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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天才時代

1

凡俗事物在時間之中依次排列。它們首尾相銜,好像被繩子穿成一串,各有前因后果。可它們又擠作一團,總是一件事緊接著另一件事,簡直毫無停頓。連貫和環環相扣是敘述的靈魂,對它來說,世間萬象的這種秩序極為重要。

然而,那些在光陰之流里沒有自己位置的事件,那些發生得太晚的事件,當所有時間均已派發、劃割、分配完畢后,那些被丟棄在冰冷荒涼之中、從未登記造冊的事件,以及那些懸在虛空里、無家可歸的錯誤事件,它們又該如何是好?

難道是時間太窄,容不下全部事件?又或許是時間之內的所有座位已經售罄?我們焦慮不安地沿著事件的列車狂奔,為旅程做好準備。

看在老天爺的分上,想在街頭求購這趟時光之旅的車票,怎么就行不通?售票員!

別激動,別慌,冷靜點兒。我們可以按照老規矩,悄悄把事情辦妥。

你是否聽說過,在雙軌的時間之下有一種平行的時間流?這樣的時間支線確實存在,盡管非法而又可疑,但是,像我們一樣,當某人受到那堆走私貨物般無法注冊的意外事件的拖累,他就不會挑三揀四了。讓我們試著在某個歷史的節點上尋找此類支線——它是一條失明的軌道,能夠使那些非法的事件扭轉方向。沒什么可怕的。這一切將難以察覺地發生,讀者不會感受到任何震撼。誰知道呢?沒準兒,即便是眼下,當我們提到它時,這個令人起疑的鬼家伙已尾隨前來,而我們實際上正在走進一條死胡同。

2

母親沖進房子,驚恐萬狀,她用胳膊摟住我,不讓我尖叫,要以她溫暖的愛意將其扼殺,像撲火一般把它鎮住。母親拿自己的嘴巴來堵我的嘴巴,卻又跟我一起大喊大叫。

然而我推開她,指著烈焰之柱,那道歪斜欲傾的金黃光束,它像一根拒絕被拔掉的巨刺,各種射線、塵埃皆在其中旋轉飛舞。我厲聲嚷道:“把它撕掉!快把它撕掉!”

描繪在爐子正面的碩大彩畫越發猙獰可怖,紅似鮮血,陣陣痙攣傳遍其脈管、筋條,乃至腫脹不堪的其余部位。它即將爆開炸裂,并以一聲銳利的啼鳴解放自己。

我像塊路牌一樣僵然直立,五指極力伸展,憤怒地戳向半空,全神貫注,狂喜得四肢狂顫。

蒼白、陌生、枯硬、槁黃如蠟的指掌引導著我,把我拽向前方,它們就好像教堂深處的虔誠奉獻之手,為發誓而高舉的天使之手。

時值冬末。世界已在泥濘中溶解,可是,不期而至的熱浪仿佛充滿了熾焰,火辣逼人。甜似蜜糖的永晝之果漿,被劃分成一道道銀白的溝壑,化為流光溢彩的多棱鏡,變作芬芳誘惑的香料。但正午的鐘面將那段日子的所有輝煌,聚攏在它單薄的區域內,展現它們的分分秒秒,并且灼灼閃耀,如燒如焚。

這等辰光里,因無法容納那股炎熱,白晝層層剝去它錫箔般銀亮易碎的鱗甲,逐漸呈現其璀璨、堅硬的內核。而且,好像還嫌不夠,眾多煙囪在明晃晃的蒸汽之中噴出煙霧,并不斷膨脹,每時每刻皆有一大群天使氤氳升騰,蒼穹將這場翅膀的風暴貪婪地吸收殆盡,并準備好迎接新一輪迸發。它絢爛的邊際已爆裂成白色碎屑,在隱形炮隊的炫目轟擊下,遙遠的云團堡壘鋪展開來,形成層層堆積的寧謐扇面。

盛滿天空的窗框里,沒完沒了上浮的輕盈物質激蕩澎湃,窗簾在烈火之中騰涌,在焰苗間滾滾冒煙,金影四濺,渦流閃爍。有一方傾斜、明亮的四邊形落在地毯上,流光溢彩,與地板難舍難分。這根火柱使我意念難執。我呆立不動,兩腿分開,用一種不屬于我自己的古怪腔調沖它吼叫,施以狠毒的詛咒。

驚駭、困惑的人群——親戚、鄰居,以及盛裝艷飾的三姑六婆——把門廊和大廳擠得水泄不通。他們踮腳走近,又轉身離開,其實好奇心并未獲得滿足,因此又在門外窺視。而我依舊尖聲狂嚷:

“你們統統忘了嗎?”我沖母親、兄長喊道,“我一直說,所有東西都受到阻礙,被馴服,被沉悶無聊吞噬,深陷囚牢!你們抬眼看看那股洪流,那百花齊放,那至福……”

我情不自禁流下欣喜和無奈的淚水。

“醒醒吧,”我高呼,“快來幫忙!我一個人如何應付洪水,如何抵擋這股大潮?我完全孤立,眼看就要被老天爺拋下來的成千上萬道難題淹死,我究竟該怎么辦?”

他們沉默依舊,于是我怒吼道:

“快,趕緊收集這一堆成桶成桶的寶藏!”

然而,沒人能助我一臂之力。他們手足無措,躲在鄰居身后,探頭張望。

我意識到自己必須行動,開始從柜子里搬出老舊的《圣經》和父親手寫的凌亂賬簿,把它們丟到地上,置于那根使空氣發光發亮的火柱之下。我需要越來越多紙張。母親和兄長抱著大量全新的過期報紙沖進來,將其成堆成堆拋下。而我坐在紙垛間,因強烈的焰光而暫告失明,滿眼是爆炸、火箭和色彩,我在紙上如癡如狂地涂畫,筆觸蓋過鉛字和手跡。意興有如泉涌,落筆有如神助,我的彩色鉛筆在字跡模糊的報紙欄目上飛舞,生成非凡的波浪線、險峻的“之”字線,它們會突然把自己織成顛三倒四的幻象、匪夷所思的光明啟示,隨后再度淪為盲昧空洞的閃電,試圖尋找靈感的蛛絲馬跡。

哦,那些閃耀的畫作,仿佛出自一只異域之手。哦,那剔透的色彩和陰影!如今,我時常夢見它們,并在多年以后拉開陳舊的抽屜,使之重見天日。它們微微發亮,新鮮如黎明,溫潤如承初露:那肖像,那風景,那臉龐!

哦,那些藍調憂郁,凍住了充滿恐懼的最后一縷氣息!哦,那些綠色植株,比困惑迷惘更蒼翠!那些序曲、那些色彩的嘰嘰喳喳,唯有到此刻才開始展現其意涵,才開始獲得名字!

為什么,既然它們如此豐盛,而我卻輕率魯莽得無可理喻,以致將其揮霍一空?我任由眾鄰居翻箱倒柜,搶掠大批畫作,整捆整捆地搬走。它們最終在哪些屋子里落腳?又將填滿哪些廢料坑?阿德拉把它們掛在廚室,充當墻紙,這個房間突然變得輕盈透亮,宛如窗外的夜晚下了一場大雪。

那批畫作充斥著殘酷、陷阱和好斗精神。當我坐在地板上,緊繃如弓,潛伏不動,陽光下,環繞四周的紙張閃亮奪目。如果一幅畫被我用鉛筆頭按住,還想借助最輕微的移動來逃之夭夭,那么,我固然會因為沖動、思緒萬千而手抖不已,仍足以向它發起進攻,猛烈、貪狠地實施閃電一擊,把這張企圖從我蠟筆下逃脫的作品殘暴地修理一頓。除非這具剛剛斷氣、毫不動彈的尸體在畫紙上呈露它絢麗、美妙的解剖結構,猶如一棵草藥標本,否則,我那支蠟筆絕不會善罷甘休。

這是一場兇殘的追殺,是一次魚死網破的戰斗。在充斥著憤怒、驚怖,以及刺耳嘶喊的喧囂混亂里,誰能把捕獵者和獵物區分開?有時,我的手一而再,再而三地徒勞進攻,只圖接下來發動的第四次、第五次打擊能擒住它們的犧牲品。通常,在本人的手術刀下,怪獸們拼命地掙扎,可它們的毒牙、巨螯,又使那只手痛苦而驚恐地不住退縮。

時間不停流逝,幻景越來越擁擠,出現了大堵塞,終有一天,大街小巷悉數淪陷,整塊大陸將被綿延游蕩或正步行軍的隊伍——無窮無盡的獸類朝圣者——所徹底分割。

如同在諾亞生活的年代,這一支支五彩斑斕的隊列必將流動,它們是毛發、鬃鬣、波狀脊背和尾巴組成的江河,眾生靈在其中單調而步調一致地點著它們的腦袋。

我的房間無異于戰地前線和邊關稅卡。它們在此停下腳步,緊緊擠作一團,懇求哀號個沒完。它們扭動身體,煩躁而狂野地直跺腳。這群頭上長角、背上隆起肉峰的動物,披上各種各樣的服飾、鎧甲似的厚實獸皮,互相驚嚇,互相懼怕對方那一副裝扮,畏怯而詫異地透過自己皮毛的洞眼往外瞧,兼又凄慘地哞哞直叫,就好像這身行頭使之瀕于窒息。

它們是否在等待我為其取名,破解其深奧的謎語?或者,它們請求命名,以便深入這些名字,繼而以各自的本質充實這些名字?詭異的怪獸啊,滿是疑問的鬼影,我不得不發出一聲尖嘯,揮手將它們統統趕跑。

這群動物開始后撤。它們耷拉著腦袋,眼睛斜視,茫然若失。可它們又再度轉回頭,在極度混亂之下變成一盤散沙,變成一片殊形怪狀的垃圾堆。那一刻,有多少或平或拱的脊背從我手底下涌過,又有多少獸頭接受了我溫柔的愛撫啊!

于是乎,我總算領悟到動物為什么長角:那是個不可理喻的部分,難以融入它們的生命之中,是狂熱而迫切的反復無常,是絕望而盲目的執拗。這份僵固的思想,逾越極限,高懸于它們的腦袋前端,忽然在一片光明中浮現,凍結成可觸摸的堅硬實體。它因此獲得狂野、不可思議而又無從逆料的形狀,遍布阿拉伯式紋樣,沒法被它們的眼睛看到,卻令人驚懼,猶如生存威脅之下使用的未知密碼。我也總算搞明白,這些動物為什么會屈服于非理性的、瘋狂的恐懼,屈服于慌不擇路的大潰逃:它們一旦被逼到發瘋的地步,便難以擺脫彼此犄角的糾纏。當它們低下頭,在獸角間粗野或悲哀地凝視,似乎想在岔路間找到一條通道。這群長角的動物無望獲釋,只好傷心地、順從地繼續頂著它們罪業的恥辱標記。

至于貓科動物,離光明甚至更遠。它們簡直完美得駭人聽聞。精確而敏捷的流線型軀體,使之既不會犯錯,也不會失去準頭。只需短短一瞬,它們便可沉入自身的深處,到達其本質的底部。它們在松軟皮毛之中一動不動,莊嚴靜穆,極具威懾力,而它們的眼睛會睜得圓如滿月,將可見物收入熊熊燃燒的一雙火孔里。但片刻之后,它們又浮上意識的邊緣、表層,打著哈欠排遣空虛,不再異想天開,遠離幻覺。

它們的生活不乏自足的優雅,這是任何東西都無法替代的。完美有如囚籠,使其感到厭倦,于是惡劣情緒乘虛而入,它們皺巴巴的嘴唇開始大發牢騷,它們寬闊、布滿花斑的臉龐,則會流露一種空洞的殘忍神色。更低處,貂鼠、臭貓和狐貍鬼鬼祟祟地溜過,它們是動物界的小賊,是些沒天良的壞東西。它們靠狡詐、蒙騙、耍花招來對抗其創造者的意志,以便在生存競爭中取得一席之地,而它們也總是遭人憎恨,不斷受到威脅,始終小心警惕,并永遠在這樣的困境之下焦慮不安。可是它們狂熱地鐘愛自己東撈西摸、狗偷鼠竊的生活,為了保住它,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終于,所有隊列都已魚貫走過,寂靜又一次籠罩房間。我重新開始涂涂寫寫,將注意力集中到一張張吐納光明的畫紙上。窗戶大開。房檐上,灰斑鳩和歐斑鳩在春季的和風里梳翎抖羽。它們把頭轉向一邊,側影下眼睛又圓又亮,似乎在害怕,似乎要展翅高飛。這樣的日子即將結束,卻變得如此輕柔、明媚、澄澈,繼而再度瑩潤如珠,充溢著似煙似霧的芳香甜美。

復活節如期而至,父親母親外出一個禮拜,去探望已經嫁人的姐姐。我獨自留在家中,成為自己靈感的犧牲品。阿德拉早晚用盤子給我送飯。星期天,當她穿著輕紗薄裙,散發著無與倫比的春天氣韻站在走廊上,我根本沒注意到她。

柔風輕拂,通過敞開的窗口侵房入室,使之映滿遙迢景致的光影。有一刻,遠方的色調駐留于空氣中,但轉瞬即逝,迅速消散殆盡,悄然融進淡藍的陰影里,融進柔情之中。畫卷的洪流短暫退卻,那片想象的大水靜靜低伏。

我坐在地板上。周圍散落著蠟筆和顏料斑塊:那神圣的色彩、透著清新氣息的天藍色,以及超越可能性極限的種種綠色。當我把一支紅蠟筆攥在手中,既快活又耀眼的深紅色便大舉闖入這明艷的世界,所有陽臺皆被飄揚的紅旗照亮,全體房屋都沿街排開,形成一條勝利的長廊。身穿櫻桃紅制服的市鎮消防員,在光明、歡快的道路上列隊行進,紳士們摘下他們草莓色的圓禮帽敬禮致意。在散發薰衣草馥郁的空氣里,彌漫著櫻桃紅的甜蜜和金翅雀櫻桃紅的鳴囀。

而當我拿到藍色顏料,那湛藍色春季的倒影隨即映在路旁所有的窗戶上,窗頁一扇接一扇顫抖著,滿是蔚藍以及天堂的火焰。簾子引人注目地飄動,在軟棉布窗簾和空陽臺上栽種的夾竹桃之間,升起一道歡樂的氣流,宛若某人遠遠地出現在一條又長又明亮的大街上,他容光煥發,開始走近,帶著好彩頭,預示著吉兆。飛翔的燕子、延綿無盡的絢爛燈火將宣布它們降臨人間。

3

復活節期間,通常是三月末或四月初,施洛瑪,托比亞斯的兒子,會從監獄釋放回家。他總是在夏秋兩季打架斗毆,干點兒瘋狂的蠢事,然后到牢房里熬冬。那年春天的某個下午,透過窗戶,我瞧見他正離開剃頭鋪子。在本鎮,理發匠既負責剪發美發,也兼做外科手術。施洛瑪在監牢內養成了莊嚴的派頭,他推開閃閃發光的玻璃門,走下僅有三級的木臺階。男人看上去活力十足,不知為什么顯得更年輕了,頭發精心修剪過。他穿一條褲腰提得很高的方格長褲,上身的夾克太過短窄。盡管已年過四十,他依然那么瘦削,青春煥發。

圣三一廣場此時開闊而整潔。春季融雪后,傾盆大雨將淤泥沖刷一空,洗得人行道干干凈凈。冰消雪化,接下來是許多日寧靜、溫和的好天氣,如今白晝十分遼遠,或許還寬闊得有點兒過分,冗長得有點兒不合比例,它們向黑夜無限延伸,黃昏似乎無窮無盡,空空蕩蕩,徜徉在它宏大的前景之中。

當施洛瑪關上他身后剃頭鋪子的玻璃門,蒼穹立刻將其填滿,如同它已將所有兩層小樓的窗戶填滿,房屋向天空敞開,直面那曚昽云景的虛無深處。

走下臺階,施洛瑪發現,身邊一個人也沒有,他正獨自站在寬闊而空寂的廣場邊緣,日光暗淡的蔚藍天穹從上方流過。

那天下午,巨大而潔凈的廣場好像一只玻璃球,又像仍未展開的嶄新年月。施洛瑪站在它邊上,他蒼白而倦怠,徹底沉浸于一片湛藍之中,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打破這從未啟用的一天的完美氛圍。

一年一度,施洛瑪獲釋出獄,唯有這時節他才感覺如此清爽、輕松、煥然一新。然后,那個春日把他納入懷中,為他洗刷罪業,將他重塑,讓他同世界達成和解。在他跟前,它發出一聲嘆息,打開它地平線的空虛圓環,戴上寂靜之美的皇冠。

施洛瑪意態悠閑。他佇立于這一天的邊界上,不敢輕易跨越,或用他細碎、青春、略微發跛的步子,走進那個下午稍稍拱起的穹隆。

一道半透明的陰影投在城市上空。午后三點鐘的寧謐,將粉筆似的純白色從屋墻中抽取出來,悄然無聲地四處播撒,如同分發一副紙牌。發完第一輪,又開始發下一輪,并從圣三一教堂的巴洛克式外墻上吸出其間貯存的白色質料。那座建筑仿佛是一件宏大、神圣的布衫,降自天國,折疊成壁柱、浮雕和壘墻,膨脹成悲愴的渦旋紋樣和穹頂,它急急忙忙要將這身鼓蕩的長袍抻直撫平。

施洛瑪抬頭細嗅空氣。輕風送來夾竹桃、肉桂的馥郁,以及節日里宅院的芳香。隨即他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他這道遠近聞名的強烈噴發,使警察局衛兵室屋頂的鴿子大受驚嚇,爭先恐后地振翅飛離。施洛瑪顧自微笑:通過他鼻孔的爆炸,老天爺肯定是想傳達一個信號,告訴他春天已至。這一預兆白鸛光臨更確鑿無疑。而且,從此以后,日子將被這種爆炸聲阻斷,它們消失于市鎮的喧鬧之中,從各方各面給城區里發生的事件加上標點,好比一篇睿智的評論文章。

“施洛瑪!”我從低矮的一樓窗口向外喊道。

他看到我,便展露他令人愉快的笑容,沖我致意。

“整個廣場上,就我們兩個人,你和我。”我聲音很輕,因為腫脹的天球像只木桶一樣發出回響。

“你和我,”他慘然一笑,重復道,“今天,世界多么空曠啊!”

我們本可以瓜分全世界,重新給它命名,它如此廣袤,毫不設防,無人占據。這樣的日子里,彌賽亞[4]走向天邊,在那兒俯視大地。當他看到它,看到它白茫茫一片,沉靜無聲,被一圈蔚藍與冥思默想所包圍,也許,他會望不見任何的邊界。淺藍色的縷縷云朵,自動排列成一條通道,彌賽亞將不知不覺地降臨塵世,踏上凡間的道路,而大地正在做它的白日夢,甚至沒有注意到他。人們從午睡中蘇醒,大腦一片空白,忘掉了一切。整個事件將被抹除,萬物將如同千百年來那樣保持原狀,如同它們史前的面貌一般。

“阿德拉在嗎?”施洛瑪微笑著問道。

“沒人在家,上來坐一會兒吧,我給你看看我畫的東西。”

“如果沒人在家,如果你愿意開門,我倒樂意去瞧瞧。”

他在大門前左右張望,然后像個小偷躡手躡腳走了進來。

4

“這些畫兒真妙。”施洛瑪拿著畫作,行家似的伸直兩臂說道。色彩和光影映照著男人的臉龐,使之神采奕奕。他不時用一只手充當簡易窺鏡,貼住眼窩,視線從中穿過。他因此面目扭曲,不過他一臉怪相里仍然透露著真摯與博雅。

“可能有人會覺得,”他說,“世界之所以從你手底下穿過,是想刷新自己,想脫胎換骨,就像一只了不起的蜥蜴蛻去老皮。難道你認為,假如世界不是如此衰敗,如此墮落,它內部的所有東西已不再光滑流暢,已喪失神圣之手的遙遠閃光,我還會做賊,還會干那么多蠢事嗎?在這樣一個世界里,你能怎樣?當一切都被死死禁錮住,當有意義的事物全被困住,而你不斷敲打磚壁,就像敲打監獄的圍墻,你又怎么能不絕望,不心灰意冷?唉,約瑟夫,你歲數要是再大些就好了。”

我們站在半明半暗的寬大臥房里,通過那扇開向廣場的窗戶,它一直延伸到遠景之中。空氣的波浪節奏輕柔地撫摸著我們,轉而歸于沉寂。每一個波動捎來新一輪靜謐,混合遙遠的色彩,好像前面那份靜謐已消耗殆盡。整個臥室一片昏黑,只有當窗外遠處的諸多屋子投映進來,將彩暈呈現在其深處,猶如在暗房中顯影,它才會變得生氣勃勃。透過窗子,仿佛透過一架望遠鏡,你可以看到警察局衛兵室房頂的鴿群,它們肥大臃腫,在閣樓的屋檐上踱來踱去,間或一窩蜂地騰起,環繞廣場飛個半圈。鴿子撲動翅膀,臥室就會因此而明亮片刻,并在它們悠遠飛翔的回音里擴大、拉寬,當它們重新降落,房間便又暗淡下去。

“施洛瑪,”我說,“關于這些畫作,我可以告訴你一個秘密。從一開始,我就有點兒懷疑自己是它們真正的創造者。有時候,它們看上去很像剽竊之作,像是我受過什么指導,獲得過什么啟發,好比某種陌生的東西,利用我的靈感來實現一個神秘的意圖。所以,我要向你坦白,”望著他的眼睛,我輕聲補充道,“我已經發現了那個偉大的源頭……”

“源頭?”施洛瑪問道,臉龐被一陣突如其來的興奮照亮了。

“沒錯,你自己看吧。”我跪在一個抽屜前說道。我首先掏出一條阿德拉的絲裙,接著是一盒綬帶、一雙簇新的高跟鞋。脂粉和香水的芬芳彌漫在空氣中。在抽屜的底部,我又拿出幾本書,它們是久未現世的、珍貴而輝煌的手稿。

“施洛瑪,”我激動得聲音發顫,“你瞧。”

可是他陷入了沉思,捏著阿德拉的鞋子,出神地凝視它們。

“上帝從沒提到過這類東西,”他說,“但是,它們如此深刻地令我信服,把我釘在墻頭,完全沒法辯駁。這些線條簡直無可抗拒,準確得使人驚異,最終,像閃電一樣,將事物的核心照得通通透透。當你被收買,被投票否決,被最忠實的盟友背棄,你還如何能夠祈求保持真我,如何能夠反抗?創世的前六天是神圣的、光明的。但第七天,上帝被整垮了。在第七天他指尖摸到一種未知的物質,大為驚恐,立即從這個世界抽回雙手,雖然他狂熱的創造力原本還要持續更多日夜。哦,約瑟夫,要提防第七天……”

他敬畏地拎起阿德拉那雙細長的鞋子,它們空洞、優雅的外形,充滿閃爍而反諷的暗示,令男人深深著魔。他說:“你能夠搞懂女人腳上這個符號蘊含的可怕的玩世不恭嗎,你能搞懂她穿著如此精致的高跟鞋,邁著淫蕩風騷的步子所施展的挑逗嗎?在這道象征的支配下,我怎么可以離你而去?上帝不允許我那么做……”

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用靈巧的手指把阿德拉的鞋子、裙子和珠子項鏈塞進褲袋。

“施洛瑪,你這是在干嗎?”

然而他已經迅速走向大門,步子微跛,花格子長褲在兩腿間啪啦啪啦作響。他在門廊朝我扭過頭來,臉色蒼白,神情模糊,抬起胳膊做了一個安撫人的手勢,隨即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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