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界史的故事·從文明誕生到羅馬帝國崛起
- (美)蘇珊·懷斯·鮑爾
- 4301字
- 2019-07-26 14:20:59
02
最早的歷史
稍晚些時候,蘇美爾暴發了一場大洪水。
一連數月滴雨未降。在海灣最頂部附近的一片布滿鹽堿的農田里,一位農婦正在收割干癟的小麥。她身后,鉛色天空下矗立著高聳的城墻。而她腳下是像石頭一樣堅硬的土地。蓄水池里曾經蓄滿了每年汛期的洪水,如今卻僅剩幾厘米深的泥漿。灌渠也干涸見底。
一滴水落在她的胳膊上,激起了上面的灰塵。她抬頭望向天空,只見密布的烏云正從地平線蔓延到她的頭頂。她朝著城內大喊,但此時街道上早已站滿了人,人們互相推擠著將盆子、罐子、空的貝殼等一切能盛水的容器擺滿了每一寸空地。暴風掠過草原,雨水稍縱即逝,這樣的情況出現過太多次。
但這次不同于往常。雨勢越來越強,繼而暴雨如注。雨水匯集,形成池塘,水位不斷上漲。在遠處,一陣人們已經感覺有些陌生的轟鳴聲在漸漸增強,大地為之震顫。
古代沒有深井、大壩,也沒有城市供水系統,古人一生中用大量的時間找水、運水、儲水,以及計算在找不到水的情況下還能活多久,而且還要絕望地求雨,或是祈求水能從地下涌上來。但在美索不達米亞,人們一方面離不開水,一方面對水有著出人意料的恐懼。深水中潛藏著邪惡與仇恨;水是生命之源,但也可能成為災難之源。
歷史上,地球隔一段時期就會有一場大災難(地質學家也這樣告訴我們),這些大災難顯然使一些物種遭受了滅頂之災。但這些災難事件中只有一個能在多個民族口口相傳的故事中覓到蹤影。人類并沒有一個以“然后氣候開始變得非常非常冷”開頭的一致的故事。但是在人類講述的故事中,有某一個時刻會提及,水威脅到了人類在地球上脆弱的生存境況。歷史學家都無法忽視“大洪水”事件,這一事件最接近于一個人類共同擁有的故事。
除了蘇美爾王表簡略地提到了洪水的故事之外,蘇美爾人對洪水的故事沒有直接的講述。而在數千年后,這一故事被翻譯成阿卡德語(一種后來在美索不達米亞流行的閃族語)并被記載下來,保存于亞述人的圖書館中。恩利爾(Enlil)是眾神之王,地球上人類的喧嘩吵得他睡不著,這令他十分惱火。于是,他說服其他諸神,決定消滅人類。但伊阿(Ea)得知了這一消息,他曾發誓要保護人類,于是托夢給智者烏特納庇什提(Utnapishtim),把恩利爾的陰謀悄悄告訴了他。隨后,災難發生了:
深淵之神開始發狂
大壩的壩基被沖毀,
地獄的七名判官用他們的火炬點燃了大地
白晝變為黑夜,
土地像杯子一樣被砸碎,
隨著巨浪襲來,人們被卷入水中。
事先得到警告的烏特納庇什提帶著他的家人和一些動物逃上一條船,并盡其所能救了一些人。
這個故事的巴比倫版本叫作《阿特拉哈西斯之歌》。阿特拉哈西斯是地球上最聰明的國王,他在災難到來之前就得到了警告。他建造了一只方舟,因為他知道方舟只能承載有限的人,于是便邀請余下的臣民參加了一場盛大的宴會,好讓他們在世界末日來臨之前度過愉快的一天。人們盡情享用著盛宴,感謝國王的慷慨;但阿特拉哈西斯知道這頓飯其實是最后的晚餐,他不安地走來走去,內心充滿悲傷和內疚。
于是,人們享受盛宴,
酒足飯飽,
但是國王卻什么也沒吃,他只是走進來又走出去,
進來又出去,
一刻也坐不住。
他滿懷憂慮和絕望。
在巨大的災難面前,即使是地球上最聰明的國王也不能保證他的臣民都能安然無恙。
但是,人們最熟悉的有關洪水的故事無疑是《創世記》所講的那一個。上帝決定清除腐敗的人類,于是他讓挪亞這個“義人”建造一只方舟,用于在大災難當中拯救他及其家人的性命。雨一直下,“大地深處的大泉源都裂開了,天上洪水的閘門也打開了”,洪水吞噬了大地。
三種文化,三個故事,它們之間存在太多無法忽略的巧合。
19世紀的地質學家以《創世記》中的故事為指導,勘察大洪水留下的痕跡,也經常會有所發現:地層排列順序混亂,或是在高山頂上發現貝殼等。但是路易·阿加西(Louis Agassiz)于1840年首次提出了冰川在大陸表面緩慢移動的理論,這一理論也能解釋很多這樣的地質構造形成的原因,而先前人們把這些構造的形成統統歸因于一場世界范圍的大洪水。這也與日漸形成的科學共識達成一致。科學家認為,宇宙的發展是統一的、漸進的,總是受相同的邏輯過程影響,向著一個可預知的方向平穩移動,其中并不存在獨特的、不可重復的事件。
然而,大洪水的故事依然存在。研究美索不達米亞的學者始終堅信大洪水的真實存在——由于在哲學上人們不再推崇世界性的大洪水的理念,因此他們也不再尋求找到世界范圍內大洪水的證據,而是試圖找尋一場限于美索不達米亞范圍內,但破壞力足以讓世人銘記千年的洪水。考古學家倫納德·伍利(Leonard Woolley)因發掘烏爾(Ur)聞名于世。他寫道:“災害當然不會使人類徹底滅絕,甚至都不能使棲息于三角洲地區的居民徹底毀滅……但它所造成的破壞,足以使之成為劃分時代的里程碑。”在尋找洪水的痕跡的過程中,伍利發現(這并不奇怪),有3米厚的淤泥層將早期美索不達米亞的定居點和后來的隔開。
70多年以后,地質學家威廉·瑞恩(William Ryan)和沃爾特·皮特曼(Walter Pitman)表示,故事里的洪水代表的不是美索不達米亞的大洪水災害,而是永恒的水災,“一場從未消退的洪水……它將人們驅離舊的家園,迫使他們去尋找新的居住地”。隨著冰川融化,地中海水位上漲,淹沒原來的陸地,并由此形成了博斯普魯斯海峽。黑海海平面上升,形成了新的海床,永久性地淹沒了沿岸的村莊;僥幸生還的人逃往南方,而關于災難的記憶也留在了他們腦海里。
關于大洪水,還出現過一些不太超乎尋常的猜測。洪水傳說也許代表了人們心中對洪水的焦慮——毋庸置疑,在河流縱橫的美索不達米亞,時常會有洪水泛濫。或許,有關引發地貌改變的洪水的故事反映了蘇美爾人家園的變遷:隨著波斯灣向北擴張,上漲的潮水吞沒了村莊。
但所有這些解釋自身都有說不通之處。進一步的發掘發現,倫納德·伍利所找到的淤泥層,其分布范圍過于有限,帶來這些淤泥的洪水不足以毀滅美索不達米亞的居民,造成文明的終結(而且其年代測定為大約公元前2800年,正好處于蘇美爾文明的中期)。很難想象,在幾個世紀當中,洪水反反復復,來了又退去,怎么可能突然變成一場大災難,永遠改變土地的面貌。并且,雖然海灣朝北擴張可能淹沒村莊,但是海水上漲的速度在每十年30厘米左右,這不可能給人造成太大的焦慮。

地圖2-1 瑞恩與皮特曼考古發現的洪水發生之前
瑞恩和皮特曼的理論更具吸引力,他們的理論依據是黑海的海底取樣。但是根據他們的理論,測定的洪水發生年代是約公元前7000年,這就留下了一個無法解答的問題:全球性的大洪水故事是怎樣進入了這么多民族口口相傳的故事中的呢?不論怎樣計算,在公元前7000年的時候,這些民族都距美索不達米亞甚遠。
在蘇美爾人建造城邦的幾個世紀中,同時期的中國形成了兩個獨立的農耕文明——仰韶文化和龍山文化。在中國人的傳說中,一個背信棄義的戰爭領導者把天撕開了一道裂縫,大水噴涌而出,淹沒了萬物。一個尊貴的王后帶著一小隊士兵逃到山頂避難,只有他們幸存下來。在印度,傳說一條魚警告智慧的國王摩奴,一場大洪水即將到來,要他造一艘船,一旦水位開始上漲就爬進去。《梨俱吠陀》記載道,“海水卷走了三重天”,“只有摩奴幸存”。
美洲的洪水故事更耐人尋味,一些情節與美索不達米亞的故事出奇地相似(而且似乎故事產生時間早于基督教傳教士把《創世記》帶到美洲的時間,雖然這并不總是確定無疑的)。在瑪雅人的版本中,“四百個子民”在洪水發生時變成魚幸存下來;事后,他們為慶祝重生喝得酩酊大醉,然后他們升到天上變成了昴星團(留心的讀者會注意到此處與挪亞的故事有個離奇的相似之處,在挪亞方舟的故事里,天空中也出現過神兆,并且挪亞在到達干燥的陸地之后也曾喝得酩酊大醉)。在秘魯的故事中,一匹美洲駝不吃食。主人問它為什么不吃食,這頭美洲駝警告他說在五天之內水會上升,淹沒土地。這個人爬到最高的山上幸存下來,得以重新繁衍子嗣,讓人類重新在地球上生活(遺憾的是,這個故事似乎疏忽了一點,那就是沒有女人隨他一起爬上山)。如果美洲的這些洪水的故事與美索不達米亞的故事存在關系,那么這場洪水不可能發生在公元前7000年左右;正如歷史學家約翰·布萊特(John Bright)指出的,這次共同的災難應該是發生在約公元前10000年,那時獵人們越過白令海峽遷移到了美洲。
那么,其間到底發生了什么?
大水淹沒了世界;在洪水暴發之前,就有人懷疑災難即將來臨。
洪水過后,大地干透了。人們在這個更加荒蠻的世界上重新開始生活。一些物種滅絕了。在《創世記》中,上帝告訴挪亞現在可以殺掉動物,取它們的肉作為食物;在蘇美爾的洪水故事中,上帝為世界的毀滅而哀嘆:
但愿是饑荒使世界如此荒蕪,
而不是洪水。
但愿是瘟疫使世界如此荒蕪,
而不是洪水。
當然,這么多國家的起源傳說都以洪水開始并非巧合,只有洪水退去,人們才可以在陸地上生存。同時,人們在刻著《吉爾伽美什史詩》(Epic of Gilgamesh)的殘破泥板上找到了阿卡德人的創世故事,前幾行是這樣寫的:
當天堂還未出現:
地面植物尚未生長;
提亞瑪特還掌控著深淵,
未讓洪水沖出界限。
在創造世界時,地母神提亞瑪特(Tiamat,有鹽水之意)被殺害,她的身體一半被扔到天上,這樣由她的死帶來的鹽水就不會淹沒新的陸地。
米斯特克人創世傳說的開頭是:“在那一年,整日濃云密布,世界一片黑暗。一切都處于混亂之中,大水先是淹沒了污泥,繼而淹沒陸地。”印度圣書《百道梵書》(Satapatha Brahmana)中講道:“起初只有水,除了一汪海水什么都沒有。”班圖人(Bantu)神話的開頭是:“一開始,在黑暗中除了水什么都沒有。”也許生于基督教或猶太教國家的人最為熟知的是《創世記》中的描述:“起初……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
大水毀滅了什么,我們不得而知。但是,像許多其他民族一樣,蘇美爾人也有類似失樂園的故事。在古老的蘇美爾詩歌《恩基和寧哈沙格》(Enki and Ninhusag)的描述中,天堂是這樣一個地方:
獅子不捕獵,
狼不抓羊,
野狗吞食小孩的事情不曾有,
眼疼的人不會說:“我的眼睛疼。”
頭疼的人也不說:“我的頭疼。”
這里果樹飄香,清溪流淌,水中沒有鹽堿,但是人們失去了這個夢想中的城市。
我們至今仍對水的故事感到著迷,癡迷于我們曾經干燥并且井然有序的居住地是怎樣被淹沒的。我們至今對電影《泰坦尼克號》著迷:甲板開始傾斜,海水慢慢向上蔓延,然而即使船員們知道災難即將到來,也無能為力。和深水有關的故事依然震撼但同時又吸引著我們。就像哲學家毛瑞琪(Richard Mouw)說的那樣,“與‘憤怒的深淵’有關的圖像在人的想象中有種持久的力量,這與其所處的地域沒有太大關系”。
但這屬于神學和哲學研究的領域。歷史學家可能只是發現,人們釀造啤酒的歷史似乎同耕種的歷史一樣悠久,而世界上最古老的葡萄酒(在今伊朗境內一處村落發現)卻可追溯到公元前6千紀。那是因為人類自學會耕種起就試圖重塑——哪怕是暫時重塑——那個原本更美好的世界,但那樣的世界再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