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希拉·狄蘭妮(Sheila Delany)為大學一年級學生編選了一本題為“反傳統”(Counter-Tradition)的文集,她的目的是要以完全另類風格的文字與文體來對抗乃至取代以“官方經典”為代表的“官方文化”;翌年,路易·坎普(Louis Kampf)和保羅·洛特(Paul Lauter)合作,編選了《文學的政治》(Politics of Literature)一書,對傳統的文學研究與教學以及男性白人作家大張撻伐。這兩本書的問世,對當時美國大學英文系中暗暗涌動的那股反傳統潮流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這股潮流到20世紀70年代末終于達到高峰,1979年,一些學者聚集在哈佛研討“經典”問題,兩年后,著名學者萊斯利·菲德勒和休斯頓·貝克爾(Houston Baker)將會議論文編輯成書,題名“打開經典”(Opening Up the Canon),此后關于經典問題的論爭就正式進入了美國和西方學術界的主潮,論爭相當激烈甚至火藥味十足,而且規模不斷擴大以至于變成了一種“學術事業”(academic industry),并乘了“全球化”的勁風,很快播撒到東方和中國。應該說,直到今天它依然是人們爭論不休的一個話題。
這場論戰的關鍵是對傳統認定的“經典”本身的懷疑和反思。許多激進的經典論者提出,傳統的“經典”絕大多數出自那些已經過世的、歐洲的、男性的、白人(Dead White European Man,常??s寫為DWEM)作家之手,而許多非歐洲的、非白人的、女性的作家卻常常被排除在這個名單之外。他們說經典的形成離不開選擇,而這樣一個選擇顯然含有性別歧視、種族歧視以及歐洲中心主義的偏見,不難看出,這種激進的經典觀大多是從女性主義、后殖民主義、西方馬克思主義立場出發的,其政治和意識形態的意味相當強烈。
當然,如果我們檢視西方傳統文學教學和閱讀的實際情形,自然會發現,西方傳統經典確實像激進經典論者講的那樣,主要是DWEM的天下。舉兩個人所共知的例子,譬如20世紀50年代初,由阿德勒(Mortimer Adler)和哈欽斯(Robert Hutchins)合作編選了一套題為“西方世界經典著作”(Great Books of Western World)的54卷本大書,此書中入選的作者包括西方文史哲甚至自然科學的許多大家,但卻是清一色的男性,而且幾乎都是已經作古的歐洲白人作家;這套書在西方影響甚大,美國許多高校都用作“西方經典”課程的教材,而且一直沿用至90年代。再如那本幾乎家喻戶曉的《諾頓英國文學選集》(Norton Anthology of English Literature)第一版也沒有選一位18世紀中葉以前的女作家。由于激進經典論者的抨擊,傳統的經典編選者們對后來的各種選本作了一定的補充與修正,但所作的修正卻很有限。例如,《西方世界經典著作》1990年經過修訂的第二版只增加了四位女作家——英國的簡·奧斯汀、喬治·愛略特、弗吉尼亞·伍爾夫和美國的威拉·凱瑟——的作品,將原來的54卷擴展為60卷,而主要增加的還是20世紀歐洲人文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中的男性作家的作品。《諾頓英國文學選集》后來的版本雖然同樣增加了一些女性作家的作品,但數量也很小。
上面幾點無疑是關于經典性的一些基本原則,要想成為經典,這幾點似乎是不能少的。不過不同的領域各自對自己的經典又可能有一些特殊的要求,譬如對于文學藝術來說,除上述原則外,審美性或者說藝術性的強弱,必然是一部作品能否成為經典的一個重要標準。美國當代著名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在20世紀90年代初出版了一本題為《西方正典》(The Western Canon)的書,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他在書中特別強調了文學藝術中的審美創造性,將其稱為西方文學經典之所以成立的一個重要因素。他反對時下新歷史主義、女性主義、西方馬克思主義等各派所作的道德批評、哲學和意識形態批評,大力倡導審美批評。我不能完全贊同他的論點,但卻欣賞他對文學與文學批評審美特征的強調。我想,我們這套書既然是一套文學批評的經典,那么除了基本的經典性原則外,就應該考慮審美創造性的特殊要求,這一點應該是不成問題的。
蘇州大學的季進教授有感于西方現代文學批評中大量的優秀著作尚未引入,而閱讀這些必將成為經典的文本對于澄清時下我們自己理論界的混亂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于是他建議組織編選這套“西方現代批評經典譯叢”。他們在籌備的過程中誠邀我和李歐梵先生出任主編。歐梵是海內外知名學者,早在上世紀70年代末讀研究生期間,我就讀過他的《中國現代作家中浪漫的一代》(The Romantic Generation of Modern Chinese Writers),深為他在書中表述的某些獨特見解所折服,后來我的一個碩士生成為他在哈佛大學的博士,這次又得以共同為這套書盡力,我既感到榮幸,也覺得似乎是一種緣分。李先生已經寫了一篇十分精彩的序言,他提出我好像也該寫點什么,我剛好在做一篇關于“經典”的文章,以為經典問題與本叢書并非沒有關系,于是便將其中的一部分拿出來,聊算是一篇序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