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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公元前1770年左右,幼發拉底河畔的馬里(Mari)城邦的國王齊姆里-里姆(Zimri-Lim),被他的小女兒弄得身心疲憊。

十年前,齊姆里-里姆把大女兒什瑪土姆嫁給了依蘭蘇拉(Ilansura)城邦的國王。這場婚姻很般配,婚宴持續多日,還有成堆的禮物(主要是新娘家送給新郎的禮物)。最終,齊姆里-里姆的孫兒們會繼承依蘭蘇拉的王位,同時依蘭蘇拉的國王也會成為他的盟友,而不再是一大批獨立城邦中的另一個競爭者。這些獨立城邦競相爭奪幼發拉底河兩岸有限的沃土。

不幸的是,孫兒們沒有像期待的那么快到來。三年后,齊姆里-里姆仍然寄希望于跟依蘭蘇拉的結盟關系能夠永續,又將另一個女兒嫁了過去:什瑪土姆的妹妹吉魯姆。吉魯姆心高氣傲,嘴巴靈巧。按規矩,她應算是妃子,同時也是她姐姐的奴仆。然而,她決定說服國王,讓她當正室。她還參與了朝政,任意支使奴仆,嘲笑她的姐姐,在宮殿里面頤指氣使——直到什瑪土姆生下了一對雙胞胎。

未生育子女的吉魯姆在宮殿里的地位一落千丈。“沒有人再來問我的意見,”她寫信給父親抱怨說。“我丈夫把我最后一個仆人也剝奪了。我姐姐說,她會隨意處置我!”

考慮到吉魯姆嫁過來之后頭幾年對她姐姐的所作所為,所謂的“隨意處置”估計不會是什么好事情。實際上,吉魯姆很快就寫信讓父親來救她。剛開始她在信里還只是說:“把我帶回家吧,不然我就死定了!”后來發展成了:“你要是不把我帶回馬里,我就會從依蘭蘇拉最高的屋頂上跳下來!”

齊姆里-里姆本來希望依蘭蘇拉的國王成為他的盟友。不幸的是,把吉魯姆留在這個人家里也不會增加兩個家族之間的善意。在把小女兒嫁過去七年后,齊姆里-里姆放棄了希望,親自前往北方的這個城邦,按照他的朝廷的記載,他“解放了依蘭蘇拉王宮”,把吉魯姆帶回了家。這個故事來自Archives royales de Mari, vol. X, 123,轉引自貝特朗·拉豐(Bertrand Lafont)“The Women of the Palace at Mari,” in Everyday Life in Ancient Mesopotamia by Jean Bottéro (2001), pp. 129–134。我很感謝拉豐先生對吉魯姆(Kirum)與什瑪土姆(Shimatum)爭吵的概述。

數千年前,一群狩獵采集者在亞洲和歐洲大陸游蕩,追逐以野生牧草為食的大型哺乳動物。慢慢地,冰川開始退縮。草原的分布發生了變化,大型食草動物向北遷徙,在人們眼前消失了。一些狩獵者也跟著走了。另外一些人,由于沒有了肉食來源,開始收獲野草的種子食用,久而久之,他們自己也開始種植其中的一些草。

情形大概如此吧。

 

盡管大部分的世界史都從史前時代開始講,但是我總覺得,從史前史開始,對歷史學家來說是一個錯誤的起始點。其他一些領域的專家有更好的工具,可以更好地深入了解史前昏暗而遙遠的過去。考古學家發掘出了用猛犸象骨建成的村莊的遺跡,人類學家則試圖重建失落的村民的世界。他們都在尋找某種能夠適合這些證據的假說,這個假說將揭示一群人如何從東向西移動,放棄了猛犸肉而改食大麥,并挖掘洞穴儲存多余的谷物。

但是一些歷史學家希望不只是解釋人們做了什么,而且在某種程度上,希望解釋有些事情他們為什么做,以及是如何做的。對于這些歷史學家而言,史前史——人們開始記述有關他們的國王、英雄遺跡以及他們自己的故事之前的時代——仍然是不透明的。無論考古學家對于所謂的“新石器時代的人”做出了什么結論,我對于新石器時代的在法國南部的村莊制作圓盆的某個陶工的白天和夜里的活動都一無所知。狩獵采集者的蹤跡(陶器、石片、人和動物的骨頭、懸崖和洞穴墻壁上的繪畫)揭示了一種生活模式,卻沒有講述任何故事。沒有史前時代的君王和王后的故事。史前人類被剝奪了個性,在地圖上往往用移動的色塊表示:向北、向西,開辟出一塊種糧食的土地,或是聚集起一群新馴化的動物。這些無名氏的故事,必須以無人稱的語氣講出來,使得歷史顯得不夠生動:“文明在新月沃地萌芽,在幼發拉底河畔,小麥第一次被人們所種植。書寫隨后發展起來,城市也建立了。”作者這里抱怨英文在無主語的情況下,常使用死氣沉沉的被動語態。此處刻意使用“被”字表達。——譯者注

只要歷史學家被迫對“人類行為”進行一般性的陳述,他就好像是離開了自己的祖國,說著某種外語,而且說起來往往既不流利也不優雅。這種無人稱的歷史(在英語中大量使用被動語態)往往極度枯燥。更糟的是,它還不夠準確。農業不是新月沃地所獨有的;隨著氣候變暖,亞洲和歐洲有很多人類族群開始種植糧食,而同一時期新月沃地的大部分地方還都是荒原。

人類學家可以推測人類的行為,考古學可以推測人類定居的模式,哲學家和神學家可以把人當作無差別的群體推測所謂“人性”的動機。但是歷史學家卻肩負著不同的任務——他們要尋找特殊的個體,給人類行為賦予血肉和精神。

在古代近東當一個小國的國王很是不易。齊姆里-里姆的一生中,有一半時間都在與其他城邦的國王打來打去,另一半時間則試圖就他復雜的個人生活進行談判。他的王后叫西普圖,能力很強,政治嗅覺敏銳,在丈夫出征作戰的時候,就負責管理馬里城。在地中海的盛夏季節,她給國王寫信:“在太陽底下時,大王一定要記得照顧好自己!……穿上我給你縫制的長袍和斗篷!……我整日為大王擔驚受怕。記得寫信給我,報個平安!”齊姆里-里姆回信道:“敵人的武器奈何不了我。一切安好。盡管放心。”Bottéro, p. 130.在幼發拉底河岸邊出土的成千上萬個楔形文字泥板中,齊姆里-里姆既是一個典型的美索不達米亞國王,又是一個個體:娶了多個妻子,但不怎么會當父親。

所以,我在開始撰寫本書的時候,沒有從洞穴畫開始,也沒有從平原上游蕩的無名的游牧者開始,而是選擇了這樣一個時刻:在史前時期難以分辨的人群中,漸漸開始顯現出具體的個體的生活,開始能聽見具體的個體的聲音。在后面的章節中,你會發現一些從考古學和人類學著作中借來的史前史材料(伴隨這些史料,不可避免要使用無人稱的語氣)。但是,之所以要采用那些史前史的材料,是要為在側翼等待出場的人物布置好舞臺。

在講述這段史前史的時候,我小心翼翼地挑選并使用了一些史詩故事和神話。從古代歷史的表面上浮現出來的第一批人物似乎多是半人半神的形象。最早的國王的統治都長達數千年,而最早的英雄都騎著雄鷹升到了天堂。自18世紀(至少)以來,西方歷史學家一直懷疑此類故事的真實性。歷史學家都是在大學體系中受過訓練的人,他們尊重科學,認為科學就得是精確可靠的。歷史學家經常試圖將自己視作科學家:尋找冰冷、客觀的事實,拋棄任何似乎背離了牛頓宇宙觀下的現實的歷史資料。畢竟,像蘇美爾王表那樣的文獻,一開頭就說“王權從天而降”,是不可能作為歷史被采信的。歷史學家最好還是依靠考古學,重建蘇美爾、埃及以及印度河流域最早的定居點的歷史。

但是對于那些關心人類行為的原因和方式的歷史學家來說,發掘出的陶片和房屋地基的作用是有限的。它們無法讓人洞察歷史人物的靈魂。另一方面,史詩故事則展示了講述者的擔心和希望,這一點是解釋他們的行為的關鍵。正如歷史學家約翰·凱伊(John keay)所說,神話就是“歷史的煙霧”。你得使勁給它扇風,可能才有希望看到煙霧遮蓋下的火苗;但是當你最先只看到煙霧時,最好不要假裝沒看見。

無論如何,我們都應該記住,所有的古代史都包含大量的猜測。以實物證據為依托的猜測,有時并不比以人們選擇保留下來,講給他們孩子的故事為依托的猜測更可靠。每一位歷史學家都要對證據進行分類,丟棄似乎不相關的東西,并將其余部分排列成某種模式。古代傳下來的故事所提供的證據,同商人在貿易路線上留下的證據一樣重要。兩者都需要人去收集、篩選、評估并加以使用。把注意力集中在實物證據上,排除神話和故事,等于只相信那些可以被觸及、聞到、看到、權衡的東西,認為只有它們才能解釋人類行為。這種做法展現了一種機械的解釋人性的觀念,是對用科學方法來解釋人類行為所有奧秘的盲目的信仰。

然而,圍繞非常古老的故事構建的歷史,與圍繞古代遺址所構建的歷史一樣,都需要大量的理論闡釋。所以,在書面記錄開始增加,猜測也逐漸變得不完全是猜測的時候,我會試圖指出這一點(“第二部分”)。歷史學家并不總是想著給讀者提這個醒。很多歷史著作從“中石器時代人制造的武器越來越好”,一下子跳到“薩爾貢的統治遍及美索不達米亞地區”,卻沒有說明,這兩種說法基于非常不同的證據,并且模糊程度也不同。

在這一卷中,我們不會在澳大利亞、美洲,或者是非洲等地花太多時間,不過略過非洲是出于某種稍微不同的原因。盡管這些文化的口述歷史也很悠久,但其年代并沒有超出美索不達米亞最古老的王表,或是埃及國王最早建立的紀念碑。不過,把歷史按照線性的時間軸分成史前史、古代史、中世紀史,然后一直延伸到未來這種做法,不是源自非洲或是美洲原住民。這是一種非常西方化的創舉(當然這一事實絕不會削弱這一劃分法的用處)。正如考古學家克里斯·戈斯登(Chris Gosden)在他所著的史前史入門書中指出的那樣,澳大利亞等地的原住民沒有產生本土的“史前史”概念。據我們所知,他們認為過去和現在是一體的,這種觀念一直持續到西方人到來,帶來了“歷史”的觀念——這時,他們的史前史就突然終結了。我們將會在那個時刻遇見他們:這種做法可能不是最理想的,但至少可以避免過于粗暴地對待他們的時間觀念。

另一個需要注意的地方是,給漢穆拉比(約公元前1750年)之前的歷史事件確定紀年都會存在問題。甚至漢穆拉比登基也有50年左右的誤差。而當我們上溯到公元前7000年左右時,誤差更是接近五六百年之多。公元前7000年之前,歷史紀年充滿了不確定性。要想描述從人類歷史的開端,直到公元前4000年前發生的任何事情,由于存在幾種不同的體系來標記“史前史”的時代,事情變得更加混亂。這些體系中沒有任何一個與其他的某個完全一致,而且其中至少有一個體系是完全錯誤的。

本書中我選擇使用傳統的BC和AD來表示公元前和公元后。西方有許多歷史學家試圖避免完全從猶太教和基督教的角度看待歷史,選擇使用BCE和CE來表示公元前和公元后;但是,一方面使用BCE,一方面卻又承認基督誕生的那一年是公元元年,這種做法對我來說似乎是毫無意義的。BCE,Before Common Era的縮寫,意為“公元前”。而BC是before Christ的縮寫,意為“基督誕生前”。CE是Common Era的縮寫,而AD源自拉丁語Anno Domini,意為自基督誕生后多少年,即公元。兩種寫法指的是同一種公元紀年,只是字面改了,避免了宗教意味,故作者有此說。——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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