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這段日子以來熬心費力的為兄長調(diào)制傷藥,及至最后又催發(fā)了一次靈脈,穆桑榆疲憊不堪,夜間總是睡的格外沉熟。
于是這些事,她一點兒也不知情。
待她隔日醒來時,后宮已是沸反盈天,眾說紛紜。
陛下已有日子不進后宮了,雖則昨夜并未留宿,但夤夜進了長春宮,這意思再明顯不過。
反觀劉氏入養(yǎng)心殿獻媚不成,反遭禍端,主謀梁氏被貶為梁妃,倒越發(fā)襯托出陛下之于長春宮的盛寵之意。
長春宮再度成了炙手可熱之地,無論是宮里往日的老人,還是此次新選入宮的小主,一窩一窩爭先恐后的往長春宮跑。
貴妃娘娘愛吃什么?嬪妾宮里有!
貴妃娘娘愛配香囊?嬪妾可以做!
長春宮門庭若市,自早及晚,統(tǒng)沒片刻清閑。
穆桑榆疲于應付,甚而在心里暗自懷疑,黎謹修是不是又想了新鮮法子出來整自己。
午后好容易得了些許閑暇,穆桑榆坐在抄手游廊上,握著一枚香囊,靜靜出神。
寶藍色綢緞的底兒,其上繡著五爪金龍,底下墜著梅花同心絡子。
針黹雖精細,但匠氣十足,一瞧就是針工局出來的物件兒。
行止曖昧至此,也難怪闔宮誤會。
香囊上淡淡的龍涎香及那屬于黎謹修的氣息,也都讓她有些煩亂。
“姐姐,這香囊是陛下留下的?”
白玉心那清甜的嗓音自后輕輕飄來,她輕步上前,帶來一陣梔子甜香。
穆桑榆愛合香,白玉心卻喜四時花果,如今院中幾盆梔子開了,她便摘了幾片花瓣藏于袖中,便是通身的怡人花香了。“是陛下留下的。”穆桑榆也沒打算瞞著她,“不是這么個物件兒,也沒這些事端了。”“陛下還是看重姐姐的,宮里出了這樣的大事,前朝軍務又忙,夜里還過來。”
白玉心微微一笑,“適才聽外頭人送來的消息,劉氏被陛下打入冷宮,那日御前當差的太監(jiān)宮女,自李嵐起統(tǒng)統(tǒng)打入慎刑司罰做苦役。梁氏,也被陛下貶成了梁妃……”
劉氏到底因何遭禍,大約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那不過是為著前朝局勢考量罷了。”
穆桑榆不大愿意聽這個,頓時脫口而出,但看著白玉心那愕然的神情,又緩和了口吻,“陛下要處置誰,陛下心中自有論斷。咱們做嬪妃的,哪兒能胡亂揣測圣意。”
黎謹修這一局的意圖,除卻那對她莫名其妙的示寵,其余的她多少能猜到些。
梁成碧的生父梁本務是兩朝老臣了,如今又做著宰輔,是為文臣集團魁首。日常在朝堂之上,很有幾分倚老賣老,而滿朝文官又皆以其為馬首是瞻,以至于尾大不掉。
黎謹修早想收拾這班勢力,只是從登基時起,攝政王、西南戰(zhàn)亂、水患等等事宜紛至沓來。他即便有天縱之才,也只能一件一件的料理。
如今處置梁成碧,也不過是從后宮下手,以為抽絲剝繭之計而已。
穆桑榆想著這些事,心如止水,自小長于侯府,大了嫁入皇室,這些事早已看的習慣。
穆桑榆想著,心頭卻忽然一亮。
黎謹修夜探長春宮,莫非只是想施恩與她,好為日后派她兄長出征做些鋪墊?
前世,哥哥西征之后,她日夜焦心,哭的兩只眼睛腫了幾日,陸昊之可著實在長春宮里陪了她許久。
“姐姐,這香囊快被你抓破了。”
白玉心不無憂心的話語,打破了穆桑榆的沉思。
她垂首看了一眼,果然那枚香囊被自己死死捏在手中,已變得皺皺巴巴。
輕輕嘆息了一聲,穆桑榆起身,吩咐道,“傳話下去,伺候本宮梳妝,備齊了儀仗,去養(yǎng)心殿。”白玉心有些詫異,問道,“姐姐做什么去?”
穆桑榆向她一笑,“自然是去謝恩。”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他既施恩與她,她就只能接著,再懂事一點,免得激怒于他。
如此也好,這次把話說清楚了,倒也省了日后那頓飯,虛與委蛇也是挺累的一件事。
穆桑榆回屋收拾了,傳齊了儀仗,往養(yǎng)心殿而去。
行至養(yǎng)心殿外,阿莫扶著她拾級而上。
李德甫瞧她過來,瞪的兩只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下了。
李德甫急忙迎了上去,點頭哈腰的,“貴妃娘娘,您這會兒過來,可是要見陛下?不湊巧,太妃娘娘在里頭呢。”
穆桑榆也一早見到了太妃的儀仗停在殿外,心里明白梁成碧倒臺,這老太妃當然要緊趕著過來,免得宮權旁落。她向李德甫微微一笑,“如此,本宮就在這兒等候片刻也是了。”
李德甫多少也有些習慣了如今這和藹可親的貴妃,忙將她請到了一旁。
養(yǎng)心殿內(nèi),黎謹修神色冷淡,坐在龍椅之上,聽著宣和太妃的啰嗦。
“陛下,梁氏縱然有錯,但她主理宮務多年,沒有功勞也有幾分苦勞,如今剝了她的宮權,難免令六宮齒冷。”
黎謹修不置可否,一字不發(fā),只是那輕輕敲擊著桌面的指節(jié),透露著他心中的不耐煩。
宣和太妃望著陛下年輕的臉龐,語重心長道,“陛下,不是老身倚老賣老,說這些惹人嫌的話。自古忠言逆耳,陛下坐在這個位子上,可不似尋常家翁。當初先帝在世時,盛寵麗貴妃,明明中宮健在,卻為寵愛之故,許其協(xié)理六宮,還令其生下了皇長子。麗貴妃驕矜自傲,膝下又有皇子,野心漸大,以至于后來生出禍事。身為一國之君,斷不能憑一己好惡行事啊。”
她這一番話,意在提醒黎謹修當年的弓弩之禍。
皇長子黎誠遠的生母楊氏,本是北方一小部落敬獻的公主,入宮時只是個貴人。
其姿容嬌麗,善歌舞,能媚人,極得先帝寵愛,竟令其趕在皇后之前,生下皇長子,而被封為麗貴妃。
麗貴妃得寵時,可謂是目空一切,連黎謹修的生母、中宮皇后都不放在眼中。
直至后來,黎誠遠設下弓弩之計,意圖刺殺他取而代之,被廢為庶人。
麗貴妃為其子求情,竟不惜在先帝與朝臣議事之時,闖入乾清宮,痛罵群臣,申訴自己母子被人構陷。
此一舉,幾乎令先帝顏面掃地,大周皇室淪為群臣笑柄。
先帝勃然大怒,當場便將麗貴妃褫奪封號,降位為嬪,隔日又降為貴人,短短一月,連降她了五級,最后竟被貶作最低階的采女。
楊氏尤不甘心,不思己過,倒在南三所之中日夜咒罵帝后及他,之后被人揭發(fā)其行巫蠱壓勝之術,終被賜死。
宣和太妃忽提此事,其下之意,黎謹修當然明白,無過是在警示他,不要過于寵信穆桑榆,以免再生楊氏之禍。
這些話,順著風飄出養(yǎng)心殿,傳入了穆桑榆耳中。
穆桑榆秀眉微揚,淡然一笑。
這老太妃還真不愧是在后宮活了一世的人,真是老成精了,話里話外一個字兒沒提她,卻又含沙射影令人浮想聯(lián)翩,輕易就會想到她身上。
黎謹修也不知會怎么想,不論如何,宣和太妃于他曾有過救命之恩。
若依著上一世,他對這位老太妃可是敬重的很。
上一次永和宮云筱柔出事,他言語之中雖有幾分不客氣,到底也是因著梁成碧無禮在先。
“娘娘,這太妃娘娘好似來意不善呢。”阿莫在旁小聲嘀咕著,這老太妃也真是能折騰,一把年紀了還要插手小輩的事兒。
永和宮那位出事時,也屬她跳的高。沒她攪渾水,那日也不至于鬧到那個田地。
穆桑榆淺笑不語,她倒是堅信,黎謹修此刻是不會為難她的。
倒也不為別的,眼下黎謹修正指望著她的兄長替他出征呢。
“陛下,如今您膝下尚無子嗣,倘或皇長子與太子并非同一人,將來未免有奪嫡之禍。”
宣和太妃的聲音,陸續(xù)自殿中傳來。穆桑榆聽著,甚而有些想打哈欠了。這老嫗當真是多慮了,她是不會生下黎謹修的子嗣的。
“太妃娘娘對于孤之子嗣,相當關切啊?”
黎謹修這方開口,話音甚是冷淡。
宣和太妃微笑道,“老身既為周太妃,又服侍了先帝一世,自是為陛下憂慮,為江山社稷考量……”
黎謹修不待她說完,便打斷了她的言語,“那么太妃以為,孤該讓何人誕下太子?”
“這……老身何敢……”
“太妃適才不是還對孤耳提面命、諄諄教誨么?連忠言逆耳這樣的話都說了出來,還有何不敢?”
黎謹修薄唇輕勾,懶散的口吻之中透著一抹冷厲。
看著陛下橫眉冷眼的樣子,宣和太妃便知適才那些話,已著實觸怒了陛下。
宣和太妃面色微白,喟嘆一聲,“陛下,老身都是肺腑之言。若您當真嫌老身人老話多,老身也只好作罷,就此告退。”
說完這一句,她微微欠身,扶著宮女云雀的手,緩緩向外行去。
黎謹修看著宣和太妃的身影,滿面漠然。
她踏出門檻,迎頭就撞見了穆桑榆。
穆桑榆朝她微微一笑,欠身行禮,“嬪妾見過太妃娘娘,娘娘萬安。”
宣和太妃并不知她幾時來的,看她神色如常,只當適才的話她并未聽到,便裝作無事發(fā)生,春風滿面道,“正同陛下說你呢,你倒來了。陛下近來朝政繁忙,神思乏倦,心情不愉。你慣會討陛下的歡心,為陛下解解憂也是好的。”
這話說的,不過又是當面譏刺她以色侍人,狐媚惑主。
穆桑榆朱唇淺勾,“太妃娘娘說的是,服侍陛下,為君王解憂驅乏本就是嬪妃分內(nèi)之事。嬪妾聽聞,當年先帝在世時,太妃娘娘常持奴婢禮,又習學了十余種番邦舞蹈,只為閑暇時博取君王一笑。這份心意,嬪妾可萬分不及。”
被一個小輩當面揭了自己當年的老底,宣和太妃老臉微紅,尷尬一笑,也就去了。
宣和太妃覺鬧了一場,黎謹修心情本不甚佳,聽了李德甫的通報,半晌才出聲道,“讓她進來吧。”
李德甫出去傳話,片刻便見穆桑榆進殿。
她今兒穿了一襲藏藍色仙鶴團紋通袖袍,一條淺灰色水波紋掐銀絲蓋地長裙,發(fā)髻齊齊整整的圓盤在腦后,戴了一只點翠七寶花冠,面上脂粉淡淡,唇只點了一抹朱紅,甚是端莊得體。
黎謹修鮮少見她這般妝扮,孟嫣生的嬌艷嫵媚,從來喜歡打扮艷麗,近來衣妝雖有變化,但也總以柔婉為多,如此裝束除卻年節(jié)大禮上,從未見過。
穆桑榆明媚,這么一身打扮若放在旁人身上,難免顯著沉悶老氣,她扮出來倒是頗有一番嫻雅之姿,別有風韻。
她邁著金蓮步,緩緩上前,那褶裙隨她走動,銀灰色裙擺上的銀絲熠熠生輝,宛如水波。
“臣妾拜見陛下,陛下萬歲。”
穆桑榆輕盈下拜,清亮的嗓音在養(yǎng)心殿中回旋。
“起來吧。”
“你都聽見了?”
穆桑榆才平身,猛地便聽黎謹修問起。
她心里微一思量,斟酌說道,“臣妾才過來,聽李公公說起太妃娘娘正在殿內(nèi)同陛下說話,臣妾不敢打擾,就在殿外候著了。”
再看著穆桑榆這淡漠疏離、飄忽不定的態(tài)度,陸昊之那濃黑的劍眉輕輕蹙了起來。
“到孤身邊來說話。”
穆桑榆不明就里,下意識的想要拒絕,但陛下開口就是圣旨,哪有駁回的余地。
她輕挪步子,走到離黎謹修幾步之遙處停了下來。
“陛下有什么吩咐,臣妾在這兒聽著……”
黎謹修長臂一攬,將她拉到近前,登時幽香入懷。
他是陛下,她咬著唇,在心中告誡自己。
黎謹修將她抱起,輕輕放在了膝上,皺眉言道,“怎么又瘦了,御膳房的膳食不合口味?還是你那小廚房里的廚子近來懈怠了?”說著,他倏地展眉一笑,“孤記得,你愛吃江南細點,近來宮中進了一批蘇州御廚,孤?lián)芤蝗说侥銓m里去伺候?”
黎謹修這是……在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