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哲學史新編試稿·全二冊(三松堂全集)
- 馮友蘭
- 3384字
- 2021-03-03 17:35:45
第六節 《孫子》中的辯證法思想
辯證法思想在先秦軍事專家的兵法中,更突出地表現出來。戰爭也是一種社會現象,在階級斗爭、民族斗爭中,它是解決問題的一種重要工具。戰爭有它自己的規律。這樣的規律,也反映一切事物發展的總規律,那就是辯證法。
在春秋戰國時代,戰爭頻繁;軍事知識越來越豐富;軍事科學也越來越發達。有許多有關軍事的著作積累下來。
《漢書·藝文志》把這些著作分為四種。第一種“兵權謀”,這是有關戰略的;第二種“兵形勢”,這是有關戰術的;第三種“陰陽”,這是有關于古代軍事中的迷信禁忌的;第四種“兵技巧”,這是有關于兵器使用的。在這四種中,“兵權謀”講到戰爭的規律,其中反映出先秦軍事家對于辯證法的認識。
《藝文志》“兵權謀”首列《吳孫子兵法》八十二篇,《齊孫子》八十九篇。吳孫子是春秋時代的孫武;齊孫子是戰國時代的孫臏。他們都是古代著名的大軍事家。現在我們所有的《孫子》十三篇,是中國最古一部講戰略的兵書。不過這部《孫子》,究竟是《吳孫子》,還是《齊孫子》,這還是一個問題。
在春秋時期,戰爭的規模很小,出兵至多車不過數百乘,卒也不過兩三萬人。《孫子》說:“凡用兵之法,馳車千乘,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千里饋糧。”(《作戰篇》)這樣大規模的戰爭,是春秋時期所沒有的。在春秋時期,文武不分,軍政不分;帶兵的將帥,就是平日的卿大夫。《孫子》中所說的將帥,都是職業軍人,這也是春秋時期所沒有的。由春秋至戰國,戰爭規模越來越大,戰爭也成為一種專門的學問,帶兵打仗也成為一種專門職業;這是一種自然的演變。照這種演變看起來,現在所有的《孫子》十三篇,是戰國時代的產品,可能就是《齊孫子》八十九篇中的一部分。但這不是說,它必定是孫臏一人所著。《孫子》有一處提到“越人”(《虛實篇》),可能其中也包括有《吳孫子》的一些資料。《孫子》也和先秦其他子書一樣,是一家的論文總集,不必出于一時一人之手。
春秋戰國是兼并戰爭十分激烈的時期。《孫子》總結了這個時期豐富的戰爭經驗,探討了如何在戰爭中戰勝敵人的各種戰術以及戰爭的規律。當時許多國家都講富國強兵的政策,以實現中國的統一。孫子一派的兵家正是這一政策的擁護者和執行者。他們主張兼并戰爭,其政治傾向是和法家學說基本一致的。兼并戰爭在當時說來是合乎社會發展規律的現象。孫子一派的兵家學說是和新興地主階級的利益聯系在一起的,在當時具有進步的意義。
《孫子》也像法家一樣,認識到戰爭不是孤立,而是跟社會中其他事物有密切的聯系的。《孫子》指出,戰爭取得勝利,需要五個先決的條件(“五事”)。在五個條件中,首先是統治者必需使人民與他的意志一致,“令民與上同意”(“道”);其次是有利的天時(“天”);其次是有利的地理(“地”);其次是有好的指揮官(“將”);其次是有好的組織紀律(“法”)(《計篇》)。這五個條件包括很廣。從許多自然現象以至許多社會現象,都是與戰爭的勝利有關系的,其中政治條件占首要地位。戰爭不是孤立的事情。
《孫子》認識到,戰爭有利也有害。它說:“故不能盡知用兵之害者,則不能盡知用兵之利也。”(《作戰篇》)它認識到,凡事物都有利和害的兩方面。它說:“是故智者之慮,必雜于利害。雜于利而務可信也;雜于害而務可解也。”(《九變篇》)利害是互相摻雜,互相倚伏的,必注意于其利,才可以提高信心;必注意于其害,才可以免除災難。
《孫子》認識到,戰爭中的敵我兩方是矛盾的對立面。在戰爭中,需要對于矛盾面的雙方,即對于敵我兩方,都要有比較全面的認識。“知彼知己,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謀攻篇》)“知吾卒之可以擊,而不知敵之不可擊,勝之半也。知敵之可擊,而不知吾卒之不可以擊,勝之半也。知敵之可擊,知吾卒之可以擊,而不知地形之不可以戰,勝之半也。故知兵者動而不迷,舉而不窮,故曰:知彼知己,勝乃不殆,知地知天,勝乃可全。”(《地形篇》)《孫子》認為,在“知彼知己”的條件下,大軍事家都是先把自己的勝利條件都創造好,然后等待機會打擊敵人。它說:“古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故善戰者能為不可勝,不能使敵必可勝。是故勝兵先勝而后求戰;敗兵先戰而后求勝。”(《形篇》)《孫子》的“知彼知己”的原則,毛主席在《矛盾論》及《論持久戰》和《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中,給以很高的估價。毛主席指出,孫子兵法中的這個軍事科學的論斷,“是包括學習和使用兩個階段而說的,包括從認識客觀實際中的發展規律,并按照這些規律去決定自己行動克服當前敵人而說的”(《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毛澤東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第二版,一八二頁)。
《孫子》注重從全面看問題,所以它能比較全面地看戰爭在社會諸現象中的地位。它能從整個社會的觀點來認識戰爭,而不陷于純軍事觀點。它認識到軍事是政治的延長,用兵是為解決政治問題。所以最好是不必實際打仗就能解決問題。它說:“凡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全軍為上,破軍次之。……故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謀攻篇》)“戰勝而天下曰善,非善之善者也,故舉秋毫不為多力,見日月不為明目,聞雷霆不為聰耳。”(《形篇》)因此,它說:最好的戰略是粉碎敵人向我發動戰爭的企圖(“上兵伐謀”);其次的戰略是利用國際矛盾,孤立敵人,使敵人不敢發動戰爭(“其次伐交”);再次的戰略,才是用兵作戰(“其次伐兵”);最下是攻城(“其下攻城”)(《謀攻篇》)。
《孫子》也初步認識到,自然現象和社會現象不是靜止不動的,而是在不斷變化中。戰爭也是如此,而且其變化比其他現象更為迅速劇烈。《孫子》指出:在自然界,“五行無常勝,四時無常位,日有短長,月有死生”(《虛實篇》)。作為社會現象之一,戰爭也不能例外。“亂生于治,怯生于勇,弱生于強。”(《勢篇》)一切變化都是在一定的條件之下進行的。《孫子》注重主動地創造條件,使戰爭中的變化向與自己有利的方向轉變。
《孫子》提出如何利用雙方兵力數量對比的關系,以控制戰爭發展的方向,創造對于自己有利的條件。善用兵的人總是設法使自己的軍隊在數量上占優勢,爭取主動,以眾擊寡,取得勝利。它說:“吾所與戰之地不可知,不可知則敵所備者多。敵所備者多,則吾所與戰者寡矣。”(《虛實篇》)“形人而我無形,則我專而敵分。我專為一,敵分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則我眾而敵寡。能以眾而擊寡者,則吾之所戰者約矣。”(同上)又說:“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引誘敵人,使之分兵)。敵則能戰之,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謀攻篇》)《孫子》認為自己在數量上占優勢的兵力,是取得勝利的重要條件。要創造這個條件,就以種種方法分散敵人的兵力。這就常能保持“以眾擊寡”,使量變成為質變,“每戰必勝”。
《孫子》提出了這些在戰爭中取得勝利的原則,但原則并不是死的公式。《孫子》強調原則必須依據具體情況,靈活運用。它說:“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聲不過五,五聲之變,不可勝聽也。色不過五,五色之變,不可勝觀也。味不過五,五味之變,不可勝嘗也。戰勝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奇正相生,如循環之無端,孰能窮之?”(《勢篇》)正兵是從正面打擊敵人的,奇兵是從側面打擊敵人的。可是隨著敵形變化,正兵也可以成為奇,奇兵也可以成為正。《孫子》指出,“兵形象水”,“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虛實篇》)一方面要認識原則,一方面又要靈活運用原則,這是原則性與靈活性的辯證關系。
《孫子》還認為,戰爭勝利的條件在于事先充分估計和了解敵我雙方的客觀情況,因此,祈禱和求助于鬼神是沒有用處的。“故明君賢將所以動而勝人,成功出于眾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驗于度,必取于人,知敵之情者也。”(《用間篇》)《孫子》在這里表現了無神論的觀點。
《孫子》是中國古代軍事科學的經典,也是世界上最早的一部兵書。辯證法是一切事物底發展的總規律;《孫子》所講的戰爭的規律,就是這個總規律的一部分。但是,《孫子》所講的,還是從總結古代戰爭經驗而得來的戰爭特殊規律。它沒有把總規律從戰爭特殊規律中分別出來。它沒有從哲學的世界觀高度,來觀察整個世界。因此它也沒有自覺地認識到辯證法是事物變化的總規律。這樣的認識有待于中國哲學史中辯證法思想的進一步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