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九章 護國戰爭的發動與帝制取消

第一節 云南首義

一 梁、蔡擁袁立場的轉變

隨著袁世凱帝制活動的加緊,梁啟超及其門生蔡鍔等原進步黨人的擁袁立場也起了根本的變化。

如前所述,梁啟超本是擁袁派。至于原云南都督蔡鍔,他領導過云南的辛亥“重九”起義,且在南北議和期間,對袁世凱的陰謀活動曾有所揭露。但是不久,隨著清帝宣布退位和袁世凱的上臺,他的態度也為之一變,與他的老師梁啟超完全一致了。1912年2月,南北爭都事起,他是袁世凱建都北京的支持者。六七月間,同盟會為組閣問題與袁世凱發生一系列沖突,他以政府擁護派自居,積極作袁后盾。在地方,他支持唐繼堯控制貴州,聯絡黔、蜀、桂各都督為袁“保障西南”(1)。在中央,他先后倡議軍人不入黨和解散一切政黨,以瓦解同盟會,并且極力反對《臨時約法》,主張予袁以自由解散議會和任命國務員之權。次年三四月,“宋案”和“善后大借款”事件相繼發生,他無視全國輿情,為袁多所辯護。及至“二次革命”爆發,他又不顧孫中山、黃興等國民黨人對他的善意爭取,公然奉袁世凱之命派兵入川,參加鎮壓重慶熊克武的起義。10月,蔡鍔奉調入京,臨行前,他當眾宣布:衡量中國現在形勢,非袁“不能維持。我此次入京,只有蠲除前嫌,幫助袁世凱渡過這一難關”(2)。到京后,他接受袁的任命,先后擔任過政治會議委員、約法會議議員資格審定會會員、參政院參政、將軍府將軍、全國經界局督辦等職。

總之,直至籌安會發生前,無論是梁啟超還是蔡鍔,都沒有公開揭出反袁的旗子。

但是,梁、蔡擁袁也是有一定條件和限度的。首先,他們擁袁,最終還是為了改良政治。而改良政治,他們認為只有戰勝“官僚社會之腐敗的勢力”和“莠民社會之亂暴的勢力”(指官僚派和革命派)才有可能。但是,這兩大敵人“各皆有莫大之勢力蟠亙國中”,以“極孤微之力與之奮斗”,欲同時“戰而勝之”,實在是“力所不能逮”。于是,他們不得不急其所急,“認禍國最烈之派為第一敵,先注全力以與抗。而于第二敵轉不得不暫時稍為假借”(3)。這便是他們在一定時期內擁袁的基本原因。

大體說來,1913年孫中山“二次革命”失敗前,梁、蔡“先注全力以與抗”的第一敵,是“莠民社會之亂暴的勢力”;“二次革命”被鎮壓后,由于革命派在國內已無立身之地,他們的注意力便開始轉向先前的第二敵——“官僚社會之腐敗的勢力”了。蔡鍔在1913年10月5日離滇前的一次演說中,曾明確說過:“暴烈派之失敗,雖以兵力為之,而進步黨之鼓吹社會扶助政府者,其功亦誠不小。今后進步黨之所慮,惟在官僚派耳,諸君尚其注意。”(4)這表明梁、蔡與官僚派頭子袁世凱的矛盾和沖突,有其不可避免的根源。

其次,梁、蔡并未因擁袁而放棄自己的政治理想。誠然,他們對民國成立后的政治多所不滿,但卻從未對共和國體提出異議。不僅蔡鍔如此,即如民國成立前曾倡議過“虛君共和”的梁啟超,也當眾宣布過“擁護共和國體”為其“理論上必然之結果”(5)。1914年11月,他甚至在參政院與蔡鍔等人一起,聯名向袁世凱提出建議案,要求對淆亂國體的清室復辟派,“照刑律內亂罪從重懲治,以期消弭禍患于無形”(6)。他們始終堅信立憲制度是近百年來“一切政治之原動而國制組織之根本者”(7),為世界各國“早晚必須采用之制度”(8)。因此,他們雖然同意袁世凱停止國會議員職務,但并不認為可以從此不要國會。1914年1月8日,蔡鍔在政治會議茶話會上就特別強調:處置國會一事,只能按當時各都督原電所云,“給資回籍,另候召集”,“不能越其范圍”(9),言外之意就是不能因此取消國會。梁啟超1915年7月20日發表的《復古思潮平議》一文,也明確指出:“民國初元之政,誠尤不足以饜人望也,然豈必其政之本體絕對不適用于中國?毋亦行之非其道非其人耳。既察某制度為今后所萬不可不采行,前此行之而有弊,只能求其弊之所在而更張補救之耳。若并制度其物而根本摧棄之,天下寧有此政猷?例如民選議會制度,既為今世各國所共由,且為共和國體所尤不可缺,前此議會未善,改正其選舉法可也,直接間接以求政黨之改良可也,厘定其權限可也,若乃并議會其物而去之,安見其可?”(10)梁后來回憶說:他和蔡鍔當時“很有點癡心妄想,想帶著袁世凱上政治軌道,替國家做些建設事業”(11)。他所謂的“上政治軌道”,就是依照他的主張實行立憲政治。

再次,梁、蔡始終堅持以愛國為其擁袁的前提。梁啟超不止一次地說過,他所以翼贊袁世凱,原因之一就是懼“邦本屢搖”,想借他的勢力以“奠定國基,振興中華”。至于蔡鍔,直到1915年5月9日中日“二十一條”簽字后,仍向人表示:“中日交涉,不出吾人所料,可為慨嘆。來日方長,真不知稅駕之所。”“主峰(指袁世凱)曾語兄(蔡自稱):交涉完,須咬定牙根,思一雪此恥。此言若信,誠吾國無疆之福,兄誓以血誠報之;如仍舊貫,則惟飄然遠引,打個人之窮算盤已耳。”(12)

以上事實表明,梁啟超、蔡鍔雖然也擁袁實行開明專制,但同時卻具有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思想品德,這就決定了他們在一定的條件下,是會與袁世凱分道揚鑣的。

梁、蔡對袁世凱的疑慮始于1914年下半年。正如前面所述,這年5月,袁世凱非但沒有重開國會之意,而且公開宣布廢除國務院,設立政事堂,改國務總理為國務卿,種種復古舉動,實在使他們“越看越不對了”(13)。于是,一種“時事日非”、“國事不可論”的感覺漸漸在他們心頭萌生、郁結、滋長起來。開始還只是二三朋輩間的竊竊私語,不久便公開見之于參政院了。他們不僅就外交、財政和軍政問題向袁政府提出質問,梁啟超還公開號召各參政不能“純粹作政府一留聲機器”,對其“不是之處”,應根據民意“立即糾正”,以利國計民生(14)

蔡鍔這時與梁啟超的態度大致是相同的。1915年1月16日,袁世凱特任蔡鍔為經界局督辦,命令發布前,蔡曾以“對于此事素少研究”為詞,向袁力辭(15)。命令發布之日,他正在天津。次日,他急忙趕回北京,再次具呈表示“不愿身預其事”(16)。然而,一次又一次的辭呈均為袁世凱所拒絕。蔡鍔無奈,只好勉強于22日就任,以便將計就計,從清理經界入手,解決征兵退伍后的移墾屯殖問題,為將來軍事上改行征兵制度,增強國防力量準備條件。所以他在短短兩個月的時間里,使所有籌辦事宜“均粗具規模”(17)。接著,又于局中設立編譯所,“督率各員搜集中外專籍,悉心探討,編成《中國歷代經界紀要》暨《各國經界紀要》各一冊”(18)。蔡鍔就任后,為貫徹己意,態度固然積極,但對袁的種種不滿,也屢有流露。當有人問他:“各省設立經界行局,何時始有眉目?”他無可奈何地說:“如此辦去,恐民國十年亦無何等效果。”又說:“當初李仲仙(李經羲)等再三不肯擔任,我就知道此事不容易辦。現在非但不容易辦,而且辦了也不討好。任公先生辦幣制局毫無結果,將來恐怕我師生同一命運。”(19)至6月初,他又一次向袁具呈,請求解職。

不過,這時梁、蔡都沒有想即起反抗。甚至到1915年1月,袁克定宴請梁啟超透露變更國體后,梁還認為“改號事并非如此亟亟,尚有余日回旋”,仍按原定計劃,“二月半南下,在滬小作勾留,便歸粵為老親介壽”(20)。他們對袁的所作所為,僅僅是失望而非絕望,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仍只“思所以匡救之,阻止之”,而不“思所以裁制之,懲治之”。他們幻想袁世凱能在某天早上,接受他們的忠告,懸崖勒馬。用蔡鍔的話說,就是“竭忠盡智,希冀感格”(21)。這年6月底,梁啟超匆匆離粵,隨江蘇將軍馮國璋入京,還是抱著這樣的目的。他回憶道:“那年陰歷端午前后,我又出來,到南京玩耍,正值馮華甫做江蘇將軍,他和我說,聽見要辦帝制了,我們應該力爭。他便拉我同車入京見袁世凱,著實進些忠告。”(22)如前述,當梁氏聽到袁世凱信誓旦旦地詭稱:他絕無帝制自為之意,甚至說他,“已備數椽之室于英倫,若國民終不見舍,行將以彼土作汶上”(23)。梁便相信了他的鬼話,“以為他真沒有野心”,而回天津繼續過其書齋生活了(24)

然而不久,袁世凱就自揭假面。8月14日,由他一手操縱的籌安會,在共和國的廢墟上破土而出。梁啟超、蔡鍔數月來力圖“匡救”和“阻止”的帝制,終于不以其意志為轉移而發生了。這使他們受到一次莫大的嘲弄。多年來,針對革命派人士對袁世凱稱帝野心的揭露,他們一直為袁向國人保證:“今日大勢,子孫萬世之業,決無人敢作此幻想。”(25)現在袁世凱卻無視他們的體面,公開打出帝制旗號,還有什么比這更為難堪的呢,他們在革命派面前又輸了一著。面對當時“普天同憤”、“黨人思逞”的形勢,無論為公為私,都不容許他們繼續緘默了。于是,梁啟超、蔡鍔從此走上積極反袁的道路。

二 京津策劃軍事討袁

籌安會發表宣言后不久,蔡鍔匆匆趕到天津,在湯覺頓寓所與梁啟超等共同商定:為爭四萬萬人的人格起見,非拼著生命與袁世凱干一場不可。具體步驟是:1.由梁啟超作篇文章,迅速打出鮮明的反袁旗幟,切實掌握輿論主動權,并力爭通過推心置腹的規勸,促袁世凱自行停止帝制,以免干戈四起,生靈涂炭;2.由蔡鍔秘密聯絡云、貴舊部和各方反袁勢力,以便規勸無效時,得以立即發動軍事討袁;3.由于軍事討袁尚需一定準備時間,而梁、蔡師生間的特殊關系又為眾所周知,為使蔡鍔不致因梁啟超發表反袁文章而遭袁世凱忌恨,他們約定在一定時期內,表面上要裝成“分家的樣子”(26)

此后,梁、蔡二人便各依計而行。8月21日,梁啟超用一夜的功夫,寫成了《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文,交湯覺頓帶京登報。梁在這次行動中表現了近年來少有的果敢精神和堅決態度。屬稿之時,雖說也“痛楚不能自制,廢然思輟者屢矣”(27),但主導思想還是如他對女兒梁思順所說:“吾實不忍坐視此輩鬼蜮出沒,除非天奪吾筆,使不復能屬文耳。”(28)至于這篇文章發表前所經受的各方面的壓力就更多了。先是籌安會打電報給他,直言“勿將此文公布”(29);繼而袁世凱又親派內使夏壽田赴津,賄以“二十萬元,令勿印行”(30);但都被他嚴詞拒絕。9月1日,他干脆呈明袁世凱:“近頃變更國體之論,沸騰中外”,“竊不敢有所瞻忌,輒為一文,擬登各報,相與商榷匡救,謹先錄寫敬呈鈞覽”(31)。袁見后更加惱怒,復遣人威脅道:“君亡命已十余年,此中況味亦既飽嘗,何必更自苦?”沒想到這時的梁啟超還是不怕死,他笑笑說:“余誠老于亡命之經驗家也,余寧樂此,不愿茍活于此濁惡空氣中也。”(32)不少好心的朋友恐他招禍,特派代表二人“趕至天津,勸其少安”。但他的回答是:除原文語氣可略改婉轉外,其他一概不改。他對來人說:“諸君雖愛我,但一息尚存,不能使自由二字掃地以盡。”(33)隨后,他遵循友人勸告,刪去了“由此行之,就令全國四萬萬人中三萬九千九百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人皆贊成,而梁某一人斷不能贊成也”那一段痛斥帝制的文字,其余各段“亦改就和平”(34)。為避免他人受累,又特地聲明脫離進步黨,以示純為個人行動。經此周密布置后,《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文終于發表出來,表現出進步黨人反帝制運動的鮮明態度。

與此同時,蔡鍔依約裝出與梁啟超分家的樣子。8月25日,不等梁文發表,他便約集袁世凱心腹原統率辦事處總務廳長、新任參謀次長唐在禮和其他在京高級軍官蔣尊簋、孫武、蔣作賓、陸錦、覃師范、張士鈺、張一爵、姚鴻法、蔣方震、陳儀等十二人舉行贊成帝制的簽名活動。他不但親書了“主張中國國體宜用君主制者署名于后。八月二十五日”題款一行,并帶頭簽了“昭威將軍蔡鍔”六個字(35)。隨后,又以經界局督辦身份代表全局與陸軍訓練總監蔣雁行等八人呈請袁世凱“乾衷獨斷,迅予施行”(36)。9月16日,他還與田中玉、蔣尊簋、張士鈺、唐在禮、蔣雁行、陸錦、蔣作賓、袁乃寬、張鳳翙、馬龍標、傅良佐、雷震春、孫武、丁槐、蔣廷梓、張鈁、劉基炎等軍界要人在東廠胡同將校聯歡社,設筵款待由各省應籌安會請來的赴會代表八十余人,“要約始終抱定君主立憲主義”(37)。不僅如此,他對所任各職,也較前更為主動和積極了。他按時出席參政院會議,充任帝制請愿案審查員,贊同由立法院向袁世凱提出建議案。在將軍府,他繼段祺瑞之后為“暫代主席”,主持討論劃分軍區案及統一軍械各項事宜。對于入值統率辦事處,他奉命唯謹,從不瀆職。他的這些表現,與梁啟超長期蟄居天津,拒不出席參政院會議,甚至請求辭職的態度,形成鮮明對照。他逢人便說:我們先生(指梁啟超)是“書呆子”,不識時務。此外,他還在生活上“姑從事婦人醇酒”,示人以“樂不思蜀”的樣子。曾經傳誦一時的真假摻雜的他與京中名妓筱鳳仙的故事,便發生在這個時期。

然而,所有這些都不過是“帶些權術作用”的斗爭策略,簽名贊成帝制尤其是這樣。正如蔡鍔后來答復統率辦事處責難時所說:“國體問題,在京能否拒絕署名,不言而喻。若問良心,則誓死不承。”(38)他支持經界局秘書長周鐘岳拒入籌安會,便證明了這一點。8月30日,唐繼堯、任可澄在蔡鍔的督促下,致電籌安會,稱:“已派楊晉、趙鶴齡、周鐘岳、楊本禮等四人充滇省軍政商界代表就近赴會。”(39)但周不欲“觍顏入會,與此輩同流合污”,請蔡準其“先行辭職”。他當即表示:“吾事尚須相煩料理,此時未便遽離,如不肯入會,吾可電蓂公,謂此間已派惺甫(周鐘岳字)赴東三省調查經界事宜,請另派代表,并將此情通知籌安會可也。”(40)果然,9月1日蔡即致電唐、任,謊稱周“已派赴東省調查經界事宜,刻難回京,籌安會代表請另派替員”(41)。可見,蔡鍔反對帝制的態度,在“自己人”中是毫不隱瞞的。

實際上,即在他贊成帝制的背后,一場以云貴為中心的軍事討袁戰爭,已在有計劃有步驟的醞釀著。8月20日,蔡鍔致電貴州護軍使劉顯世,一面告以“京中近組織籌安會,研究國體問題”;一面表示擬派人“前赴滇、黔,切商一是”(42)。不久,原云南軍官、經界局評議委員殷承便奉命出發了。9月3日,他又致電前貴州巡按使戴戡,促其早日入京。一星期后,戴即登程離筑,并于10月中旬抵京。這就是梁啟超所說:“一面要蔡公先派人去,一面要打電報把重要人叫來。”他們預訂的計劃,正在具體實施。隨后,由于帝制“迫速”,蔡鍔不等殷到達云南,便不顧袁探檢查郵電的危險,徑直“用經界局關防發一密電往滇”,鼓動“人民反對帝制”(43)

但是,他也清醒地意識到:袁世凱正在密切注視著京外各省,特別是云、貴對帝制的反映,而他與云、貴的關系又是人所共知的。因此,他又頻頻指使云、貴隨波逐流,盡可能向袁表示忠順。8月26日,他復電貴州劉顯世:“籌安會發起后,京外多主張贊同,軍界重要諸人亦皆預聞其事”,“該會即有電相囑,仍以推舉代表為宜”。28日,他同時致電云南將軍唐繼堯和劉顯世:“籌安會各省代表均將派齊,尊處希早日指派為要。”9月6日,又電劉顯世:“至電呈一節,各省已大半照辦,尊處似亦不妨以同。”18日,再電劉:“國體事現仍進行,各省軍、巡來電,主張均歸一致,尊處盡可電院表示贊同。”(44)劉顯世頗有感慨地說:國體問題,承“松公隨時賜電,俾不致茫茫無主,感激何似”(45)

當然,蔡鍔的策略也是靈活的,只要有機可乘,就絕不放棄宣傳反對帝制。例如,9月6日,袁世凱派政事堂左丞楊士琦至參政院發表國體意見后,袁的意圖已盡人皆知。用當時人的話說,就是“詞意贊成改革,實已昭然若揭”(46)。其實,蔡鍔對此也是明白的。當參政院指定他為帝制請愿案審查員時,他就和其他審查員一樣,表示“各請愿書可以成立”(47)。但是,他在會后分別打給云貴的電報中卻說:“主峰今日(派員)到參政院宣示意見,有維持共和,為其職責,更改國體認為與時事不合等語。”(48)這表明他是在利用袁世凱的語言,合法地暗示云貴不可不反對帝制。

為使討袁戰爭更有把握,蔡鍔還在京內外進行了一系列的聯絡準備。如:9月29日,他在己宅與黑龍江將軍朱慶瀾“暢談半日,叩其對于帝制問題,沉吟者久之”,“知其已有會心”(49)。差不多同時,又與前四川都督胡景伊“熟籌川事,密約南旋”(50)。他還了解到山東靳云鵬于籌安會發生時“頗形反對”,沿江各省如江蘇、江西皆持異議。此外,籌安會初起,他便囑經界局評議員袁家普“與上海民黨暗通消息,得其真相報告之”(51)。9月底,又派專人給遠在美國的黃興,送去一封長達十七頁的密信,“談到當時國內形勢以及袁世凱陰謀稱帝的種種活動,并提出他自己準備潛赴西南發難的計劃”(52),等等。

然而,袁世凱也沒有睡大覺。他既早就認為蔡鍔有陰謀,所以把他調來北京,現在冒險實行帝制,自然不能對他沒有防備。果然,不久他便接到報告,據云南人說,京中有重要人物致密電該省,唆使人民反對帝制。經向電報局詳細調查,此人用的是經界局關防(53)。接著,路孝忱又報告說滇省反對帝制,蔡鍔等人也“通信與謀”(54)。為了拿到真憑實據,10月14日,他令軍警進一步搜查棉花胡同蔡宅。這天上午10時,“有著軍服者五人貿貿然來,聲稱系軍政執法處衛隊,奉處長諭:有大總統令,命查抄鹽商何姓寄存之贓物。蔡宅家丁方欲攔阻,已排闥而入,翻箱倒籠,頗極騷擾,其勢洶洶,不可理論。后閽者約集多人壯膽向前語之曰:‘此系昭威將軍蔡大人住宅,汝等奉命有何憑據?何得無故動蠻?速言其故!’”軍警見搜查無所得,這才順水推舟,“云系奉總統令,查抄福宅寄存之何姓贓物。既現在為蔡宅,我等另向旁處搜查可也。遂相率馳去”(55)

至此,梁啟超、蔡鍔深感北京已不可久留,軍事討袁應從速作為主要方針提上議事日程。蔡宅被搜后三天,梁啟超便退了北京正陽門內前細瓦廠的租屋,一切器具悉運天津。蔡鍔也隨即“稱病,云非有溫泉地方,不能適養身體”,為出京制造借口。但老奸巨猾的袁世凱卻認袁克定常住的“湯山合宜,令其養病”(56)。其時,適貴州戴戡、王伯群到達北京。經過密議,都認為“欲活民國,非出京不可”(57)。隨后,他們密約至天津,與梁啟超、湯覺頓、蹇念益、陳國祥等,就起義事作進一步研究。“初議以梁任公往日本辦報鼓吹,蔡、陳、戴、蹇與伯群或往云南,或往兩廣運動起義。討論多時,僉謂辦報東京,袁不許入口,無益于事,不如分頭運動”。“蔡自擔任云南,戴與伯群擔任貴州”(58)。他們計劃滇、黔兩省同時起義,具體步驟是先發一警告電,要求取消帝制;袁不應,再發最后通牒;又不應,即通電全國,宣告獨立。為了出其不意地打擊敵人,他們并決定:“由云南潛運軍隊到四川境后,乃始宣布獨立。”(59)最后,還深入討論了不發軍用票,通過擴大富滇銀行解決財政問題,以及梁啟超在外策應,暫不赴滇、黔等一系列具體措施。會后,王伯群帶著蔡鍔的密信直奔云南,梁啟超留在天津準備各種起義文告,蔡鍔回京做好出走準備。

三 云南反帝制斗爭的醞釀

辛亥革命以后,云南當局曾經一度追隨袁世凱反對同盟會和國民黨。首任都督蔡鍔是這樣,繼任都督唐繼堯也不例外。唐本是蔡鍔的部下。蔡任云南新軍三十七協統領時,他是七十四標第一營管帶。辛亥“重九”起義后,經蔡一手提拔、保薦,他一路順風,由北伐軍總司令而貴州都督,而云南都督。1913年11月,蔡雖然調離云南到了北京,為確保唐在云南的地位,仍不斷為他向袁世凱說項。唐因此大受感動,他致電蔡說:“奉梗、有兩電,公為滇計,劃一事權,實佩遠謨”(60),并且“蕭規曹隨”(61),在云南繼續奉行蔡鍔先前確立的方針。他雖早年在日本參加過同盟會,這時卻操著袁世凱的腔調,咒罵企圖重返云南組織反袁起義的李烈鈞、李根源等為“亂黨”,一面通令本省文武“嚴密防范”,一面電請袁世凱商請法國駐京公使“迅電越南總督轉飭海防、河內法官,于火車船站嚴密查拿”(62),甚至親自審訊并殺害過孫中山派到云南的革命黨人。

但是,云南畢竟不是袁世凱直接控制的地區。它經過辛亥革命血與火的考驗,同盟會的影響根深蒂固,民主共和觀念深入人心。正如唐繼堯和云南巡按使任可澄向袁政府所報告的:“滇中軍學界人士眾多,十九為國民黨籍,反正以來,囂張已極,近雖潛伏,遺孽實多。故報館論調,幾全屬于激烈一派。”(63)廣東巡按使張鳴岐和將軍龍濟光也說:滇軍“將士自辛亥以來習于驕抗,即無國體問題發生,亦必乘機謀變”(64)。因此,袁世凱帝制陰謀日益公開以后,不少云南籍或與云南有某種歷史關系的革命黨人,都利用云南富于革命傳統而又地處邊陲等有利條件,紛紛假借各種名義奔赴云南,從事反袁秘密活動。首任云南同盟會支部長呂志伊就以“創辦紗廠,以塞漏卮”為名,于1915年春回到昆明。他在翠湖邊賃住小樓一幢,表面“日以蒔花種竹,飲酒賦詩為事”,暗中卻與軍學紳界,特別是軍界的羅佩金、李曰垓、楊蓁、鄧泰中等舊同盟會同志密籌反袁方略,并議定由他和鄧泰中、楊蓁聯絡上中級軍官,由日本回滇的老同盟會員杜韓甫、馬驤和滇軍營長田鐘谷、李文漢等聯絡中下級軍官和士卒。經他們多方活動,“滇中軍界全體已隱有共同一致之軌道矣”(65),從而為日后云南的反帝制斗爭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8月,袁世凱使人組織籌安會鼓吹帝制的消息傳到了云南。首先揭起反對旗幟的是昆明的言論界。當時,昆明的《滇聲報》、《共和滇報》、《覺報》和《崇實報》等四種報紙,幾乎沒有不公開反對帝制的,其中尤以《覺報》為最激烈。《覺報》創刊于1915年7月30日,由徐纂武、唐質仙、楊光庭、張子琴分任總編輯、副編輯、總經理、總發行,主要編輯有羅小池、龔蔭軒、徐虛舟等人。他們宣布:《覺報》所持言論、所持宗旨,“以造福國家、有益社會為目的,其他強權暴力,一概置而不計”(66)。這是它敢于進行反帝制宣傳的根本原因。

《覺報》的反帝制宣傳,主要有以下幾方面的內容:

首先,它對籌安會進行了公開的揭露與批駁。9月28日,《覺報》發表了反對籌安會的第一篇社論《對于籌安會之商榷》,緊接著又連續發表《駁籌安會》、《駁君憲救國論》、《辟籌安會所謂勢力說之謬》等一系列社論,揭露籌安會頭目楊度等人“陽借籌安之名,陰行勸進之術”(67),并不點名地把攻擊矛頭指向袁世凱,說:“信誓旦旦不許帝制復活之×××,對此紊亂國憲之妖人,不惟不予以刑法制裁,甚至聞以大宗款項補助籌安會經費,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之。”(68)它斥責籌安會鼓吹“共和不洽國俗民情”是一派胡言,認為“吾國人備受君主專制之流毒,其厭專制而喜共和也久矣”。“現在五族之中,除宗社黨仍思復辟,庫倫(69)一隅妄冀獨立外,夫謂共和制與國俗民情不洽者,吾始未之或聞”(70)。文章并指出:我國衰弱到現在這地步,“實出數千年專制流毒之所賜,絕非共和之所致”(71),并以世界歷史為證,說明只有由專制變為立憲,由君主立憲變為民主共和的先例,“從未有立憲而專制,由共和而君主也”。而且“曠觀全球,橫覽五洲,幾無一非共和國也。即有一二君主國,將且不能存在,歸諸淘汰矣”。因此,籌安會此舉“究非世界大勢趨向之所宜”,將來“難免天演之公例”(72)。對于籌安會的前途,它作了令人信服的預言:“以此孤獨之勢力而欲以之宰治天下,抵抗國民,豈能始終必其足以制人而不為人所制耶?恐狼狽周章、眾叛親離之變即隨之于其后也。”(73)

其次,《覺報》還積極與國內其他反帝制派別或個人互為聲援,“或傳播其言論,或表彰其事跡”。例如,梁啟超發表《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文后,它不惜篇幅,于10月1日全文轉載。原進步黨黨務部副部長孫洪伊致電袁世凱,斥其“妄行帝制”。它為此發表題為《此之謂大丈夫》的時評,稱贊孫“正直不阿,清高自愛”,“真可謂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大丈夫也”(74),等等。對于帝制派,特別是云南人士的勸進活動,它卻報以無情的嘲諷和抨擊。10月間,原云南民政長、滇軍第二師師長李鴻祥在京以云南代表名義屢上勸進書,《覺報》立即發表《可笑哉李鴻祥》的專題短評,斥其無權代表云南(75)。不久,各省奉命舉辦所謂國體投票、征求民意的把戲,它又發表時評指出:“各省之投票解決國體問題也,除贊成二字外,不聞有若何之音響”(76),并抨擊云南議員對此國家安危大計,采取不負責的態度,“以有用之金錢,作無益之報效”(77)

最后,號召人民“舉大名”,推翻帝制,是《覺報》反帝制宣傳的又一重要內容。《覺報》認為“姑今無論渠等發起之籌安會為學理的研究,抑非學理的研究,要之,欲破壞共和制,即為共和之蟊賊,民國之公敵,不問漢滿蒙回藏人,咸當急起而攻,伸罪致討,維護此共和之雛,以盡國民之天職”(78)。它激勵人民為保衛共和奮起戰斗,號召人民“振衣千仞,倒挽狂瀾。或著書立說,觸破奸邪;或鼓吹噓唏,喚醒國民”(79)。它更鼓吹“壯士不死則已,死則舉大名耳!彼王莽、楊雄今安在耶?惟忠臣義士斯不朽耳”(80)

與言論界公開倡言反對帝制的同時,軍界也在加緊密籌武裝討袁。

自籌安會發生,滇軍各中下級軍官憤慨異常,醞釀武裝討袁。起初,他們“三五組集”,各自為謀,互不通問。李曰垓與趙又新、黃毓成“同為一組”;羅佩金、顧品珍、鄧泰中、楊蓁、董鴻勛、呂志伊等又“各有組集”(81);而李文漢、田鐘谷、金漢鼎等則“每星期日到景虹街杜韓甫家討論”(82)。后經彼此“相聚傾吐”,知道宗旨大同,目的一致,逐漸形成有組織有計劃的統一行動。

當時,他們以唐繼堯身居將軍要職,由他出面領導反帝制斗爭,不僅可收省內一致之效,而且在省外也有一定的號召力。因此,他們不約而同地都把爭取唐繼堯列為首要任務。他們推舉1912年曾隨唐赴黔任過旅長、時正在家閑居的黃毓成和唐最信賴的兩位團長鄧泰中、楊蓁為進言代表,屢促他早下決心,速定討袁大計。但由于唐一不了解蔡鍔等人的“意向”,二不熟悉各省各方“真相”(83),加上“云南只有兩師兵力,尚不及北洋十分之一”(84),且財力也很匱乏,因此,他雖然私下表示過不愿“臣袁”(85),然而真要他公開宣布,卻也不免顧慮重重。9月,他在征求對籌安會意見的軍政會上,告誡首先表示反對意見的楊蓁:“宜量力,無易言。”(86)10月,又在中下級軍官會上提出“一、須有數百萬外款接濟;二、須得三兩省同意”等等條件,方可宣布獨立,始終未能“斬截決定”(87)

唐繼堯的曖昧態度,激起了中下級軍官的強烈不滿。在北京又傳來蔡鍔被抄家的消息。在這些刺激下,他們憤怒地議決:“一、于適當時期,要求唐氏表示態度;二、如唐氏反對帝制,則仍擁其為領袖;三、如中立,則將彼送往安南;四、如贊成帝制,則殺之。”(88)當然,他們的立足點仍在促唐反袁。他們認為:以大局而言,仍以促唐早下決心為上策,“因發之自上,秩序井然;如發之自下,秩序難免紊亂,反為不利”(89)。為使唐繼堯早日宣布討袁,他們采取了通過董鴻勛“佯言先解決滇局,以聳人聽”(90)的策略。董到處揚言:“如唐不反袁,我們就倒唐。”(91)至11月上旬,唐繼堯通過明察暗訪,發現如再不宣布宗旨,兩師滇軍就不是他所能掌握的了。于是,他不得不向駐省連長以上軍官表示:對國家大事,等時機成熟,他“自有決定。一旦國家有事,使用軍隊,最低限度如投石入水,要激起一個波浪”,并命令他們“好好練兵,好好掌握部隊”(92)。話說得雖然含蓄,但“安定軍心”的意思,卻是人人都理解得到的。從此,中下級軍官的情緒逐漸穩定下來。11月25日貴州劉顯世函告北京陳國祥、戴戡說:“滇事至唐開武(唐繼堯被袁世凱授為開武將軍)宣示宗旨后,軍界已大定。”(93)

隨著唐繼堯的轉變,軍界的反帝制斗爭,開始進入一個新的階段。中下級軍官的活動已不再限于“進言于蓂督,并探詢主張,以定進止”,而是公開地抵制帝制和具體地進行反帝制準備了。當任可澄派人向省議會商借會場,以選舉所謂國民代表,投票取決國體時,董鴻勛決然通知省議會:“不許借與。”(94)當袁世凱派宣講官至滇軍各部隊宣傳袁是“真命天子,有百神庇護”等謬說,并散發袁的所謂訓令、訓條,以灌輸擁袁思想時,楊蓁斷然拒絕到他步七團“演說”(95)。在反帝制的具體準備方面,他們一面囑呂志伊“出外聯絡”,一面密請唐繼堯“為各種之籌備,如退職軍官之起用,鐵路存款之保留,兵工廠、制革廠等之加工趕造”(96),等等。為厚集軍費,楊蓁還與任可澄針鋒相對,堅持暫時縮減教育經費(97)

與此同時,唐繼堯也化被動為主動,轉而積極與中下級軍官合作。他雖屢向袁世凱奏報云南國民代表大會的召集、選舉是在他與任可澄的“親臨監視”下進行的(98),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據巡署內務科主事李子輝后來回憶說:這是任可澄在唐繼堯“置之不理”的情況下,由“巡署單獨辦理”的(99)。其實,唐繼堯這時所最關心的已不是怎樣為袁制造民意,擁戴他為“中華帝國皇帝”,而是如何順從民意反對帝制,鞏固自己的統治問題。因此,他接受中下級軍官的建議,于11月下旬頒布了第一號飭令,要求歷年來曾在各軍隊充任中下級官長,或因過撤銷差使,或因故自請長假,而現愿報效的賦閑人員,迅即照表填注履歷,限十日內詳報到署,聽候定期查驗;如果才質可取,過差可原,即“分別酌予任用,俾得及時自效。其有賦閑日久,學術荒疏者,應令補習學術,亦著聽候傳取入校,授以相當教育,以備異時補充之選”(100)。接著又先后采取:1.召集退伍士兵;2.編練警衛二團;3.招添講武學員;4.添練新兵;5.征補各團營缺額;6.籌備軍需軍械等多項措施,以擴充和加強軍隊。為了解省外形勢和取得外援,他還與中下級軍官議定:“一、密與貴州軍界約,二、招納海內外同志,三、派員赴各省聯絡,四、派員偵察各省軍情。”(101)

此后,呂志伊、李宗黃、劉云峰等在唐繼堯的支持下,紛紛離滇前往港、滬等地,從事反袁聯絡活動。方聲濤、張煦、李烈鈞、熊克武、但懋辛等大批歐事研究會成員,被陸續迎到昆明。同時,“得力可靠軍隊”奉唐繼堯之命開始“集中省城”,其中兩營并在“協捕匪徒,助鏟煙苗”的旗號下向川邊進發(102),至12月中旬,云南已是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即使政治盲人也能感到地火的奔突和大地的微微顫抖了。14日,任可澄致電袁世凱,建議他“立下取消帝制之命”,或“申明延期,俟數年后斟酌國勢,再議實行”,使“亂黨無可藉口,外人無從置詞”(103),就是這一政治形勢的反映。

四 蔡鍔抵滇與云南宣布獨立

正當云南軍事討袁一觸即發之際,1915年12月19日,蔡鍔歷盡艱險,勝利到達昆明,給云南人民特別是中下級軍官帶來了新的希望和信心。

蔡鍔自10月下旬在天津與梁啟超等人具體議定軍事討袁計劃后,一直在京尋機南下。他自知惡網四布,一舉一動都有密探監視。要脫離虎口,不但需要勇敢,更需要機智和謀略。其時,他恰巧喉病初起,于是便將計就計,以此為借口,于28日試探性地呈請袁世凱給假五天。袁不知是計,據呈照準了。11月3日,假期屆滿,蔡鍔一面“遵即銷假,趨公照常辦事”,一面又以“病勢日益加劇,精力實有難支”為由,再上一呈,要求續假,“赴津就醫”。袁仍不疑,欣然批道:“準予續假七日,俾資調治矣。”(104)蔡于是名正言順地到了天津(105),順利地實現了南下計劃的第一步。帝制謀士楊度聽說蔡鍔已引病出京,連忙提醒袁世凱說:“此人一去,無異縱虎歸山,放魚入海,從此我華無寧日矣。”(106)袁急飭“派人察視”。但偵探回報說:蔡鍔在津,“時赴病院,時或不往”(107),有時還“溷跡于娼寮中”(108)。這才使袁世凱一塊石頭落了地。其實,這正是蔡鍔為逃離虎口而精心設計的“誤偵者耳目”的騙局。待監視稍懈時,他卻“旋移德義樓,由該樓茶役夜間送其登火車站”(109),轉乘日輪山東丸破浪而去。這一天是11月18日(110)。袁世凱雖然目睹這一切,卻始終“不知其意何居”(111)

蔡鍔安全逃出京、津后,不由得深深地舒了一口氣。他在山東丸上致書友人說:“脫離故國,心緒少定,現食能下咽,夜能獲睡矣。”(112)然而,要到云南,海天萬里,潛在危險依然存在,為防不測,袁世凱的護身符仍不可不備。19日,蔡鍔按事先約定先斬后奏之計,電告北京經界局周鐘岳他已上船離津,可速擬續假三月赴日就醫之文代呈袁世凱。22日,周代蔡呈袁續假三月,并請派員代理經界局督辦和參政院參政職務。袁當即批令給假兩月,并于24日特任龔心湛、張元奇分別代蔡鍔兼署督辦經界局事務和署理參政院參政。周見事順利,隨又代上一呈,徑直呈明:“鍔病根久伏,殊非旦夕所能就痊。而北地嚴寒,亦非孱弱之軀所能耐……查日本天氣溫和,山水清曠,且醫治肺胃設有專科,于養病甚屬相宜。茲航海東渡,赴日就醫,以期早痊。”袁見木已成舟,雖不情愿,也只好假惺惺地批道:“呈悉。一俟調治就愈,仍望早日回國銷假任事,用副倚任。”(113)

12月初,蔡鍔安抵日本東京。他事先曾派殷承赴日與歐事研究會成員石陶鈞、張孝準等聯絡,請設法避去新聞記者。但還是引起了社會各界的注意。據當時報載:“留東人士聞之,一如飛將軍從天而下,爭往探問。即日本官場中及新聞界亦多有來訪者。”(114)蔡鍔深知,東京雖比北京安全,仍不可不謹慎從事。因此,當有人問其抵日后意欲何為時,他只答以“吾辭呈內本曰遷地調理,此行當往熱海避寒”(115)。“有叩以時局上之意見者,則但答以多病之人,不欲多談耳”(116)。“同學之往見者,皆不肯見。住所亦無一定,往來飄忽,不可捉摸”(117)。直到離日前夕,他才致袁一電,“切詞披布腹心”(118),首次對帝制提出異議。隨后,即在石陶鈞、張孝準等人的周密布置下,悄悄離開日本,經上海、香港轉赴越南河內,直奔云南。

袁世凱接到蔡鍔東京來電,大吃一驚。明知上當,卻也無可如何,唯一的希望是唐繼堯能踐其擁護帝制的諾言,拒之于外,或擊之于途。19日,他致電唐說:“蔡鍔、戴戡偕同亂黨入滇,應嚴密查訪。”(119)并于越南海防、河內、老街一帶廣布密探,以求截殺。然而,他哪里知道,這時的唐繼堯已非兩年前甚至兩月前可比。就在他下令嚴防蔡鍔入滇“煽亂”時,蔡鍔一行即在唐繼堯所派委員唐繼虞、鄧泰中的嚴密保護下,有效地挫敗了蒙自道尹周沆、阿迷(今開遠)知事張一鹍的行刺陰謀,安全到了昆明。唐卻于次日復電給袁說:“皓兩電均悉。昨據探報:蔡鍔、戴戡到港,似有赴滇之意。當以兩君行蹤倏忽,莫測其情,經即飛電勸阻,昨復加派委員馳往探阻,未據報告。倘兩君徑行到滇,當確探其宗旨,如果有密謀情事,當正言開譬,竭力消阻。否亦令其速即離滇赴京,勿稍逗留。”并信誓旦旦地表示:“繼堯宗旨夙定,布置周密,但得生命不受危險,絕不致有變故發生。”(120)這對奸詐過人的袁世凱,真是莫大的捉弄。

蔡鍔二次入滇,受到云南人民的極大歡迎。正如他自己所說:“鍔經越入滇,注意頗屬周到,不欲以色相示人。乃此秘密消息,不瞬息而傳遍,蓋船埠、車棧、旅館均有人坐候,遂至無可避匿。抵滇之日,兒童走卒群相告語,欣然色喜。不數日,金融恐慌為之立平,物價亦均平靜。”(121)云南人民的信賴,增強了蔡鍔反袁的信心和力量。抵滇當日,他便不顧旅途勞頓,立即開始了各項準備工作。他一面致電上海梁啟超、貴州劉顯世、川軍第二師師長劉存厚和四川將軍陳宧的參謀雷飆等,或報告情況,或請示方略,或授以機宜;一面據京津所議,與唐繼堯具體安排了先出兵后宣布,出其不意打擊袁世凱的作戰計劃。按照這個計劃,滇軍一旅將于23日向四川進發,待其搶占川南各戰略要地后,滇、黔同時通電全國,宣布獨立。這中間,大概需要二十天時間。

但是,剛于12月18日秘密到達上海的梁啟超突接有關情報說:袁世凱將以補賀日皇加冕為名,派周自齊為賀禮贈勛特使,赴日洽談條件,以換取日本承認帝制。緊接著,江蘇將軍馮國璋又派人至滬傳言,說他“盼滇速起”,且將“立應”(122)。在這外交緊急、內助得人的情況下,梁啟超感到有必要打破京津成議,提前發難;何況蔡鍔、戴戡現已抵達云南,“滇局亦不能久持秘密”(123)。于是,他一面通過日本駐華公使小幡運動日本政府拒絕周自齊赴日(124);一面于20日托南京友人代發一電至唐繼堯代轉蔡鍔:“外交緊急,袁將賣國,請即發動。”(125)唐、蔡以為梁“已經在南京,馮華甫準備著就要響應了”(126),加上袁世凱又嚴電唐繼堯查緝蔡鍔,一時“風聲大起,遲恐生變”(127),遂決定改變計劃,及早發動。

21日,唐繼堯在其寓所召集有蔡鍔、李烈鈞、任可澄、羅佩金、劉祖武、張子貞、方聲濤、顧品珍、熊克武、黃毓承、殷承、由云龍、籍忠寅、劉云峰、楊蓁、唐繼虞、李曰垓、戴戡、孫永安、龔振鵬、戢翼翹、但懋辛、周官和、王伯群、李雁賓、庾恩旸等云南省內外重要人士參加的緊急會議,當眾宣讀了梁啟超的來電,指出:“宣布舉義日期,不可再緩。”(128)接著,蔡鍔介紹了袁世凱陰謀稱帝的經過和各方面反對帝制的情況。他說:“大家都是抱心非的態度,都懷疑這個皇帝是否做得成。至于一般的人,則沒有不反對的。所以,只要云南起義,聞風響應者必多,袁氏一定被打倒。我們必先出其不意,從速發動。”(129)與會者一致贊成,并共同議決舉義步驟如下:1.先以唐繼堯、任可澄名義致電袁世凱,令其取消帝制;2.屆時無圓滿答復,即以武力解決之。隨后,蔡鍔命戴戡宣讀梁啟超早在天津就起草好的討袁通電,征求同意。多數人認為,由于袁世凱已于12月12日宣布接受帝位,因此原稿中“幸大總統始終持穩重冷靜之態度,未嘗有所表示,及今轉圜,易如反掌”以下一段文字已不切時宜,須略加刪改,方可為用。但戴戡堅持任公文章,他人不得更改一字,要改也要電請任公自己改。后經李烈鈞調和折中,方同意由隸籍進步黨的任可澄代筆。這表明以梁啟超為首的進步黨人在這次護國起義中的確具有較大的權威性。接著,又討論了軍隊命名和出兵方略等具體問題。對軍隊命名,蔡鍔欲襲明永樂靖難之例,命為“討賊軍”或“討逆軍”,而呂志伊、李根源方面人士卻提議“護國軍”或“共和軍”。李烈鈞以元、二年有“共和黨”之故,為避免誤會,反對用“共和軍”。李曰垓則從反對帝制和救國救民雙重意義出發,主張采用“護國軍”。討論結果,一致采納了李曰垓的意見。對于首腦機關,戴戡根據天津成議,提議設立元帥府,但遭到多數與會者的反對,認為如此即近于競爭權利,殊失大公。蔡鍔也堅持應“力事謙抑,以待來者”,主張暫時“從緩”。最后議決仍采民國元二年舊制,“合并軍、巡兩署,恢復都督府,召集省議會”(130)。至都督人選,因唐、蔡推讓不止,只好公決唐留守,任中華民國云南都督府都督,兼中華民國護國軍第三軍總司令官;蔡出征,任中華民國護國軍第一軍總司令官,并推李烈鈞任中華民國護國軍第二軍總司令官兼籌餉總局總辦。其出兵總方略是:第一軍北出四川,第二軍東進廣西,第三軍居中策應,以四川為戰略進攻的重點。

次日晚10時,唐繼堯、蔡鍔、李烈鈞、戴戡、王伯群、殷承與上校以上軍官及各機關長官在將軍署舉行宣誓典禮,一致表示:“擁護共和,吾輩之責。興師起義,誓滅國賊。成敗利鈍,與同休戚。萬苦千辛,舍命不逾。凡我同人,堅持定力。有逾此盟,神明必殛。”(131)23日夜11時,唐、任署名的首通反帝制電報正式發出。電報操著進步黨人的老腔調首先指出:“竊惟大總統兩次即位宣誓,皆言恪遵約法,擁護共和。皇天后土,實聞斯言,億兆銘心,萬邦傾耳。記曰:‘與國人交止于言。’又曰:‘民無信不立。’食言背誓,何以御民。紀綱不張,本實先拔,以此圖治,非所敢聞。計自停止國會,改正約法以來,大權集于一人,凡百設施,無不如意。憑藉此勢,以改良政治,鞏固國基,草偃風從,何懼不給,有何不得已而必冒犯叛逆之罪,以圖變更國體。”要求立將楊度、孫毓筠、嚴復、劉師培、李燮和、胡瑛、段芝貴、朱啟鈐、周自齊、梁士詒、張鎮芳、袁乃寬等十二人“即日明正典刑,以謝天下;渙發明誓,擁護共和”,并以云南軍民“痛憤久積,非得有中央永除帝制之實據,萬難鎮勸”為詞,限25日10時以前答復(132)。同日,唐繼堯、任可澄、劉顯世、蔡鍔、戴戡等人并聯名照錄此電通告全國,請“一致進行”。24日,蔡鍔、戴戡二人再電袁世凱,促其“迅予照準”唐、任“所陳各節”(133)

當然,唐、蔡等人十分清楚,袁世凱早已利令智昏,僅憑一紙通電,是休想讓他取消帝制的。因此,電報發出后,他們并沒有坐待袁的答復,而是加緊作武力解決的準備。24日,唐繼堯繼21日之后,再次任命了一大批下級軍官,并放餉發械,積極做好出征準備。同日,又推呂志伊撰就對外照會五款。及25日期滿,未見袁世凱的答復,唐繼堯、任可澄、劉顯世、蔡鍔、戴戡遂聯名發出二次通電,稱袁世凱既為“背叛民國之罪人,當然喪失總統之資格”,并宣布他們“深受國恩,義不從賊,今已嚴拒偽命,奠定滇黔諸地,即日宣布獨立”(134)

次日下午1時,唐、任召集省會所有各機關科長、各學校校長以上人員于第一師部大禮堂莊嚴宣告:為反抗袁世凱稱帝,云南已宣布獨立,希各照常辦事。27日,唐繼堯、蔡鍔、任可澄、劉顯世、戴戡及軍政全體發布討袁檄文(135),歷數袁世凱辛亥革命以后不仁、不義、不智、不信、不讓等等丑行。31日,唐、蔡、任、劉、戴與張子貞、劉祖武聯名發表梁啟超手撰通電,宣布護國軍的最終目的是:1.與全國民戮力擁護共和國體,使帝制永不發生;2.劃定中央、地方權限,圖各省民力之自由發展;3.建設名實相副之立憲政治,以適應世界大勢;4.以誠意鞏固邦交,增進國際團體上之資格。同日,唐、任并照會英、德、法、俄、日等國駐華公使、領事,發表類似辛亥革命時期湖北軍政府所發的五點聲明:1.帝制問題發生以前,民國政府及前清政府以前與各國所定結之條約均繼續有效,賠款及借債均仍舊擔任;2.本將軍、巡按使占領地域內居留之各國人民,其生命財產力任保護;3.自帝制問題發生以后,袁世凱及其政府與各國所訂結之條約、契約及借款等項,民國概不承認;4.各國如有助袁政府以戰時禁制品者,查出概行沒收;5.如各國官商人民有贊助袁政府為妨害本將軍、巡按使之行為時,即反對之(136)。蔡鍔等人向全世界宣布:護國戰爭爆發了。

主站蜘蛛池模板: 洛扎县| 仪征市| 雅江县| 洛宁县| 嘉黎县| 贺州市| 思茅市| 那坡县| 汝州市| 崇信县| 资中县| 宁津县| 南宫市| 道孚县| 荣成市| 汉中市| 伊宁县| 南江县| 肥东县| 科技| 邵阳县| 阿拉尔市| 凯里市| 沙河市| 若尔盖县| 台北市| 延川县| 兴城市| 汪清县| 池州市| 崇左市| 赫章县| 清远市| 丰台区| 油尖旺区| 宜城市| 余庆县| 米脂县| 紫云| 广安市| 江口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