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這些話!
仿佛只要能生下皇兒,他怎樣都行!
黎謹修每每聽到這些言語,無論是出自太皇太后之口,還是御史大夫的勸諫之言,都倍感屈辱。
他好似只是一樣能繁衍子嗣的玩意,而不再是人。
“……孫兒,只要穆氏的骨血……”
壓抑著胸腔中的憤怒,黎謹修好容易說出話來,“皇祖母,這太子生母若出身卑微,太子亦立身不正,根基難以穩固,也是后患無窮。如今宮中,合適的人選,也唯有穆氏。”
“……然則,榆丫頭自跟了你,也有七年了,卻毫無消息。這若非太醫月月報平安脈,哀家真要以為……”
蔣太皇太后面色沉沉,盯著自己一手養大的孫兒,如今的周國君。
“倘或,榆丫頭竟久后無出,你待如何?”
黎謹修心頭一墜,忽的就想起了那夢境之中,穆桑榆哭著對他說,孩子沒了的情形。
“她會有的,一定會。”
他幾乎是從牙縫間吐出的話語。
蔣太皇太后搖了搖頭,“不成,哀家不能任你們胡鬧。自今兒起,叫敬事房送牌子過去,你就挑順眼的伺候,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黎謹修將手緊緊握成了拳頭,凸起的青筋彰顯著他強忍的怒氣,“孫兒不是等候配種的公豬!”
撂下這句話,他竟霍然起身,邁大步離壽康宮而去。
“陛下!”
蔣太皇太后看著黎謹修離去的昂藏背影,滿面的不可置信。“這個孩子,竟這樣的不懂事。”
她嘆息了一聲,揉著跳疼的太陽穴。
壽康宮掌事宮女藏秀送了一碗安神湯過來,勸道,“太皇太后娘娘,您都操勞半輩子了,如今正該保養身子,享清福的時候。這兒孫自有兒孫福,陛下想必心中也有數,何必管那么多呢。”
蔣太皇太后看了那湯一眼,搖了搖頭,藏秀便將碗放在了一旁的桌上。
“他能有什么數,有數也不會干出這些荒唐事!他自成家至今,一個皇兒也無,叫哀家怎么享清福?”
蔣太皇太后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了一絲倦色,“再則說來,他這般瞎鬧,對榆丫頭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甚至于,還是害了她。如此這般,長久無子,他是陛下,沒人會說他什么,倒是叫榆兒背了多少罵名。這兩年,那些個數落榆兒的折子上,頭一條罪名就是無子無德!”
藏秀看著自己服侍了大半輩子的老主子,微微一笑,“陛下正當青年,熱血方鋼,與貴妃娘娘兩情相悅,如此也不足為奇。只是太皇太后娘娘還是這般深謀遠慮,全是為著他們打算的意思。”
蔣太皇太后甚是疼愛穆桑榆,藏秀是知情的。
先前,穆桑榆攔截侍寢的嬪妃車馬,這件事在朝上掀起了軒然大波,甚而有朝臣上了折子,言說婦人善妒,已犯七出之條。律法森嚴,豈能因貴妃身份尊貴而免于責罰?
還是蔣太皇太后出面,將穆桑榆禁足一月,罰她抄寫《女德》,又罰了幾月的月例,看似嚴厲,實則是小懲大誡,高高拿起,輕輕放下。
罰酒三杯,不疼不癢,也堵了那些朝臣的嘴。
“榆丫頭是個得人疼的好孩子,前兩年看她脾氣越發急躁,倒是需要好生打磨一番。這次回來,卻見著她舉止沉穩,氣度端華,澤被六宮,是有母儀風范了。陛下說要立她為后,倒也無甚不可,只是這個時機實在不好。再一則,她到底是多年無子。”
說到此處,蔣太皇太后又重重嘆息了一聲,好容易把他拉拔大,給他娶了媳婦,又扶他登上皇位,到頭來還是不能讓她省心!
藏秀看在眼中,輕輕遞上一句,“太皇太后娘娘,奴婢聽聞,貴妃娘娘與陛下近來鬧的不可開交。”
蔣太皇太后沒放在心上,閉目養神,隨口說道,“他們哪,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鬧,沒幾日又好了,不必理會。”
藏秀說道,“這一次情形可是不同,娘娘已是屢次拒了侍寢,如今還每日到寶華殿去誦經禮佛,說是為了前線將士祈福。”
蔣太皇太后登時睜開雙眸,盯著藏秀,“把這情形,仔細與哀家說說。”
黎謹修出了壽康宮,順著長街大步流星向前走去,兩只拳頭已經緊緊的握著。
李德甫一路小跑跟在后面,一面擦著額上的汗水,“陛下,您等下奴才,您這是要去哪兒呀……”
黎謹修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只是信步亂走,胸腔之中怒焰沸騰。
他甚而想越出這紅墻,就此遠離這座宮殿。
民間的凡夫俗子,也還能討中意的女人做老婆。
他身為陛下,卻要為了子嗣被一群人逼著,去臨幸不喜歡的女人。
每每想至此處,他都直欲作嘔。
然而今日,這番話卻從他的親祖母口中說了出來。
當初,是祖母一手促成了他和穆桑榆,他原以為祖母是不會來逼迫自己的!隨意轉進了一座園子,他停在了一株大楊樹下頭,忽然舉臂,一拳擊打在樹干之上。
柏樹簌簌晃動,落下數片葉子。
黎謹修并未停手,緊跟著又是一拳打在了樹干上。
一旁的李德甫幾乎嚇傻了,陛下怎么跟樹練起來了。
他慌忙跪了,滿口說道,“陛下,您心里有氣,就罵奴才,打奴才好了,萬萬不要損傷龍體啊!”
“滾!別來煩孤!”
黎謹修毫無住手之意,一拳又一拳的擊打著樹干,似是要發泄著那無窮的怒火。
李德甫又急又慌,忽然心念一轉,自地下爬了起來,向一旁的徒弟交代了幾句,他自家便一溜煙兒朝著長春宮的方向跑去。
長春宮之中,穆桑榆正吩咐人把庫里往年收著的各樣絲線、綢緞布匹抬了出來,向白玉心說道,“妹妹且瞧瞧,都是否何用?若不中用,就再打發人到內務府去尋。”白玉心只看著滿桌子的綾羅,織金的、妝花的、素面的、蘇繡蜀繡不一而足,各樣金絲銀線熠熠生輝,不由真心嘆息,“妹妹長了這么大,還從未見過這樣多、這樣好的布匹彩線,好似天南海北的織物,都堆到長春宮來了。”
“哪兒是都堆到長春宮來了,”穆桑榆自五彩薄胎瓷碗中拈起一塊菊花酥,待吃盡了,方才甜甜一笑,“不過是全天下的好玩意,都堆山填海也似的堆進宮來罷了。你盡管放心選了用,留在長春宮里,也是白擱在庫房吃灰。”
白玉心點了點頭,卻又有些惴惴不安,“姐姐,這樣……能行么?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會不會嫌我僭越?”
穆桑榆微微一笑,“這個你大可放心,太皇太后娘娘從來和氣,尤其喜歡識禮孝順的小輩。想著姐姐在宮里這些年,惹了那么多禍,也不過是挨她老人家念叨罷了。你聽姐姐的,保準沒錯。”
拒寵至今,她這個寵妃實則也不怎么牢靠了,僅憑她一人之力,只怕照拂不了長春宮。
白玉心又是同她一樣的心思,決然不肯去向陛下獻媚邀寵的,她和自己不同,自己尚有母家可以倚靠,她卻是孤身一人。
如今之計,唯有將她引見給太皇太后,能討得太皇太后的歡心,在這后宮也算有了行走的倚仗。
于是,數日前,穆桑榆便同白玉心商議,趁著太皇太后回宮,宮中必定辦家宴,送些什么令老人家高興。
什么歌舞都是俗流,至于那些金玉玩物,尋常的沒有意思,貴重的端出來難免令人生疑,叫人以為她們別有居心。
此外,穆桑榆此次是竭力想要抬舉白玉心,她一個小小的答應,本就不該拿出什么不符合身份的物件兒,倒是要顯著她的本色才好。
一日,她在寶華殿誦經之時,看著那泥金寶相,忽然就來了主意。
白玉心善繡,那便繡上一副觀世音菩薩相,敬獻給太皇太后,既彰顯了誠意孝心,又展現了她的心靈手巧,更是正中太皇太后娘娘的喜好,可謂一舉三得。
二人商議妥當,便當即繡了起來。
這繡像不比尋常的女紅活計,極其耗費人的精神心血,穆桑榆便又差遣了幾名平日里刺繡精良的宮女,在一旁幫襯。
好容易到了今日,繡像已大半完工,只需鎖邊收線,又要搭襯個底子,兩人便在這里挑選絲線布匹。
白玉心垂首微笑,“姐姐這樣一心一意的為我著想,我……我位卑人輕,母家門第也不高,在這宮里,若不是姐姐,誰會想著我呢?”
穆桑榆今兒起的早了,這會兒倒餓了,吃了兩塊菊花酥,又拿起一塊放在白玉心的手上,“妹妹萬萬不要這樣客氣,咱們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了。說句大實話,你好了,那長春宮才能更好。”
白玉心心底里也明白這個道理,點頭稱是。
兩人正說話,守門的宮人進來通報,“娘娘,李公公在外求見,神情焦急,似是有什么要緊事。”
二人對看了一眼,穆桑榆眸色微沉,頷首道,“讓他進來吧。”
太皇太后才回宮而已,這麻煩不會來的這樣快吧!
片刻,李德甫匆匆入內,行禮之后,哭喪著臉說道,“貴妃娘娘,陛下正在千秋亭那兒發火撞樹呢,您快去瞧瞧吧。”
穆桑榆詫異不已,這黎謹修的毛病怎么越發多了,好端端的,樹又哪里惹著他了。
白玉心看了她一眼,開口道,“榮公公,你說仔細些,陛下怎么去撞樹了?”
李德甫便將黎謹修從壽康宮出來之后的情形講了一遍,又連連磕頭,“陛下這會子正在火氣頭上,那手血肉模糊的,奴才看著膽戰心驚。太皇太后若問起來,怕是要責怪奴才等沒有照顧好陛下,要降罪呢。奴才求娘娘了,過去勸勸陛下。”
李德甫到底是當了多年的御前總管,圓滑機變,這既算是與長春宮遞了消息,又堵死了穆桑榆讓他去找太皇太后的后路。
穆桑榆倒是可以撒手不理,但如此一來,豈不是向天下宣告,她穆貴妃就是不將陛下放在眼中。
白玉心聽著,只覺事態非同小可,便從旁勸道,“姐姐,看李公公這樣著急,你就去看看吧。”
穆桑榆心底嘆息了一聲,起身吩咐穿衣理妝,出門乘了步輦,往千秋亭而去。
才到千秋亭,只見隨侍的幾名太監盡皆跪著,地下落滿了樹葉,而那位真龍天子依舊正對著那株倒霉的柏樹發狠。
黎謹修的拳頭,如雨點一般的砸在樹上,勢頭雖已不如李德甫走前那般猛烈,卻仍然是虎虎生風。
他自幼習武,膂力甚強,能開百斤強弓,這一頓老拳下去,那柏樹干上竟已現出裂痕。
“臣妾拜見陛下!”
穆桑榆雖疑惑不解,還是走上前去,行禮見過。
聽見她的聲音,黎謹修的拳頭略略放緩,卻并未停下,片刻他說道,“起來吧。”
穆桑榆聽這口吻甚是冷硬,便知他心情確實不佳,正想著說些什么勸解之言,卻猛然見他雙手被那粗糙樹皮磨出了許多血口子,正一絲絲的向外滲血。
她原以為李德甫那不過是為了求她過來的夸大之言,熟料竟全然屬實。
穆桑榆并未多想,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陛下,停下吧,龍體為要。”
被那雙細膩溫軟的小手一握,黎謹修那猛烈的拳頭竟就軟了下來,他盯了她一會兒,忽的自嘲般笑了一聲,“李德甫倒是奸猾,曉得把你給請來。”
穆桑榆取了帕子,替他擦掉了手背上的樹皮屑,不接這話,只說道,“陛下這般,是把李公公嚇壞了。”
轉而向旁人吩咐,“伺候陛下回養心殿,養心殿里備著極好的金瘡藥,替陛下擦抹傷口。”
黎謹修原沒說話,聽了末后一句,當即說道,“你也來,不然孤還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