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哲學史新編試稿·全二冊(三松堂全集)
- 馮友蘭
- 3007字
- 2021-03-03 17:35:38
第四節 知識分子的活躍和思想戰線上的“百家爭鳴”
知識分子舊日稱為“士”。在周代奴隸主貴族的等級制度下,士是貴族中的最低階層。他們都受過一些教育,通曉“禮、樂、射、御、書、數”等“六藝”,能文能武。打仗時候,可以做下級軍官,和平時候,可以做卿大夫高級貴族在政治上的助手。他們也可以“食田”,過剝削生活。他們的職守也是世襲的。這就是說,在貴族等級制度中,他們有固定的地位,固定的生活和固定的工作。
到了春秋戰國時代,士也起了變化,成了一個新的社會階層。隨著奴隸主貴族等級制度的崩壞,士失去了原來的地位和職守,也無“田”可“食”,只得自謀生活。在不斷戰爭中,還有許多原來高于士的貴族,甚至是原來的國君,都失去他們原來的地位,流亡到各地。這些大小貴族們,過去憑世襲的身份,過剝削的生活,現在靠他們對于“六藝”的知識,自謀生活。他們也成為沒有固定生活與固定工作的知識分子,在各地游來游去,尋找職業,因此得到“游士”的稱號。其中長于禮、樂,熟悉古代典籍,成為傳授知識的老師,或在別人家有喪祭事的時候,替人家指導怎樣行禮(“相禮”)。這個時期,從新興地主和小生產者階層中也涌現出一批知識分子,他們也擁有專門的知識和技能,希望得到統治者的任用。士原來是貴族的最低階層,后來成為“四民之首”,有比農、工、商高一點的社會地位。
士的最大的希望還是投靠統治者在政治上得到出路,參加政權。他們“上說下教”;“上說”可以做官食祿,在政治上得出路,“下教”可以招徠門徒,收些“束脩”,并且擴大影響。這些門徒可以來自不同的階級,因此,士的社會根源是很復雜的。
士是當時社會中很活躍的一種人。當時國君與大貴族都要“養士”,以取得他們的擁護。例如公元前4世紀前3世紀之間,齊國的王在齊國都城近郊“稷下”聚集“文學游說之士”,稱為“學士”,有“千數百人”。其中地位高的有七十多個人,“皆賜列第,為上大夫,不治而議論”(《史記·齊世家》)。其他大貴族,如孟嘗君、信陵君、春申君等,都“養士”數千人。他們“養士”所用的生活資料,當然都是從加重對于農民的剝削而來。《戰國策》記載,孟嘗君因為“養士”派人到鄉下去收高利貸的利息。《呂氏春秋》記載有人把惠施比為蝗蟲(《不屈》)。大部分士的生活資料的主要來源,是靠當時有政權的人的供給。因此,在這時候,士雖亦號為“四民之首”,但在基本上是剝削階級內部的一個階層。
斯大林說:“知識分子從來不是一個階級,——它過去是而且現在還是由社會各階級出身的份子組成的階層。”(斯大林《論蘇聯憲法草案的報告》第五節)他們必需依附于某一階級以為生活。在戰國時候的士,對于某一國的統治者,可以“合則留,不合則去”。“游來游去”,有相對的自由。但歸根到底,他們是依附于統治階級的。他們“上說下教”,隨時從不同的階級或階層吸收本階層的補充隊伍。因此,他們在社會中的接觸面比較廣,也有各種不同的出身。他們因所投靠的統治階級和統治集團的不同,因出身不同,或者接觸面不同,在他們的思想言論中,就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不同階級的意識與要求。由于他們有較高的文化水平,有專門的知識和技能,他們成了這個時期各階級在思想上的代言人。他們提出不同的政治主張和哲學思想。這些不同的主張和哲學思想,就是不同階級的意識與要求的表現。
他們是當時社會精神生活中的主要活動者,也是當時各種不同的政治主張的主要宣傳者。其中有些杰出的代表,在思想言論上建立了自己的學派。各派之間,有激烈的斗爭。這種思想上的分化與斗爭,是當時的階級分化與斗爭的反映,反過來也為一定的階級利益服務。
馬克思在有一次論到小資產階級的時候說:“然而也不應該狹隘地想像,以為小資產階級把實現其私自階級利益的意圖推崇為原則。相反,它相信,保證它自己獲得解放的那些特殊條件,同時也就是唯一能使現代社會得到挽救并使階級斗爭根本消滅的一般條件。同樣,也不應該想像,以為所有的民主派分子都確實是些小店主或是崇拜小店主的人物。依照其教育程度和他們個人地位來說,他們可能是與小店主相隔天壤的。使他們成為小資產階級代表人物的是如下一種情況,即他們的思想不能越出小資產者的生活所越不出的界限,因此他們在理論上所得出的任務和辦法,也就是小資產者的物質利益和社會地位在實際上引導小資產者得出的任務和辦法。一般說來,凡屬一個階級在政治方面和著作方面的代表人物與他們所代表的這個階級間的關系,都是如此。”[《路易·波拿巴政變記》,《馬克思恩格斯文選》(兩卷集)第一卷,二五一至二五二頁]先秦各派的哲學家對于其所代表的階級的關系也正是如此。他們也都認為他們的哲學思想和社會政治理論是惟一正確的原則,企圖用以改變當時的社會,所謂“以其道易天下”。同時,他們的思想和理論也都越不出他們所代表的階級或階層所越不出的界限。他們在理論上所得出的任務和辦法,也就是他們所代表的階級或階層的物質利益和社會地位在實際上引導這些階級或階層得出來的任務和辦法。
馬克思又說:“我們在上面已經說明分工是先前歷史的主要力量之一,現在,分工也以精神勞動和物質勞動的分工的形式出現在統治階級中間,因為在這個階級內部,一部分人是作為該階級的思想家而出現的(他們是這一階級的積極的、有概括能力的思想家,他們把編造這一階級關于自身的幻想當作謀生的主要泉源),而另一些人對于這些思想和幻想則采取比較消極的態度,他們準備接受這些思想和幻想,因為實際上該階級的這些代表才是它的積極成員,所以他們很少有時間來編造關于自身的幻想和思想。在這一階級內部,這種分裂甚至可以發展成為這兩部分人之間的某種程度上的對立和敵視,但是一旦發生任何實際沖突,當階級本身受到威脅,甚至占統治地位的思想好像不是統治階級的思想這種假象、它們擁有的權力好像和這一階級的權力不同這種假象也趨于消失的時候,這種敵視便會自行消失。”(《德意志意識形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五十三頁)
馬克思和恩格斯的這段話,雖然是就統治階級及其理論家說的,但對于各個階級及其理論家也都可以適用。一個階級的理論家的理論是這個階級的要求和愿望的集中表現,是這個階級的問題及其自己的解決辦法的集中反映,因此具有更典型的性質。這些理論家的理論可能與這個階級中的個別人的見解有出入,但是他是這個階級的真正的代表。
在一個社會為一個階級所統治的時候,代表一個統治階級的思想就是當時統治的思想。跟它不同的思想就都被壓抑,不能有發展的機會。在一個社會從一種社會制度轉向另一種社會制度的過渡時期,原來的統治階級已經逐漸失去它的統治的權威;新的階級還沒有取得統治地位。在這個時期,舊的統治思想也失去了統治的地位;新的統治思想還沒有建立起來。在這種情況下,社會中的各個階級都或多或少地有機會提出了他們的要求和愿望。代表他們的或者接近他們的知識分子,也都或多或少地有機會把這些階級的要求和愿望在一定程度上系統化,理論化。這就成為代表這一階級的哲學思想。春秋戰國時期在如上所說的復雜錯綜的階級分化和斗爭的情況下,出現了“百家爭鳴”的局面。這時期的“百家爭鳴”是當時階級斗爭在思想戰線上的反映。這跟我們現在的“百家爭鳴”有本質的不同。
這個時期的百家爭鳴,大大促進了當時學術思想的發展。在階級斗爭和百家爭鳴中,出現了許多學術流派,代表各個不同階級的利益,對中國古代哲學的發展起了很大的影響。這個時期出現的主要流派主要的是下面所說的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