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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廢墟的內化:傳統中國文化中對“往昔”的視覺感受和審美

傳統中國美術中的廢墟在哪里?

幾年前,在讀了傅漢思(Hans H. Frankel)和宇文所安關于中國憑吊懷古類詩作的論著后,Hans H. Frankel, The Flowering Plum and the Palace Lady: Interpretations of Chinese Poetry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尤其是“Contemplation of the Past” , pp. 104–127;Stephen Owen, Remembrances: The Experience of the Past in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6)。我決定考察一下中國繪畫中對廢墟的表現。原因很簡單:既然廢墟的形象常常出現在懷古詩里,它們在與詩歌具有密切關系的繪畫中應該也受到類似的重視。出乎意料的是,在我所檢查的從公元前5世紀到公元19世紀中葉的無數個案中,只有五六幅作品描繪了荒廢頹敗的建筑。它們包括故宮博物院藏石濤(1642—1707年)一本黃山冊頁里描繪石拱和“月塔”的兩幅畫,吳宏(1615—1680年)的扇面《秋林讀書圖》,也可能包括他的長卷《莫愁湖》,均藏于故宮博物院。紐約大都會美術館藏范圻(1616—1694年)于1646年創作的《清涼僧舍》冊頁畫有一個略帶破損的寺門,圖見Marilyn Fu and Shen Fu, Studies in Connoisseurship: Chinese Paintings from the Arthur M. Sackler Collections in New York, Princeton and Washington, D. C.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3),圖版XV,圖H。有意思的是,一些美術史家認為范圻的畫反映出某些歐洲藝術的影響。此外,作為西湖十景之一,荒廢的雷峰塔有時會出現在明清木刻里,比如楊爾曾于1609年編纂的《海內奇觀》,圖見《中國古代版畫叢刊二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卷八,第269頁。有時,即便藝術家本人在畫上題詩里描述了殘垣斷壁的景象,畫中的建筑物卻沒有絲毫破損的痕跡[圖1.1]。同樣讓我吃驚的是,在20世紀以前,中國人竟然沒有如李格爾(Alois Riegl)所提倡的那樣將古建筑遺跡有意加以保存——如李格爾所說,這種建筑殘存凝聚了人造物的“時間價值”(age value)。Alois Riegl,“The Modern Cult of Monuments: Its Character and Its Origin”, 1903, (trans.) K. W. Forster and D. Chirardo, in W. W. Forster (ed.), Monument/Memory, Oppositions special issue, 25 (1982), pp. 20–51;特別是pp. 31–34。雖然中國不乏號稱來源于古代的木構建筑,但它們大多被反復修復甚至徹底重建[圖1.2]。每一次修復或重建都是為了重現建筑物本來的輝煌,但同時又自由地融合了當時流行的建筑元素和裝飾元素。

圖1.1 石濤,《清涼臺》,立軸,紙本設色,約1700年。

圖1.2 天壇,北京,建于1406—1420年。

雖然我可以繼續尋找廢墟的圖像和遺址,但這些初步的發現已經足夠有力地促使我去思考這一現象背后的含義。首先我需要提問的是:為什么這些發現會讓我吃驚?很顯然,吃驚的原因是我已經不自覺地假設了建筑廢墟是中國傳統視覺再現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不但存在于文學里,也應該存在于建筑和圖像之中,而這種假設無意識地遵循著一種與中國傳統中表現廢墟的方式相悖的文化和藝術成規。隨后我發現很多人有著和我一樣的假設。這種反思引發我去探究這種誤解的源頭以及中國本土關于廢墟的觀念和再現模式。

外來的文化影響會左右當代觀察者對傳統中國廢墟的想象,而最強有力的影響是來自于歐洲浪漫主義的廢墟觀念。如祖克所指出的,浪漫主義視角今天仍然主宰著對待廢墟的流行態度。Zucker, “Ruins — An Aesthetic Hybrid”, pp.119–131.這種觀念在歐洲美術和建筑中有著一個漫長的譜系:建筑廢墟在文藝復興之前就已經出現在西方繪畫之中,并在16世紀進入園林設計。但直到18世紀,對廢墟多愁善感的緬懷才終于滲透進入各個文化領域[圖1.3,圖1.4] :“廢墟被格雷(Thomas Gray,1716—1771年)所歌詠,被吉本(Edward Gibbon,1737—1794年)所記述,被威爾遜(Richard Wilson,1714—1782年)、蘭伯特(James Lambert,1725—約1779年)、透納(J. M. W. Turner,1775—1851年)、吉爾丁(Thomas Girtin,1775—1802年)和許許多多其他畫家所描繪。它們裝飾了肯特(William Kent,約1685—1748年)和布朗(Lancelot Brown,1716—1783年)所設計的花園的平野和谷地。它們使隱士們流連忘返,讓古物收藏家心潮澎湃。它們為無數畫冊增添了光輝,也給很多古玩家的肖像提供了恰如其分的背景。”Michel Baridon, “Ruins as a Mental Construct”, Journal of Garden History, 5.1, pp. 84–96;引語見p. 84。正是這個傳統啟發了20世紀初的李格爾對“現代廢墟崇拜”進行了理論思考。Riegl, “The Modern Cult of Monuments”.也正是在這一時期,這個歐洲傳統走向了世界,信奉這種文藝浪漫主義的非歐裔作家、畫家和知識分子將對建筑廢墟的崇拜在自己的國家里推展開來。本書第二章將會詳述:在中國,廢墟在20世紀初葉成為一種重要的繪畫主題,而這些圖像的特定風格和情感訴求都明確地揭示出它們異域的源頭[圖2.20—圖2.22、圖2.28、圖2.55]。

圖1.3 安東尼奧·卡納列托(Antonio Canaletto),《羅馬:論壇廢墟》(Rome: Ruins of the Forum, Looking towards the Capitol),油畫,未標日期。

圖1.4 波茨坦如音堡儲水池(Ruinenberg mit Wasserreservoir in Potsdam),1748年。

雖然很多論著已經討論過18、19世紀歐洲園林里人造廢墟的出現,但這類結構和另一類裝飾性建筑——即對東方建筑想入非非的模仿[圖1.5]——之間的關系卻似乎一直沒有得到關注。二者之關系被忽視的一個顯而易見的原因是彼此在功能和外形上的明顯差異:如果說擬造的古希臘羅馬廢墟以其莊嚴而肅穆的外形喚起歷史的記憶和憂郁的沉思,那么東方裝飾性建筑則是以異國情調奪人眼球,或用霍勒斯·沃波爾的話說,傳達出一種“新奇事物異想天開的氣派”引自Dawn Jacobson, Chinoiserie (London: Phaidon, 1993), p. 157。。不過我想指出的是,這兩類同時期出現的建筑形式的頻繁并置指出了浪漫主義藝術中的一個深層觀念。在這種觀念中,“如畫”(picturesque)和異國情調,本土和外域,自然和人為,共同促成了想象的視覺世界中的美麗與崇高的融合。這兩類裝飾性建筑物的并置不僅出現在真實的園林中,也可以在設計樣本、幻視壁畫(trompe l’oeil murals)[圖1.6]和理論著述中找到。對中國園林的描述出現在歐洲的著作中,為浪漫派建筑師反對規整式園林的批評提供了支持。比如約瑟夫·埃迪森(Joseph Addison,1672—1719年)就曾寫道:“描述中國的作家們告訴我們中國人嘲笑歐洲人規整的園林種植,因為他們說,任何人都會把樹種成一排排的,并修剪成一樣的形狀。”Dawn Jacobson, Chinoiserie, p. 152.“如畫”和異國情調的糾纏也解釋了為什么一些畫家用描繪古典廢墟的方式表現中國建筑。瓦倫丁·西塞紐斯(Valentin Sezenius,生于1602)的一幅雕版畫是這種文化銜接的早期例證,在這幅作于1626年的畫中,一座殘橋、荒廢的水磨、幾個東方人、一株衰柳、一只鳳凰,共同構成了畫面的主要因素[圖1.7]。

圖1.5 波茨坦無憂宮(Sanssouci Park)的中式茶樓, 布靈(Johann Gottfried Büring)1755—1764年間設計。

圖1.6 “中國風”壁畫,原在巴黎的H?tel de la Lariboisière,18世紀。

圖1.7 瓦倫丁·西塞紐斯,“中國風”設計,1620年左右。

在18世紀對“中國風”(Chinoiserie)建筑情有獨鐘的歐洲建筑師中,沒有比威廉·錢伯斯(William Chambers,1723—1796年)更用心和更具影響力的了。他是奧古斯塔王妃(Princess Augusta)的御用建筑師,也是英王喬治三世的建筑學顧問。關于錢伯斯和中國文化的關系,見大衛·波特(David Porter)很有見地的研究,“‘Beyond the Bounds of Truth’: Cultural Translation and William Chambers’s Chinese Garden” , in Eric Hayot, Haun Saussy, and Steven G. Yao (eds.), Sinographies: Writing China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y Press, 2008), pp. 140–160。別具意味的是,錢伯斯在英國園林里模仿中式建筑的嘗試同他在相同場景中建造古典廢墟的執著密不可分。大衛·波特注意到:“對一位18世紀有品位的人來說,羅馬和廣東好像是一對讓人想象不到的伙伴,都成為了啟迪的源泉。”Sinographies: Writing China: p. 143。但他沒有指出前者與廢墟的觀念緊密相連,而后者則與異國情調密不可分。他對倫敦邱園(Kew Gardens)的設計就體現了這種平行的興趣:他在那里所建的裝飾性建筑既包括了廢棄的羅馬式拱門[圖1.8],也有十層的中國寶塔[圖1.9]。此園中還有典型中國風的珍獸閣(menagerie pavilion)和移置于此的“孔子之屋”(House of Confucius)。錢伯斯在作于1772年的《東方園林論》(A Dissertation on Oriental Gardening)中宣稱,中國園林里含有隨處可見的建筑廢墟:頹塌的建筑,廢棄的城堡、殿堂和廟宇,以及半截入土的宮闕,還有“各種表示衰退、失意以及人性被分解的東西,它們使人陷入憂郁,也引起嚴肅的沉思”William Chambers, A Dissertation on Oriental Gardening (London: W. Griffin, 1772). 其實錢伯斯早在他1757年《論中國人園林布置的藝術》(On the Art of Laying Out Gardens among the Chinese)一文中就已表達了這樣的觀點。正如約翰·亨特(John D. Hunt)所述,“錢伯斯中式園林里廢墟空間的完成,占據了所有空地,成為了對參觀者的怪誕的操縱的一部分。在他1757年的著作《中式園林設計》等書中,廢棄的建筑只不過變成了哥特式中國風的保留節目里的一種哀悼罷了。”見Gardens and the Picturesque (Cambridge, Mass.: The MIT Press, 1992), p. 181。亦見John Hunt and Peter Willis (eds.), The Genius of Place: The English Landscape Garden 1620–1820(Cambridge: MIT Press, 1988)。

圖1.8 威廉·錢伯斯,邱園中的人造羅馬式拱門廢墟。

圖1.9 威廉·錢伯斯,邱園中的中國寶塔。

我們驚奇于錢伯斯何以做出這樣的結論:雖然他的確在18世紀40年代兩次到過廣東,但他關于中國園林中充滿人造廢墟的陳述卻毫無根據。學者經常質疑錢伯斯對中國建筑類型的講述和圖繪的準確性。但如約翰·哈里斯(John Harris)所說:“由于原初的建筑已不復存在,所以我們現在和18世紀一樣,無法進行比較以驗證他的設計是否真的是中國式的。”John Harris, Sir William Chambers, Knight of the Polar Star (London: A. Zwemmer Ltd., 1970), pp. 146–147. 亦見 A. Trystan Edwards, Sir William Chambers (London: Ernest Benn, LTD, 1924), pp. 20–22。真實的情況是,那時他還只是瑞典東印度公司里的一個年輕員工,尚未受過任何將來使他揚名歐洲的職業建筑學訓練。因此一種可能是他把一些廢舊的建筑誤認作了人造的美學對象。A. Trystan Edwards, Sir William Chambers (London: Ernest Benn, LTD, 1924), pp. 36–37。另一種可能是如他的傳記作者約翰·哈里斯(John Harris)所說,錢伯斯不過是在“借中國人的口”敘述自己的建筑觀念。John Harris, Sir William Chambers, Knight of the Polar Star, p. 150.如前所述,這種做法在當時是一種常見的修辭策略。雖然錢伯斯沒有真正建造過中國風的廢墟,但他于1762年為托馬斯·布蘭特(Thomas Brand,1774—1851年)的地產The Hoo設計的殘橋與他為腓特烈二世(1712—1786年)的無憂宮(New Palace at Sanssouci)計劃的中式橋有著明顯的相似之處。我們可以把這兩個設計都溯源到先前提到的西塞紐斯的版畫,在那幅作品中一座殘橋占據了構圖的視覺中心[圖1.7]。

雖然有些錢伯斯的同時代人已經懷疑他對中式園林的夸張描繪,但是受到流行傳說和圖像的支持,他的關于中國人富于廢墟品位的敘述似乎大多被欣然接受。甚至到了1967年,英國小說家和《廢墟之快感》(Pleasure of Ruins)的作者羅斯·麥考雷(Rose Macauly,1881—1958年)仍引用他的話來證明“就整體來說,中國人似乎一直都有一種更恬靜和更哀婉的廢墟觀念”John Harris, Sir William Chambers, Knight of the Polar Star, p. 4。。不過麥考雷也參證了更可信的材料——那是中國古代關于廢墟的詩歌。比如她引用了亞瑟·韋利(Arthur Waley,1889—1966年)于1918年翻譯的曹植(182—232年)哀悼戰后洛陽的詩作《送應氏》:

洛陽何寂寞,宮室盡燒焚。

垣墻皆頓擗,荊棘上參天。

……

中野何蕭條,千里無人煙。

念我平常居,氣結不能言。John Harris, Sir William Chambers, Knight of the Polar Star, p. 4。

通過引用這類詩歌,麥考雷把她的視角從作為一種園林建筑的廢墟轉移到了作為一種詩歌靈感和意象的廢墟上來,而作為這種靈感及意象的廢墟正是“懷古詩”的主要特質。就我所知,至今還沒有一本系統介紹“懷古”的史學著作。如果寫的話,這樣的一部通史至少應該包含四個重要階段:漢代(前206—220年)懷古的詩學審美之出現,Owen, Remembrances, pp. 18–22.魏晉時期(220—420年)懷古詩作為一種文學類別的形成,見William Graham, Jr., “The Lament for the South”: Yü Hsin’s “Ai Chiang-nan Fu” (Cambridge: Ch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pp. 37–38。唐代(618—907年)懷古詩的流行,亞瑟·韋利說:“無數的詩記錄了走訪廢墟后或關于古城的感想。雖然細節各異,但情感相同。”Chinese Poems, p. 170.以及以后的朝代中對懷古詩的不斷模仿與繁衍。實際上,懷古詩的意義并不局限于文學,更是代表了一種普遍的美學體驗:凝視(和思考)著一座廢棄的城市或宮殿的殘垣斷壁,或是面對著歷史的消磨所留下的沉默的空無,觀者會感到自己直面往昔,既與它絲絲相連,卻又無望地和它分離。懷古之情因此必然為歷史的殘跡及其磨滅所激發,它的性格特征包括內省的目光(introspective gaze)、時間的斷裂,以及消逝和記憶。宇文所安寫道:“這里,舉隅法(synecdoche)占有重要地位,以部分指向全體,讓人設法用某個不朽的碎片重構失去的整體。”Owen, Remembrances, p. 2.但我們也將發現,懷古之情并不總是發生于對廢墟斷片的反應中,也可能從詩人對一種逝去的歷史真實的領悟中生發而成。

懷古詩悠長的歷史和它對中國文化的深刻影響很容易讓人們以為相似的情感和主題一定也存在于其他如繪畫和建筑這樣的姊妹藝術里。事實上,在中國和西方,很多人都持有這個未經驗證的假設。的確,在某一特定地點和歷史時段,對建筑廢墟的再現確實會出現在不同的文學和藝術形式里,18世紀英國的詩歌、繪畫和建筑就是這樣的一個例子。歐洲畫家在數百年間創作的大量廢墟圖像也使得藝術史家能夠把18世紀的案例放在一個歷史長流里考察,并把它們同建筑及文學中對廢墟的表達聯系起來。關于對歐洲繪畫中廢墟的發展的討論,見祖克的文章“Ruins — An Aesthetic Hybrid”。英格爾·希格恩·布羅迪的Ruined by Design: Shaping Novels and Gardens in the Culture of Sensibility (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2008) 是一項關于18世紀英國“感知”(sensibility)文化的出色的跨學科研究,廢墟是這種文化里至關重要的一個成分。但是,我對中國繪畫中廢墟圖像的不成功的尋覓對這種歐洲現象的普遍性發出了質疑,這要求我們在兩個重要的方向上重新為研究中國藝術里的廢墟定向。第一,由于中國傳統繪畫里幾乎沒有對建筑廢墟的描繪,我們需要探索體現懷古經驗的其他類型的視覺表現。第二,由于詩歌和繪畫運用不同的形象語言傳達懷古經驗,我們需要摒棄這兩種藝術形式之間僵硬死板的平行觀念,而應該把對二者關系的考察建立在對具體案例的仔細分析之上。根據這兩個方法論上的提案,下文中所討論的案例往往超出了對建筑廢墟的約定俗成的概念和圖像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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