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哲學史新編試稿·全二冊(三松堂全集)
- 馮友蘭
- 2842字
- 2021-03-03 17:35:38
第一節 “人”的地位的提高與“神”的地位的削弱
隨著生產力的提高、奴隸身份的解放以及統治階級間兼并斗爭的激化,從春秋以至戰國,新的地主階級和比較開明的奴隸主貴族,在經濟方面,都在一定程度上認識到作為勞動力的人的重要。都把爭取勞動力作為政治上的一項重要原則。在春秋末年,有個楚國的貴族葉公,問孔子怎樣把政治搞好。孔子告訴他說,一種好的政治,要使“近者悅,遠者來”(《論語·子路》)。“近者”是指葉公原有的勞動力;“遠者”是指別處的勞動力。《管子·牧民篇》說:“國多財則遠者來;地辟舉則民留處。”這就是說,一個國有豐富的物資,就可以招來更多的勞動力;有了更多的勞動力,就可以開墾更多的荒地;荒地開墾了,別處來的勞動力就可以安居下來。照《孟子》上所記載的,梁國的惠王問孟子說:他的政治很好,待人民很好,為什么鄰國的民不見少,他自己的民不見多呢?(《梁惠王上》)從這些話里邊,可見當時的國君和貴族們,都是想盡辦法,企圖招來別處勞動力,來替他們生產。
上面所說勞動人民對于奴隸主貴族反抗的情況,已經證明統治者如果得不到人民的擁護,必然不能維持他們的地位,這一點,當時統治階級中比較聰明的人也看清楚了。晉士蔿說:“虢公驕,若驟得勝于我,必棄其民。無眾而后伐之,欲御我誰與?”(《左傳》莊公二十七年)周惠王十五年(魯莊公三十二年),周朝的內史過也斷言說:“虢必亡矣,不禋于神而求福焉,神必禍之。不就于民而求用焉,民必違之。”(《國語·周語上》)晉國的欒武子要伐楚。韓獻子說:“無庸,使重其罪,民將叛之,無民孰戰?”(《左傳》成公十五年)
勞動者身份的提高、人民力量的壯大和勞動力在生產和兼并戰爭中所顯示出來的重要性,使一國的最高統治者,國君的地位,也失掉了尊嚴。國君的地位,也被認為是隨時可以變動的。魯昭公被魯國的貴族季氏驅逐出國,死在國外。晉國的趙簡子,問史墨說:“季氏出其君,而民服焉……何也?”史墨說:“魯君世從其失,季氏世修其勤,民忘君矣,雖死于外,其誰矜之?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自古以然,故詩曰:高岸為谷,深谷為陵。三后之姓,于今為庶,主所知也。”(《左傳》昭公三十二年)
季氏是魯國新興勢力的代表,由于他采取了新的剝削方式,得到了人民的擁護。史墨認為,人民拋棄舊奴隸主貴族統治勢力的代表魯昭公而擁護新興的統治勢力,是完全合理的。他并且指出沒有永恒不變的等級秩序。這在當時說是一種非常進步的言論,打擊了君權神授說,反映了奴隸制的等級制度的沒落。
君臣之間的關系也有了變化。晉國的人把晉厲公殺了。魯成公問:“臣弒其君,誰之過也?”大夫里革說:“君之過也。夫君人者,其威大矣。失威而至于殺,其過多矣。”(《國語·魯語上》)這就是說臣“弒”君的責任,應該由君來負。
君的變動不就是國的滅亡,國與君也不是一體,國應高于君,這一點也為當時進步的人所認識。齊國大夫崔杼殺了齊君,晏嬰不肯從齊君死。他說:“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為己死為己亡,非其私暱,誰敢任之?”(《左傳》襄公二十五年)這是說,一個國的君與臣都是為國家辦事的,一國的公事應該與君的私事分開。只有君的私人,才為他辦私事。這也是當時社會思想的一大進步。
“天”上的上帝和神靈本來是人間的統治者的反映。奴隸主貴族統治者的威權既已削弱和沒落,上帝和神靈的威權也必然隨之降低。在春秋時期,由于勞動者身份的解放和地位的提高,神權政治的觀念有進一步動搖。
統治階級中比較聰明的人也看出來,要維持他們的“國家”,民比神還重要。隨國的季梁說:“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左傳》桓公六年)虢國的史嚚說:“吾聞之,國將興,聽于民;將亡,聽于神。神,聰明正直而壹者也,依人而行。”(莊公三十二年)宋國的司馬子魚說:“祭祀以為人也。民,神之主也。”(僖公十九年)民是“神之主”,主是賓主之主,就是說,神還倚賴于人。神“依人而行”,而不是人依神而行。這些材料表明,民和人被提到首要的地位,而鬼神降到了次要的地位,鬼神失去了自己的獨立意志,一切要依人的意志為轉移,這實質上是一種無神論的觀點。這是當時關于宗教的思想的一個大轉變。
在孔子以前的魯國的展禽(柳下惠)給祭祀一個新的解釋。他認為,祭祀的對象都是有利于民的自然界的東西,或者是有功于民的歷史人物。前者如“天之三辰,民所以瞻仰也;及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及九州名山川澤,所以出財用也”。后者包括“法施于民”、“以死勤事”、“以勞定國”、“能御大災”、“能捍大患”的歷史人物(《國語·魯語上》)。祭祀這些對象,為的是“崇德報功”。古時的宗教迷信認為鬼神能賞善罰惡,支配人的命運,祭祀的目的在于祈求鬼神保佑自己。照展禽的解釋,祭祀的迷信成分,就很少了。
由于宗教迷信的動搖,人也逐漸了解到,人的吉兇禍福是人自己的事,與“天”沒有關系。前645年,宋國有隕石,又有“六鹢退飛”。這些不常見的現象,當時迷信的人,認為與人事的吉兇有關。他們認為自然界的非常變化是由人事的好壞引起的,同時這些非常的變化又意味著人將要得到幸福或災難。這是一種“天人感應”。周內史叔興說:“是陰陽之事,非吉兇所生也,吉兇由人。”(《左傳》僖公十六年)這是說,自然界的非常現象,是自然界本身所具有的,是由自然界的陰陽之氣的失調造成的,與人事的好壞沒有關系;人事的禍福是人自己造成的。這是一種無神論的觀點。魯國的閔子馬也說:“禍福無門,惟人自招。”(《左傳》襄公二十三年)《左傳》又記載說,宋國和薛國關于營建周城的問題引起為爭論。宋國引證鬼神以辯護自己的觀點;薛國引證人事以辯護自己的觀點。彌牟評論說:“薛征于人,宋征于鬼,宋罪大矣。”(定公元年)他認為依賴鬼神是十分錯誤的。
晉國的占星術者裨灶,因天象而預言鄭國將要大火。鄭國的大政治家子產說:“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焉知天道?是亦多言矣,豈不或信?”(《左傳》昭公十八年)這里所謂裨灶的“預言”的根據是依據星辰的出沒而推測人事禍福的占星術。子產對這種占星術表示懷疑,并且提出了“人道”與“天道”對立起來。從子產的談話中,可以看出宗教的天道觀開始動搖和沒落。吉兇禍福在于人事的好壞,不在于鬼神的賞罰,也與自然界的某些非常現象無關。這也表明當時人的思想從宗教中得到一定的解放。
春秋時期的哲學思想發展的特點,從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人的發現”的時期,就是說,與“天命”和鬼神比較起,“人”被提到了首要的地位,認為人應該是自己命運的主宰者。這種人本主義的無神論的觀點,在古代哲學史上說是一個大轉變。當時的開明貴族和代表新興統治勢力的進步的思想家是反映這個思想轉變的主要人物。
這個轉變正是當時社會生產力的提高、奴隸身份的解放、生產者地位的提高以及勞動人民的反抗在哲學上的反映。這些轉變和解放為以后“百家爭鳴”準備了思想上的前提。生產力的提高和勞動人民的反抗以及無神論思想的發展,動搖了奴隸主貴族社會的地上的以及天上的傳統的威權,為以后“百家爭鳴”開辟了廣闊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