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湘學史略(湘學研究叢書)
- 陳書良 主編
- 4778字
- 2020-06-23 15:23:37
第一節 屈賈辭賦的學術內核
民國湖南耆宿王闿運去世時,湘士熊希齡曾撰有一副傳誦一時的挽聯,上聯寫的是:
楚學離中原而獨行,讀湘綺全書,直接三閭大夫、船山遺老。
這句話將“楚學”、“湘綺全書”、“三閭”、“船山”混而論之,玩其語意,當然不是指向文學而是更多地指向學術。熊希齡從王闿運出發,提綱挈領,一語中的,高度概括了湖南學術的歷史淵源,既明確指出湖南學術有別于中原文明,又明白指出屈原是湖南學術的直接源頭。
朱漢民先生認為,湖湘文化或者湘學有兩個重要源頭,其一是中原儒文化的逐漸南移,構成了湘學重要的價值內核。其一則可以追溯到荊楚文化以及貶謫湖湘之地的流寓學者的源頭,這些人對自然宇宙的無窮想象、對自然之道的不懈追求,構成了湖湘學術重要的思想源頭。而最先貶謫、流寓湖湘的著名文人便是屈原、賈誼。其中尤其是屈原,不僅在湖湘的群山川澤中,創作了傳誦千古的名篇,最終也懷沙自沉于汨羅,與湖湘大地融為一體,成為了湖湘文化的奠基者。
屈原(前340—前278),名平,字原,據學術界大致意見,為戰國末期楚國丹陽(今湖北秭歸)人。據《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屈原祖先和楚王的祖先一樣,開始也姓羋,后來改姓熊;傳到熊繹時,因功受封于楚,遂居丹陽。約公元前7世紀,楚武王熊通的兒子被封在“屈”這個地方,叫做屈瑕,他的后代就以屈為姓氏了。楚王的本家中,和屈氏家族類似的,還有昭氏和景氏,昭、屈、景是楚國王族的三大姓。屈原曾任三閭大夫,此職據說就是掌管王族三姓事務的官員。
屈原精通歷史、文學與神話,洞悉各國形勢和治世之道。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就說他“博聞強志”,“嫻于辭令”。二十多歲就做了楚懷王的左徒,曾是楚國兼管內政外交的重要官員,極得懷王信任。但他后來招來了楚國貴族大臣們的反對和嫉妒,昏聵的楚懷王聽信讒言,漸漸疏遠了屈原。前305年,屈原因反對與秦國訂盟,被楚懷王逐出郢都,流落到漢北。頃襄王六年(前293),子蘭指使靳尚到頃襄王面前進讒,使屈原第二次被流放到南方荒僻地區,此后便一直活動于沅湘一帶,這里當時屬于楚國南境,亦稱南楚。頃襄王二十八年(前278)秦將白起攻破郢都,屈原自感報國無望又痛心宗國將亡,遂離開溆浦,在寫下絕筆之作《懷沙》之后,于汨羅江投水而死,以自己的生命譜寫了一曲壯麗的愛國主義樂章。
屈原是位詩人,從他開始,中國才有了以文學著名于世的作家。他創立了“楚辭”這種文體,被劉勰譽為“衣被詞人,非一代也”。屈原的作品根據劉向、劉歆父子的校定和王逸的注本,有二十五篇,即《離騷》一篇,《天問》一篇,《九歌》十一篇,《九章》九篇,《遠游》、《卜居》、《漁夫》各一篇。據《史記·屈原列傳》,還有《招魂》一篇。這些作品中出現大量湖湘風物、地名、方言,應該多數是在流寓湖南時所作。
朱熹《楚辭集注》說:“屈原既放,思君念國,隨事感觸,輒形于聲。”屈原的作品大多抒發愛國思鄉之情,表達了對宗國家鄉的依戀和思慕,充滿了忠君愛國的高尚情操。屈原的這種執著理想,經邦濟世,報效宗國,憂國思鄉的情懷,被后來的湖湘學人和士子所繼承,成為綿延不絕的湖南文化和學術的重要精神內核。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屈原的著名詩篇《天問》。在《天問》中,屈原對于自然、天地、歷史、社會提出了一百多個充滿懷疑和求索精神的質問,這些質問,體現了求索天道真理的精神。如: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誰能極之?馮翼惟像,何以識之?明明暗暗,惟時何為?陰陽三合,何本何化?圜則九重,孰營度之?惟茲何功,孰初作之?
從屈原的這些疑問中可以看出,他的心中充滿了對宇宙起源、自然法則、天地變化、人文精神等一系列重大問題的懷疑和思考,這些疑問和深思,非常鮮明地體現了屈原對于天道真理的精神追求,以及希望獲得天道啟示的渴望。像這樣有深邃學術內涵的詩篇是以前及同時代的其他地方的詩歌所未曾有過的。明朝湘學巨擘王夫之深感屈原對天道的追求和領悟,他對此做出解釋時說:
楚,澤國也。其南沅、湘之交,抑山國也,疊波曠宇,以蕩遙情,而迫之以崟嵚戌削之幽菀,故推宕無涯,而天采矗發。江山光怪之氣,莫能掩抑。(《楚辭通釋·序例》)
以上皆問天地幽明之故。原好學深思,得其所以然,為吉兇順逆之原本,而為習而不察者詰,使察識而不自錮于昏昏之內也。……沖氣以為本,陰陽以為化,天道人事盡于此也。(《楚辭通釋·天問》)
對此,朱漢民做了很中肯的解讀:“王夫之認為屈原已經獲得了對天道的感悟,他只是在以昭著的天道以啟迪人間,他還說:‘原以造化變遷,人事得失,莫非天地之昭著,故舉天下之不測不爽者,以問不畏明之庸主具臣。是為天問,而非問天。篇內言雖旁礴,而要歸之旨,則以有道而興,無道而喪。在屈原的《天問》中,已經包含著對道的理性精神。這一點,恰恰深刻地影響了包括王夫之在內的湘學傳人。”屈原的這種對天道的執著精神,是與中原地區“天道遠,人道邇”的儒家文化大異其趣的,應該說與三代及遠古時期的宗教觀念、神話傳說,更是與楚文化的原始崇拜、巫術、神話等精神有著重要的淵源聯系。春秋戰國時期,湖南為楚地,深受楚國文化的各種各樣鬼神、神話、巫蠱之術的觀念和習俗的影響,也使人對天地充滿了求索精神,對自然構成豐富的想象,形成對宇宙起源、天地誕生的求索精神,并逐漸形成了探索求知的湖南文化和學術內核。屈原所寫的辭賦,大多都體現出這種由楚文化的神話想象、宗教情愫到對天地的上下求索,對宇宙的理性思考的演進;只不過,這種學術精神較為明顯地體現在《天問》之中而已。
稍晚于屈原的西漢著名學者賈誼,也是湘學的重要思想源頭。
賈誼(約公元前200—前168),世稱賈太傅、賈長沙、賈生,洛陽(今河南洛陽)人,是西漢初期著名的政治家和文學家。
賈誼年少即以善詩屬文著稱當世。后見用于文帝,升任太中大夫,力主改革漢初分封制度,遭到當朝權貴周勃、灌嬰等反對,外放任長沙王太傅,改任梁懷王太傅。后梁懷王墮馬而死,賈誼深感自己失責,抑郁憂憤而死,年僅三十三歲。賈誼的主要成就是政論文,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中曾說,賈誼與晁錯的文章“皆為西漢鴻文,沾溉后人,其澤甚遠”。誼所著文章五十余篇,劉向編為《新書》十卷,《漢書·藝文志》著錄有賦七篇,明人沈頡、李空同、陸良弼等輯有《賈長沙集》。賈誼生平事跡最早見于《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賈誼初到湖南,過湘江時曾寫有《吊屈原賦》,開頭便將自己與屈原相提并列,把二人相似的人生悲劇凸顯在讀者面前,“恭承嘉惠兮,俟罪長沙。側聞屈原兮,自沉汨羅”。賈誼在賦中,寫出了中國文人士子面對人生困境時候忠君愛國、九死不悔的普遍選擇,表達了絕不向困難、邪惡低頭的堅強決心與高尚情懷。的確,賈誼繼承和發展了屈原的楚辭精神,保持了湖南文化“上下求索”的精神脈絡。
值得注意的是賈誼對于道的探索意識。就在他任職長沙王太傅的時候,撰有著名的詠物抒懷的《鳥賦》。據《漢書·賈誼傳》載:“誼為長沙傅三年,有飛入誼舍,止于坐隅。似鸮,不祥鳥也。誼既以謫居長沙,長沙卑濕,誼自傷悼,以為壽不得長,乃為賦以自廣。”在百余字的小賦中,他借 鳥之口,深入思考了天地宇宙的變化無常和宇宙法則的必然趨勢。他與屈原一樣,從個人的不幸遭遇中,衍生出對天道演化和規律探索的強烈興趣:
萬物變化兮,固無休息。斡流而遷兮,或推而還。形氣轉續兮,變化而嬗。沕穆無窮兮,胡可勝言!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憂喜聚門兮,吉兇同域。彼吳強大兮,夫差以敗;越棲會稽兮,勾踐霸世。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傅說胥靡兮,乃相武丁。夫禍之與福兮,何異糾;命不可說兮,孰知其極!水激則旱兮,矢激則遠;萬物回薄兮,振蕩相轉。云蒸雨降兮,糾錯相紛;大鈞播物兮,坱圠無垠。天不可預慮兮,道不可預謀;遲速有命兮,焉識其時!
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則?千變萬化兮,未始有極!忽然為人兮,何足控摶;化為異物兮,又何足患!小智自私兮,賤彼貴我;達人大觀兮,物無不可。貪夫殉財兮,烈士殉名。夸者死權兮,品庶每生。怵迫之徒兮,或趨西東;大人不曲兮,意變齊同。愚士系俗兮,窘若囚拘;至人遺物兮,獨與道俱。眾人惑惑兮,好惡積億;真人恬漠兮,獨與道息。釋智遺形兮,超然自喪;寥廓忽荒兮,與道翱翔。乘流則逝兮,得坻則止;縱軀委命兮,不私與己。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淵之靜,泛乎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寶兮,養空而浮;德人無累兮,知命不憂。細故蔕芥兮,何足以疑!
屈原是在一系列對于宇宙自然的質問中,表達了對于宇宙天道的思考和探尋,而賈誼則直抒胸臆,表達了自己對于天道的探尋。他對天道、陰陽、造化、萬物的探索,體現了他追溯宇宙大道和冥冥司命的內在沖動和追求。
與屈原的質問不同,賈誼將這種對于宇宙未知、天地無常的追問和思考,化為一種以“道”一以概括的思想體系。賈誼賦中的“天”、“道”是宇宙與天地之間法則的代名詞,楚地本就是道家學說的誕生和興盛之地,長沙馬王堆出土的《道德經》就說明了這一點。賈誼必然深受熏陶,他認為“道”是宇宙的開始和法則。賈誼《新書》中的有些篇章雖不能確認為謫居長沙時期所作,但是對于窺探其學術思想卻提供了有力的證明。他在《新書》卷八《道德說》中說:“物所道始始謂之道;所得以生謂之德。德之有也,以道為本,故曰道者,德之本也。”他認為“道”作為宇宙的本源和法則與具體器物不同,“道者無形”。而道體現在每個具體的人、物上面時即為“德”,由“德”再衍生出各種具體的法則,“德生理,理立則有宜,適之謂義”。而所有的規則、倫理、德、理、義,最后都歸于宇宙本體的“道”。賈誼的“道”,不僅是自然的天道,也是倫理的人道。《新書》卷九《修政語下》借姜尚之口說:“故天下者,非一家之有也,有道者之有也。故夫天下者,唯有道者理之,唯有道者紀之,唯有道者使之,唯有道者宜處而久之。”由于“德”由“道”而生,而“德”又派生出各種具體的法則和道德,因此,人道與天道本就是一體的。賈誼所說的“道”是天人合一的“道”。
此外,賈誼還有為數不少且頗具影響力的政論文,除《論積貯疏》中明言漢朝立國“幾四十年矣”可斷定是由長沙任上召回所撰,其余當然不能確定是否在湖南所作,其中尤以《過秦論》、《論積貯疏》、《陳政事疏》(《治安策》)最為著名,集中反映了賈誼的政治主張和哲學思想。
《過秦論》是賈誼政論散文的代表作,分上中下三篇。文章從各個方面分析秦王朝的過失,總結秦速亡的歷史教訓,以作為漢王朝建立制度、鞏固統治的借鑒。其中通過秦帝國地理位置的優越,兵甲的雄厚與統治的短暫形成鮮明的對比,得出秦亡在于“仁義不施”的結論。這與賈誼“故天下者,非一家之有也”,“故守天下者,非以道,則弗得而長也”的原道思想是一脈相承的。
《論積貯疏》是賈誼的名文之一,選自《漢書·食貨志》,文題為后人所加,賈誼從緩和階級矛盾、鞏固封建統治的立場出發,不一味地粉飾太平,敢于正視社會現實,揭露時弊。他從太平盛世的背后看到了嚴重的社會危機,做了大膽的揭露,并提出了改革政治的主張。
《陳政事疏》(《治安策》)是賈誼被貶謫后的著名作品,西漢初期,中央與地方權利不平衡,諸侯王幾度叛亂,再加上北方匈奴的騷擾和其他社會問題,漢帝國存在深深的隱憂。賈誼雖被貶謫,然其心念家國。因此根據當時情境和歷史經驗寫了《陳政事疏》。不僅文辭峻雅而被后人推崇,更可貴的是文中提出“建久安之勢,成長治之業”的政治思想,后來的晁錯、主父偃等人的策論在一定程度上是賈誼策論的延續。
屈原、賈誼被貶謫到當時蠻夷邊荒之地的湖南地域,這是其個人的大不幸,而屈、賈的不幸恰恰是湖南文化和學術的大幸。屈、賈在湖湘大地顛沛流離,嗟嘆吟誦,其探求真知的執著,忠君愛國的情懷,尤其是他們辭賦文章中蘊含的學術內核,深深印入了湖湘大地的文化圖騰里,大大超出了文學的范圍。屈、賈流風澤被三湘大地,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瀟湘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