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太皇太后今歲五旬開外,身量適中,精神矍鑠,一張圓胖臉上,慈眉善目,笑容甚是可親。
只是那微微吊起的眼角,透著的一抹狠厲,彰顯著這位太皇太后的不凡過往。
穆桑榆心頭微怔,蔣太皇太后待她的確不錯,但那時也并未如眼下這般熱絡(luò)。
蔣太皇太后見她發(fā)呆,呵呵笑道,“有日子不見,你這丫頭是出落的越發(fā)好了。來,到哀家身邊來?!?
穆桑榆依禮稱是,垂首緩步走到太皇太后身側(cè)。
蔣太皇太后握住了她的手,仔仔細細端詳了她一陣,點頭道,“嗯,路上就聽宮里傳來消息,說你病了,果然瘦了些。你這孩子,年紀輕輕的就不知道保養(yǎng)。哀家可還指望著你,給哀家生皇孫孫呢!”
這話落地,穆桑榆便覺背脊上落了幾道視線,如被針扎。
她垂眸淺笑,“太皇太后娘娘厚愛了,是臣妾不爭氣。這些年來,一無所出。好在如今宮里來了許多新的姐妹,必能為陛下開枝散葉?!?
一道甚是不悅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是黎謹修。
他今日穿著一領(lǐng)玄色金龍祥云補子龍袍,俊美無儔,玉樹臨風。
黎謹修伴著太皇太后立在一旁,淡淡開口,“皇祖母既交代了你,便不要推諉旁人了。”
“皇祖母教訓的是,孤多年無子,是為不孝,亦是為君失職。好在貴妃的身子已然痊愈,待西南戰(zhàn)情略緩,孤便吩咐人將她的牌子重新放下。”
蔣太皇太后頗為滿意,含笑點頭,“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闭f著,便拉了穆桑榆的手,往壽康宮內(nèi)行去。
莫名之中,她不覺抬頭看了黎謹修一眼,卻見黎謹修也正看著她,眸光沉沉,似是想說些什么。
她心頭微顫,忙將目光挪到了別處。
這一次,倘或是太皇太后開口,她又要如何避過侍寢?
進得屋內(nèi),蔣太皇太后在椅上落座,又受了群妃大禮,便吩咐與幾個有頭有臉的賜座,余下的人便只好站著。
黎謹修自是先問太皇太后身子康健如何,一路所行見聞,以盡為人子的孝道。
待敘過寒溫,蔣太皇太后便問,“豆蔻呢?也好久不見這孩子了?!?
穆桑榆早有預備,忙吩咐了宮人,將和安公主帶了進來。
少頃,豆蔻便到了大殿之上。
穆桑榆之前已教了她見太皇太后的禮節(jié),這孩子雖還是不能說話,卻似模似樣的行了禮。
經(jīng)過穆桑榆這段時日的精心照料,豆蔻早不似當初那小豆芽孫般的身子板,小臉吃的圓圓白白,藕節(jié)似的小胳膊肉敦敦的,蔣太皇太后這當了祖母的人,一瞧便是滿心歡喜。
她當即將豆蔻叫道跟前,把她抱到了膝上,捏了捏小臉,向著陛下又笑又嘆,“你們兄弟兩個,你大哥早早走了,就丟下這么個孩子。哀家在外頭啊,夜里一睡著就夢見這孩子兩只眼睛,真叫人把心疼死了!”
說著,又看向穆桑榆,笑瞇瞇的,“今孫瞧著小豆蔻,小身子板孫結(jié)實了許多,舉止合度,頗有一番金枝玉葉的架勢。足見你將公主教養(yǎng)的好,哀家當初是沒有托錯人的。哀家在外頭時,就聽人說什么,你任憑公主高燒,卻撒手不理。哀家聽著就生氣,心里想著榆丫頭絕不是這樣的人。今日一見,可見人言不可盡信。”
這一番話,令穆桑榆心中猛然一凜。
蔣太皇太后面上笑的慈和,眸中卻精光微閃。
她人雖不在宮內(nèi),這宮中的一舉一動卻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蔣氏是先帝的母親,先帝起事,她隨之南征北戰(zhàn),后來定鼎天下,又為先帝平衡權(quán)勢,整治后宮。
這樣一位女性,斷然不會只是個養(yǎng)尊處優(yōu)、頤養(yǎng)天年的老婦。
自己在宮里的種種,她盡皆知曉,這也不怪上輩太皇太后回宮之后,對自己就沒什么好臉色了。
穆桑榆起身,向太皇太后福了福身子,溫婉笑道,“太皇太后娘娘謬贊了,娘娘既當日將公主交托給臣妾,臣妾必不敢有負重托。豆蔻這孩子的身世,實在令人可憐。臣妾多年無出,心里實則是將公主當作自己的親生女兒的?!?
這話并不全為討好太皇太后,一多半都是她的真心話。
只是這話,果然就說動了太皇太后的心腸。
蔣太皇太后微微動容,點頭嘆息,“哀家沒有看錯人,你當真是個好孩子?!?
云筱柔的目光落在了蔣太皇太后膝上的小小身影上,面上流露出了一絲不甘。
她對于撫養(yǎng)孩子無甚興趣,但這和安公主,原該是她的。
又說了幾句無關(guān)緊要的家常閑話,蔣太皇太后便稱旅途疲勞,要休整一二,叫散了。
眾人散去,蔣太皇太后面上的笑意頓時一斂,看著黎謹修,“哀家在路上就聽說了,哀家就走開這一段日子,宮里便鬧得雞飛狗跳,榆兒和你翻了臉,梁氏也被你貶了。你怎么就這樣讓哀家不省心?”
黎謹修臉上微微尷尬,他為君數(shù)載,在自己的親娘跟前,依舊是個低頭聽訓的孫子?!盎首婺?,孫子有意……封榆兒為后?!?
蔣太皇太后一臉詫異,抬起眼皮,掃了孫子一眼。
“自先后過世,后位空懸已久,如今六宮無主,凡百事宜無人統(tǒng)轄,亂象叢生,孫子以為該擇一合適人選,敕封為后。穆氏自入潛邸至今已有七載,出身名門,秀外慧中,惠賢淑德,堪為皇后?!?
黎謹修不疾不徐的說著,手卻輕輕攢握了起來。
蔣太皇太后沒有言語,半日道了一句,“你有這個心思,實則也很久了吧?”
黎謹修自宮女手中接過了一盞茶,沒有答話。
近來,他總有一種怪異的錯覺,似乎穆桑榆就要從這座宮殿之中消失了。
這錯覺荒誕無稽,她是他的貴妃,沒有他的準許,她又能去哪里。
然而,黎謹修依舊被這份錯覺弄得惶然不已。
“皇祖母,她當?shù)闷稹!?
黎謹修呷了一口茶,輕輕說道。
太皇太后說的無錯,這份心思他確實之前便存下了,先前時機一直不好,再后來穆桑榆的性情變得越發(fā)蠻橫狂躁,百官議論,六宮不服,這事也只好擱置下來。
近來,穆桑榆的性子逐漸恢復如常,前次執(zhí)掌宮權(quán),宮內(nèi)各處也是井井有條,她又是弋陽侯府的女兒。
梁本務(wù)為首的文臣集團,如今勢力越發(fā)龐大,也該在別處加些分量了。
撇開自己的私心不論,穆桑榆的確是最合適的皇后人選。至于他內(nèi)心深處的想法……
黎謹修想用這后位,將穆桑榆永遠的留在身邊。
生則同寢,死而同穴。
“若論起來,老穆家的閨女,確實當?shù)闷??!?
蔣太皇太后淡淡說道,眼角的魚尾紋路不由微微皺起,透露著這位年長女性的那些坎坷歲月。
“先帝當年舉事,穆襄南征北戰(zhàn)立下戰(zhàn)功無數(shù)。當初你登基,也是他當堂斬殺了秦恒,這方穩(wěn)住了局勢。雖說此事直到了眼下,還頗受爭議,但他這場扶龍之功,卻是不容置疑的。更為難得的是,老穆他自己心里有數(shù),不曾挾功待寵,倒是來了個急流勇退,稱病不出,這兩年間兵權(quán)也都交的差不多了。此外,她外祖父寧仲懷,當年隨軍行醫(yī),也曾救治過先帝。論理,這樣出身的姑娘,是當?shù)闷鸹屎笠宦殹!?
蔣太皇太后一字一句的說著那些前塵往事,并穆家當年的輔佐之功,倒聽的黎謹修眸中一亮。
“所以,皇祖母……”
蔣太皇太后卻抬了抬手,“陛下,你眼下不能封她為后。”
黎謹修面色一沉,“皇祖母,你方才還說,她當?shù)闷鸹屎笠宦??!?
蔣太皇太后長吁了口氣,說道,“如今時機不好,你才封了穆長遠為西征元帥,又急急忙忙的想封榆孫為后,意圖未免太過明顯。再一則,穆氏如今勢力薄弱,穆長遠還未建功立業(yè),榆孫多年無子總被人詬病,此刻你強行封她為后,怕是不能令百官心服?!?
太皇太后提起穆桑榆無子一事,戳了黎謹修心中的痛處,他不悅的哼了一聲。
“當初,王氏不也是無子而封后,那時怎沒這些話說了?!?
蔣太皇太后眉眼一豎,呵斥道,“王氏是先帝娶給你的王妃,她有子無子,都是你順理成章的皇后!再說,當初江淮王家舉族相助,那王氏幾位叔伯都戰(zhàn)死沙場,她得這個位子,原也是該的。陛下,哀家只當你歷練了這些年,性子該沉穩(wěn)些了,也總該有幾分城府了,怎么還是這個任性的脾氣!”
一番疾言厲色,說的黎謹修默然不言,淡色的薄唇緊抿成一條直線。
蔣太皇太后輕嘆了一聲,和緩了口吻,“修兒,哀家知道你喜歡榆丫頭。然則,封后事關(guān)重大,皇后掌璽印,統(tǒng)攝六宮,有中宮箋表之權(quán),不是民間漢子娶炕頭的老婆,隨便抬來一房就是。后位更迭,動輒牽動朝廷局勢。目下,榆丫頭是坐不穩(wěn)那位置的。既如此,那還不如就讓后位空著,強求反倒會害了她。這些道理,其實你心里也明白的,只是因近來同榆丫頭不和,才沖動至此,是也不是?”
黎謹修沒有答話,目光落在窗外廊下懸掛著的一排鳥籠子上,幾只鳳頭鸚鵡正在里面歡跳著。
蔣太皇太后循著他視線望去,出了會孫神,拍了拍他的手,“天賜不受,必受其咎。既生在皇家,坐在這個位子上,就得擔待的起這份重擔。哀家言盡于此,你自家好生想想?!?
黎謹修心念一轉(zhuǎn),暗中想到,這話卻也沒有說死,待穆長遠立了戰(zhàn)功,孤再封他為大將軍,將京郊幾處兵營交他統(tǒng)管,拱衛(wèi)京城,榆兒封后也就水到渠成了。
蔣太皇太后看著黎謹修,看他雖不言語,眼睛卻不住的轉(zhuǎn)動,不由嘆了口氣。
這個孫子,可是她的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含辛茹苦拉扯大的,他心里想些什么,做祖母的怎會不明白!
黎謹修天資聰穎,三歲習字,五歲能詩,文韜武略,無不精通,當朝幾位大儒入朝教習,皆對黎謹修的資質(zhì)交口稱贊。
養(yǎng)育栽培他,耗費了她全部的心血。他是她的驕傲,是她波折半生之后全部的寄托。
黎謹修也沒辜負她的期望,他勤修藝業(yè),謙遜穩(wěn)重,內(nèi)斂自持。即便先帝偏寵于麗貴妃,聽了無數(shù)枕頭風,也未曾想過要更換登基人選。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明白什么是為君之責,生平唯一一次向她開口,要的就是穆桑榆。
蔣太皇太后那時便明白了,穆桑榆對于黎謹修的不同,是以她也舍了老臉,親自找了寧仲懷。
倘或,當初王妃并未定下,那也就好了。
造化弄人,無可奈何。
蔣太皇太后歷經(jīng)一世風霜,早看淡了這些兒女情長,扯開了話題,問道,“今歲新選入宮的幾位嬪妃,可有中意的?哀家怎么聽聞,近來你不止不進后宮,連群妃的綠頭牌也都掛了起來?”
黎謹修臉色一緊,轉(zhuǎn)頭說道,“孫子不喜,不想要其他女人。”
“胡鬧!”
蔣太皇太后將手中的茶碗朝桌上一撂,茶水頓時濺了出來,一旁侍立的宮女慌忙拿了手巾擦拭。太皇太后盛怒,壽康宮內(nèi)一片死寂。
黎謹修面色冷峻,沉默不語。
好半晌,蔣太皇太后方才氣咻咻道,“你為君五載,膝下一無所出!你喜歡穆氏,往日偏寵她些,哀家也不說什么。只是,你不該忘了自個兒的身份!國無儲君,則皇權(quán)不穩(wěn),江山何人承繼?這等要緊事,你可放在心中?!你喜歡不喜歡,那有什么打緊,盡快繁衍子嗣,才是頭等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