶而生,或大或小,隨手所如,皆入法則,所以為神品也。”
[圖1.53]徐渭(1521—1593年)評李邕(678—747年)書法時說:“遇難布處,字字侵讓,互用位置之法,獨高于人。”
[圖1.54]均可作為我們分析書法構圖空間的參考。

圖1.52 《間架結構摘要九十二法》
首頁,黃自元著,1884年。

圖1.53 王羲之《蘭亭序》卷
唐馮承素摹,故宮博物院藏。

圖1.54 李邕《古詩十九首》
唐,公元8世紀。
另一個從中國美術自身材料出發探討“空間與圖像”的可能課題是圖像與繪畫媒材的關系。去年我在復旦大學做的“全球景觀中的中國古代藝術”講演系列中,以一講專門討論傳統中國藝術中的手卷畫,提出在研究這類繪畫時應將其“媒材特點”置于圖像和風格之先。這個論點也適用于對圖像和空間關系的討論。一種類型的手卷構圖以某種自然或人造形象作為畫卷的“內部界框”(internal frames),構成一系列相互銜接的空間單元(“spatial units”或“spatial cells”)。對這種空間構成形式最成功的運用實例當推五代畫家顧閎中(910? —980?年)的《韓熙載夜宴圖》[圖1.55],以一系列屏風區分和連接起四個空間單元,從正在舉行音樂表演的客廳到“男女雜糅”的內宅,建構出一個想象中的視覺旅程。另一類手卷的空間構圖則強調“游”與這種繪畫媒材的關系,突出的例子包括傳顧愷之的《洛神賦圖》、南唐趙幹(10世紀)的《江行初雪圖》和北宋張擇端(1085—1145年)的《清明上河圖》等。以現藏于華盛頓弗利爾美術館的唐寅的《大還圖》為例[圖1.56],畫卷開始處是一帶高山,山腳下石階隱約可見。接下來一塊巨巖屏蔽著兩間茅舍,一個士人正在茅舍中伏案小憩。觀者繼續展卷觀畫,濃墨繪成的山石突然消隱,淡墨輕染的一帶遠山則向左方延伸,山上方的天空中飛翔著一個微小的士人,正回眸遠望著睡眠中的自己。通過巧妙地使用手卷的媒介特質,畫家把若干空間(包括入山、山間、茅舍、出山、天際翱翔)水乳交融地聯系在了一起,同時也把“做夢”表現為一個展卷讀畫中的時空旅行過程。

圖1.55 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
宋摹本,故宮博物院藏。

圖1.56 唐寅,《大還圖》
明,華盛頓弗利爾美術館藏。
以上這兩個題目:一個聚焦于書法中的空間構成,另一個考慮中國特殊繪畫媒介中的空間表現——進一步引出了圖像、空間和時間的關系。書法中的空間創造必須是在時間過程中完成的,而手卷畫的一個基本媒材特質則是“讀畫”的時間性。實際上,與以架上繪畫為主的文藝復興以后的西方繪畫相比,中國繪畫和書法自始至終都具有強烈的時間性,這是在研究中國美術圖像和空間關系時需要密切注意的一個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