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用美食慰藉鄉愁

女兒在外地求學，前幾日，在微信朋友圈和QQ空間里好幾次念叨余姚的黃魚面和咸蟹如何如何好吃，我憋不住給她留了一句：那么惦念，那周末就回來吃??！還沒到周末呢，周四晚上的火車，她自個兒回來了，說是周五反正沒課，趕回來過過嘴癮。

我的大伯父在杭州工作，退休后自然還住在杭州。每一年回余姚，總忘不了點名要吃臭莧菜。臭莧菜段清蒸，上面澆上自家榨的菜油，撒幾粒粗鹽，咸鮮適口、臭香交雜，下飯，正好；若是來的季節正巧，用臭莧菜鹵蒸蒲子（夜開花）、香干、菜梗、冬瓜等雜蔬零碎，口味就更加多元，有更多的選擇空間，更能夠慰藉游子的味蕾和腸胃，當然還能慰藉對故鄉無盡的眷戀。

西晉張翰因“莼鱸之思”的典故留下千古美名，形象超級正能量，不但被貼上“思鄉之典范”的亙古標簽，還被認為特別聰慧先知，“俄而齊王敗，時人皆謂為見機”，不但舒舒服服在家鄉做自己的灑脫人，品美味的莼菜湯和鮮鱸魚，還逃脫了動亂，擺脫了可能存在的殺戮，享受幸福人生。

其實，無論身處何地，無論處于怎樣的生活環境，無論是多大離開故土的，除非離開時尚在襁褓，尚未嘗過油鹽醬醋滋味，一般人的心靈深處，多少總會給故鄉的美食留那么一個角落。東北的亂燉、西安的泡饃、湖南的辣味、重慶的麻香、西藏的青稞、云南的米線，這些都是普通人熟識的地方特色，不稀罕。還有許多能夠牽動人食欲的小細節，會讓身離故土的人心心念念、朝思暮想、魂牽夢繞。我家附近的水果店是河南人老張一家開的。每一年總有那么一段時間，他們會處理掉店里的新鮮水果，整頓好家什，關上店門，掛上一塊三夾板的牌子，上面寫著他們回家的通知。他們有時候是春節回家，就寫上“過年好，我們回家過年啦”喜氣洋洋的大紅字，看得人心里樂呵呵的。有時候是在夏秋季節，牌子上寫的往往是“回家收黃豆，歇業半個月”。等他們回來再開店門的時候，我常常覺得，他們的臉色比去的時候更紅潤，說話的底氣比去之前更足，連騎著三輪車的樣子都讓人感覺生氣勃勃。原來，他們的飯桌上，多了很多東西，那是家鄉帶回來的美食。有一回，我去買蘋果，正好他們吃飯，桌上有一盤暗色的面醬。我說，這是你們自己做的面醬？老張樂呵呵地找我錢，說，這是老婆子做的黃豆醬，真的很好吃。帶一點兒去？我連忙推辭。老張的兩個五六歲大的小孫子在就著這黃豆醬喝稀飯，喝得呼嚕呼嚕響，好歡實！我看著嘴饞，但不敢下嘴吃，因為那是他們的鄉愁凝聚的美好滋味，他們有他們的美味，我有我的。

大伯父一般每年的十月來住一段時間。雖說同在省內，但杭州就無論如何找不到這臭莧菜，同樣也沒有人會做臭莧菜。

臭莧菜的制作過程頗是復雜，每一個細枝末節的手輕手重，都會使其味道產生令人詫異的變化。四五月份老嫩適度的鮮莧菜莖，去葉洗凈，晾干后剁成兩寸長的段，裝進布袋入水泡，時間則看氣溫，暖則短些，寒需長些。出水后再瀝干水分，拌上適量的鹽，裝入酒壇子密封。我婆婆這個步驟的做法略有不同。她把經過水泡過后的莧菜段倒進開水鍋略煮，再拌上鹽入壇密封。她說經過開水煮焯，能夠使臭莧菜不至于很快發軟成空心。莧菜的腌制到此全部完工，成品的好壞都已經沒有辦法由人操控。這個時候的主婦，就如同懷孕時候一般忐忑。懷孕時擔心肚里孩子是男是女？健康與否？漂亮還是丑？這個時候則擔心當壇蓋子揭開時候臭莧菜的質量：是臭不可聞又讓人垂涎欲滴呢？還是臭得酸溜溜悶篤篤，真的壞了家人一年最重要的一組美食？

說到一組美食，是因為臭莧菜帶來的副產品——莧菜鹵，也是余姚人最重要的美食來源之一。莧菜梗被主婦裝在大海碗里，澆上香噴噴的菜油，和飯一起熟在飯鍋里。而菜鹵，則可以在長長的歲月里不斷點綴著人們的飯桌，旺盛著人們的食欲。菜鹵香干、菜鹵菜蒂頭、菜鹵冬瓜、菜鹵蘿卜、臭豆腐……其實只要是農家常食的蔬菜素菜，都可以被一一扔進臭菜壇子，隔天就上了人們的飯桌。

每一片土地，有每一片土地的味道，正如每一段鄉情，都有它眷戀的理由。寧波地域中，臭菜的制作方式也不盡相同，每一個小城鎮吃到的臭冬瓜就是例證。女兒巴巴地乘四個小時的車回來吃黃魚面和咸蟹，大伯父會用臭莧菜下黃酒，喝上整整半個月，都是因為，自幼生活地域的飲食風貌，總會成為眾人千方百計回鄉的理由。千回百轉的鄉情，在美食中可以得到短暫慰藉。然后，把鄉情打包，繼續在人生路上前行。偶爾的回眸，那是因為，故鄉永遠是人心里最溫柔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