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哲學史新編試稿·全二冊(三松堂全集)
- 馮友蘭
- 2523字
- 2021-03-03 17:35:36
第一章 商代和西周時期(公元前16世紀至前8世紀)宗教思想的發展和古代唯物主義思想的萌芽
第一節 商代科學知識及宗教思想的對立
中國的歷史是很長的。但是在商代以前的歷史,我們僅能從古代的傳說中,得一些不盡可靠的材料。到了商代,隨著近來中國考古學的進步,我們已有確實的材料,可以知道當時許多歷史事實,以及當時的文化的發展所達到的程度。
商代已經進入奴隸社會。農業已發展到相當高的程度。隨著農業的需要,當時人對于天文歷法,已經很有研究。他們已經用陰陽合歷,有大小月;大月三十日,小月二十九日,以符合月亮的圓缺。有平年,有閏年;平年十二月,閏年十三月,以符合太陽的回歸年。這就是說,他們已經有了基本上跟現在的農歷相同的歷法;這可見他們的科學知識,已發展到相當高的程度。
就生產技術方面說,殷代的人已經用青銅制造器皿。青銅是銅和錫的合金;純銅太軟,混合上錫可以增加硬度。這是人力戰勝自然的很大的創造。恩格斯說:“動物所能作到的最多不過是搜集,而人則能生產,他制造(最廣義的)生活資料,這是自然界離開了人便不能產生出來的。”(《自然辯證法》,人民出版社1955年版,二六三頁)青銅正是這一類的東西。現在所發現的殷代的青銅器,上面都有極精致的花紋。這可見殷朝人的技術與美術都已發展到相當高的程度。
毛主席說:“馬克思主義者認為人類的生產活動是最基本的實踐活動,是決定其他一切活動的東西。人的認識,主要地依賴于物質的生產活動,逐漸地了解自然的現象、自然的性質、自然的規律性、人和自然的關系。”(《實踐論》,《毛澤東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第二版,二七一頁)商代人的農業生產經驗和天文學知識以及工藝制造,已經使他們對某些自然的現象、性質及規律有了初步的、部分的了解。這從他們能有相當完備的歷法及能用合金,可以看出來。商代的生產活動和科學知識的進展,為古代唯物主義思想的產生創造了有利的條件。
但是在那時候,生產力的水平還很低,人的生產活動的范圍還是很小的;他們對于人和自然的關系的了解基本上還沒有擺脫宗教思想的支配。恩格斯說:“一切宗教,不是別的,正是在人們日常生活中支配著人們的那種外界力量在人們頭腦中的幻想的反映,在這反映中,人間的力量,采取了非人間力量的形式。”(《反杜林論》,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三三三頁)中國社會大概在商代以前的夏代,就已有階級的分化。在商代的奴隸社會中,已經有了奴隸主的國家,有了統治一切的王。在這時期的宗教已經不是自然宗教而是反映奴隸社會的宗教。在人們的幻想中,他們相信,在宇宙間也有一個至上神作為主宰。這個至上神,他們稱為“帝”或“上帝”,在商周之際及以后又稱為“天”。在遺留下來的甲骨卜辭看起來,這個“上帝”是被認為統治一切的,一切自然界中及社會中的事,都由這個至上神作主宰。它有一個以日月風雨等為臣工使者的帝廷,協助統治一切。他以自己的好惡,發號施令,他的號令稱為“天命”。
這樣的宗教迷信顯然是與統治的奴隸主階級有利的。他們利用宗教來統治、麻醉人民。首先,他們壟斷他們所幻想的跟“上帝”交通的權利。古代有個傳說:“乃命重黎,絕地天通。”(《書經·呂刑》)照后來楚國的觀射父的解釋,“絕地天通”就是“絕地民與天神相通之道”(《國語·楚語下》韋昭注語),就是說,把他們所幻想的與天神的交通,限制在專門祀神的人手里。這種人稱為“巫”或“祝”,而王也就是“巫”、“祝”的首領。這樣,王就可以隨便用“上帝”的名義統治、壓迫、剝削勞動人民。這個傳說表明了在階級社會中,宗教思想具有了階級的屬性。
商朝的奴隸主貴族并且說:所謂上帝就是他們自己的祖先,“有娀方將,帝立子生商”(《詩經·商頌》),因此他們經常受上帝的保佑。他們的一舉一動,特別是關于國家和王的行動的重要事情,都要用“卜”的方法,向他們的上帝請求指示并祈求保佑。
這是奴隸主貴族用欺騙、麻醉手段以奴役勞動人民的一個方法。他們企圖使奴隸們相信,奴隸主是天生的、特殊的階級,有權奴役別人,有權受到上帝的保護。他們的所作所為,經過“卜”而得到上帝的指示,因此奴隸們必須服從。顯然,商代的宗教思想是鞏固奴隸制的工具。
可是欺騙總是欺騙。壓迫與剝削總是勞動人民所要反抗的。奴隸主與奴隸之間的矛盾,是當時社會的基本矛盾。這種對抗性的矛盾,不是用欺騙所能解決的。到了商朝的末年,商王紂的暴虐統治與殘酷剝削,引起了勞動人民的普遍反抗,形成了商代奴隸制的嚴重的危機。“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如蜩如螗,如沸如羹”(《詩經·大雅·蕩之什》);這所描寫的就是當時普遍反抗的情況。
商朝奴隸主貴族內部也因當時奴隸的激烈反抗而震驚。紂王的哥哥微子說:“降監殷民,用乂仇斂,召敵仇不怠。罪合于一,多瘠亡詔。”就是說“下視殷人所用治國者,惟以聚斂為事,以此致怨仇,不肯懈怠。罪將集于一身。多致死亡者無所告”(《書經·微子》,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譯文)。在這種剝削之下,人民反抗力量更為強大。微子說:“小民方興,相為敵仇。”宗教的麻醉,也失其效力了;“今殷民乃攘竊神祇之犧牷牲,用以容,將食無災”。就是說:“盜大祀神御物罪至重,且相容隱,則民將食之亦不懼神禍。”(《微子》孫星衍譯文)
商代社會的基本矛盾到了激化時候,另一矛盾也激化了,那就是商與周之間的種族矛盾。周族的統治者武王,趁著商朝社會的內部危機,以“恭行天之罰”(《書經·牧誓》)的名義,集合其他諸侯和部落起兵伐商。商朝的奴隸和人民歡迎和支持武王對于商朝統治者的征伐,并且直接參加了斗爭。后人敘述說:“商王帝辛大惡于民,庶民弗忍,欣戴武王,以致戎于商牧。”(周穆王時祭公謀父語,《國語·周語上》)武王伐紂時向軍隊所作的宣言也說“紂有億兆夷人,亦有離德,余有亂十人,同心同德”(《左傳》昭公二十四年引《太誓》。又《管子·法禁篇》引《泰誓》說:“紂有臣億人,亦有億萬之心,武王有臣三十而一心。”)武王伐商在客觀上幫助了奴隸反抗商朝的奴隸主的斗爭。他的勝利緩和了奴隸制度的危機。
沒有足夠的史料說明周朝的統治階級在勝利以后,基本上改變了奴隸制的剝削制度。但是作為新興的奴隸主統治勢力的周朝貴族,從殷朝的滅亡得到教訓,認識到人民的力量是不可忽視的。他們仍然利用商朝統治階級的宗教思想麻醉人民。但是他們不得不對于這些宗教思想有所修正。這是商代奴隸暴動的結果,是奴隸主對于奴隸的讓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