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哲學史新編試稿·全二冊(三松堂全集)
- 馮友蘭
- 4943字
- 2021-03-03 17:35:41
第七節 孔子在中國歷史中的地位
上面已經說過,在春秋時代奴隸占有制趨向崩壞的時期,有一部分奴隸主貴族向地主階級轉化??鬃泳褪菑呐`主貴族轉化過來的地主階級的代言人。他的學說就是這個階層的要求和愿望在當時思想戰線上的反映。
在春秋末期新出現的地主階級是一個“企圖代替舊統治階級地位的新階級”。這種“企圖代替”并不只是一種主觀的愿望,因為,它是“在當時經濟發展水平上能夠并且應該進行統治的少數人集團”(恩格斯《1848年至1856年的法蘭西階級斗爭》序言)。它是“少數人集團”,但在當時說是進步的階級,代表當時歷史前進的方向。為它服務的思想在當時說是進步的思想。這就像為資產階級服務的哲學思想,在資產階級革命時期,它是當時進步的思想。
孔子的自然觀傾向于無神論,但沒有脫離唯心主義。他的社會思想,特別是關于“仁”和“禮”的思想,為當時新出現的地主階級,提供了反抗奴隸主貴族的武器。孔子對于春秋以前的文化作了一種總結,而又使它提高一步。他的教育思想和思想方法也是很進步的,如上節所說。
總起來說,孔子雖然受了他的階級的局限,但還是提出了不少新的東西。在歷史的發展中,新的東西總是可貴的。即使僅只有一個萌芽,它的前途總是遠大的。
在春秋戰國時期,孔子和儒家的思想在政治上都沒有占重要的地位。因為當時的社會,隨著生產力的發展,是處在一個急劇轉變的時代。從商人、手工業和農業小生產者上升的地主階級和他們所擁護的中央集權的君主需要用一種比較猛烈革命的方法,才能消滅奴隸主貴族的統治。孔子和儒家的基本上是改良主義的方法,在當時的過渡時期,是不合乎從商人、手工業和農業小生產者上升的地主階級和他們所擁護的中央集權君主的需要??鬃右院蟮拿献?,當時說他是“迂遠而闊于事情”(《史記·孟子荀卿列傳》),就是說,緩慢而不切合實際。這種批評對于當時整個的儒家都是適用的。
但是儒家學說畢竟是封建地主階級利益的代表。這種學說,特別是以孔孟為代表的學說,在反對奴隸主貴族勢力的斗爭中表現了軟弱性和妥協性,但是當封建制完全確立并且向前發展的時候,當社會的主要矛盾變成了封建地主階級和農民的矛盾的時候,這種學說的維護既成封建統治秩序的作用,就被提到了首要的地位。秦末農民大革命,推翻了秦王朝的統治,并且打垮了殘余的奴隸主貴族勢力。地主階級在農民大革命和秦王朝滅亡的教訓下,迫切感到需要一種從思想上麻痹農民反抗的統治辦法,以為自己服務??鬃雍腿寮业膶W說正合乎這種需要。
所以在漢朝封建地主階級的統一政權完全建立以后,孔子和儒家的思想逐漸得到了封建貴族的大力支持,成了中國封建社會中占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成了鞏固封建生產關系的上層建筑的一個組成部分。因為孔子和儒家的學說,不僅為剝削階級的統治者提供了從精神上,尤其是從倫理道德上,鞏固封建等級制度的武器,而且在政治上,為封建統治者提供了緩和階級矛盾因以維持其長遠利益的策略。另一方面,在孔子和儒家的學說中,也含有合理的因素。這樣,孔子后來就成了封建時代的“圣人”。他的學說對古代中國的政治生活和文化生活起了巨大的影響。
孔子的學說在中國哲學史中也有著重要的意義。他是中國古代一位偉大的思想家。他創立了古代中國最早的學術流派。在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提出了比較系統的理論體系。他的哲學觀點,標志著古代思想開始從神權的束縛中解脫出來。他還能夠把人和現實生活提到了重要的地位,從人的實際生活的需要,觀察和了解問題,并且注重人的精神世界的修養。這都是孔子的貢獻。
【附注一】關于這個問題,在資料的解釋上,曾經有過爭論。《論語》這一章的全文是這樣的: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問知,子曰:“知人?!狈t未達。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狈t退,見子夏曰:“鄉也吾見于夫子而問知,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何謂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選于眾,舉皋陶,不仁者遠矣。湯有天下,選于眾,舉伊尹,不仁者遠矣?!?span id="rz8qfwk" class="font">(《論語·顏淵》)在這里,樊遲提出了兩個問題:問仁;問知。他問仁時,孔子答以“愛人”,樊遲明白了。又問知,孔子答以“知人”,樊遲“未達”,孔子又加以解釋。這解釋是對于“知人”說的,不是對于“愛人”說的。何以見得呢?因為照下文樊遲問子夏的時候,明白地說:“吾見于夫子而問知?!弊酉乃f的“不仁者遠矣”,是就“舉直錯諸枉”的效果說的,不是就仁的內容說的。就其內容說,仁是“愛人”,智是“知人”?!爸恕本褪欠謩e“枉”和“直”。分別了“枉”和“直”就實行“舉直錯諸枉”,其效果也“能使枉者直”。這種行為也可以說是“仁”,因為照孔子的意思,這也是“愛人”之一端。但不能因此把“愛人”和“舉直錯諸枉”等同起來。
樊遲這個學生對于“仁”、“智”的內容和分別,大概特別感覺興趣?!墩撜Z》中又有一段說:“樊遲問智,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智矣。’問仁,子曰:‘仁者先難而后獲,可謂仁矣。’”(《論語·雍也》)關于“智”的問題,孔子的回答著重在破除宗教迷信。他說,要努力于人所應該做的事情(“務民之義”),至于鬼神,可以敬而遠之,就是說,要破除鬼神迷信。能知道鬼神迷信是迷信,當然是“智”的范圍之內的事?!跋入y而后獲”,晉朝的范寧解釋說:“艱難之事,則為物先;獲功之事,而為物后;則為仁矣。”(皇侃《論語集解義疏》引)就是說,有困難自己擔當,有功勞讓給別人;這也是“愛人”的一種表現。
【附注二】春秋時期,“人”字的用法是泛指,其外延包括各階級的人。《左傳》中羋尹無宇有一段話講得最清楚。他說:“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輿,輿臣隸,隸臣僚,僚臣仆,仆臣儓,馬有圉,牛有牧,以待百事?!?span id="3bttwca" class="font">(昭公七年)《方言》說:“儓,農夫之賤稱?!惫ⅲ骸捌?、儓,至賤之稱。”照無宇所說的十個等級,仆,儓,正是最下的兩等?!斗窖浴返恼f法可以幫助我們對于這一段話的了解。我們再看《左傳》關于無宇的這一整段的記載。
楚國的國王,新建筑了一個章華之宮,“納亡人以實之”。無宇的把門的人也跑去了。無宇去抓他。楚王的管事的人(“有司”)不給他,并且說,“執人于王宮,其罪大矣”。王的管事的人反而把無宇抓住了,把他送到楚王那里。無宇見了楚王,說了上面所引的那段話。并且說:“周文王之法曰,‘有亡,荒閱’,所以得天下也。吾先君文王作仆區之法曰:‘盜所隱器,與盜同罪?!苑馊暌病!辈⑶揖娉跽f:“昔武王數紂之罪以告諸侯曰:紂為天下逋逃主,萃淵藪,故夫致死焉。君王始求諸侯而則紂,無乃不可乎?若以二文之法取之,盜有所在矣。”“有亡荒閱”,就是說,如果有逃亡的人就要普遍大搜查。所謂“仆區之法”,照服虔的解釋,就是隱匿亡人之法。照這個法,隱匿逃亡人的人,應該跟亡人一體同罪。所以無宇說,“盜有所在矣”,就是說,王的管事的人,應該與逃亡的人一體同罪。無宇這樣一講,楚王沒有辦法,只得說,把你的臣抓回去吧。至于你所說的盜,現在還不可得,楚王也赦了無宇入王宮抓人的罪。
照這整個的記載看起來,所謂“亡人”只能了解為逃亡的奴隸,無宇說:“若從有司,是無所執逃臣也。逃而舍之,是無陪臺也?!笨梢娝摹巴鋈恕币簿褪桥_一級的奴隸。如果他是自由人,他用不著逃;即使逃了,無宇也沒有權把他抓回來。所謂周文王之法和楚文王之法,都是奴隸主禁止奴隸逃亡的法,大奴隸主之間,可能也有一些協定,互相不收逃亡的奴隸,殷紂王不守這個協定,收羅各地方逃亡的奴隸,所以各地方的奴隸主,都拼命地起兵伐他(“故夫致死焉”)。所以我認為,這里所謂“亡人”只能是逃亡的奴隸;人有十等的“人”是泛指包括自天子以至于奴隸各階級的人。
從無宇的這一段話里,也可以看出來奴隸主貴族對于奴隸的壓迫的情況。跟這種情況比較起來,就可以看出來孔子主張“來遠人”的社會意義。這種主張顯然是跟所謂周文王之法和楚文王之法相對立的。也可以看出來孔子所說的“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論語·子罕》)的社會意義。當然,地主階級對于農民,還是“奪志”,但是跟奴隸主對于奴隸的壓迫比較起來,總要好一點??鬃印安豢蓨Z志”的話,就是這種情況的反映。
【附注三】孔子要求學生們,“泛愛眾而親仁”(《論語·學而》),不但“愛眾”,而且要“泛愛眾”。上文引樊遲問仁章講到“湯有天下,選于眾,舉伊尹”。據傳說伊尹是奴隸。這一點可以幫助我們對“泛愛眾”的了解。
眾這個字作為名詞用,是指眾人,大眾;作為形容詞用,是指眾多和多數。在應用的時候,所謂大眾和多數,在其應用的范圍內,所指的具體對象可以不同?,F在我們所謂群眾這個名詞,在應用的時候也因其應用的范圍不同,所指的對象也不同。例如在工廠中,說到群眾,主要的是指工人;在學校中,說到群眾,主要的是指學生。
孔子說:“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吾從眾。拜下,禮也;今拜乎上,泰也;雖違眾,吾從下?!?span id="e2ru7kk" class="font">(《論語·子罕》)這里所謂眾就是多數的意思。當然這里所謂多數是指有資格行“禮”的人,但不能反過來說“眾”這個字就專指有資格行禮的人。
“眾”這個字在應用的時候,可能因其應用范圍不同,其所指的具體對象也有不同,但是,如果它應用的范圍是全社會,這個眾字就要泛指;其泛指所指的,就是社會中最大多數的人。就孔子時代情況說,社會中最大多數人就是“民”了。在這種情況下,“眾”、“民”和“人”就有相同的意義。因為社會中最大多數的人是民,也就是眾。
俞樾的《古書疑義舉例》中,有“兩句似異實同例”,俞樾說:“古人之文有兩句并列而實一義者,若各為之說,轉失其義矣?!薄拔嵬醪挥?,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俞樾引趙注說:“豫亦游也?!薄安挥尾辉ィ兾囊猿赊o而無異義?!?/p>
《論語》上所說的“博施于民而能濟眾”(《雍也》),“眾”和“民”在這里“變文而成辭”,意思是一樣;“若各為之說,轉失其義。”《論語》說“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學而》),在這里,“人”和“民”也是“變文以成辭”?!墩撜Z》又說:“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陽貨》)在這里,“眾”和“人”也是一樣意思。人是可以“使”的,可見這里所說的人,也就是民?!靶艅t人任焉”,《堯曰篇》作“信則民任焉”?!叭巍笔恰靶湃巍钡囊馑???鬃诱f“民無信不立”,就是說如果統治者不得人民的信任,他就不可能繼續統治。
【附注四】“克”字有兩個意義;一個是勝,一個是能??鬃铀f的“克己”的“克”字是“勝”的意思?!蹲髠鳌份d有楚靈王和子革的一段談話。在其中,子革勸告楚靈王對于自己的欲求要加節制,可是楚靈王“不能自克,以及于難”。下面接著說:“仲尼曰,古也有志,克己復禮,仁也。信善哉!楚靈王若能如是,豈其辱于乾谿?!?span id="7blnkq9" class="font">(昭公十二年)由此可知“克己復禮,仁也”,本是一句成語??鬃右`王的事例作為說明。這個事例也就是“克己復禮”的注解;“克己”就是“勝己”;“楚靈王不能自克”,就是不能自勝。這是孔子自己對于“克己”所作的注解。至少也可以說,這是“克己”的最早的注解。
何晏的《論語集解》用馬融說:“克己,約身也?!毙蠒m引劉炫說:“克訓勝也,己謂身也。身有嗜欲,當以禮義齊之。”(邢昺《論語疏》)皇侃的《論語義疏》直接把“克”字寫成“剋”(據《知不足齋叢書》本),更確定“克”在這里的意思是“勝”。
歷來經學家對于“克己”的“克”都解釋為“勝”。明清以后,才有人翻案,認為“克己”的“克”字是“能”的意思。他們的翻案是他們與程朱道學的斗爭的一部分。作為這一斗爭看,他們說法有其積極的作用。作為對于《論語》的解釋,則是不正確的。因為這與孔子自己的或最早的解釋不合。
這樣的解釋也與文法不合。作為“能”字解的“克”字后面必跟有動詞,例如“克明峻德”,“克昌厥后”,如果后面沒有動詞,就不成一句話。如果“克己”的“克”字作“能”字解,“克己”就是“能己”;這不成一句話。
這樣的解釋也跟下文不合。下文“非禮勿視”等四句,講“復禮”也是講對自己的節制,正是“克己復禮”的詳細節目。若“克己”的意思是“能己”,則這四句只是與“復禮”有關了?!盀槿视杉骸币痪涫钦f“為仁”主要是靠自己的努力,不能靠別人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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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子夏”原作“子貢”,據文意改?!景尕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