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哲學史補二集·上(三松堂全集)
- 馮友蘭
- 10632字
- 2021-04-09 18:21:24
郭象的哲學
(一)緒言
近來人多說中國哲學無進步。在表面上看,這話似乎是對底??鬃又v堯舜;董仲舒、何休講孔子;朱熹、王陽明講孔子;戴東原、焦循還是講孔子。但是實際上,董仲舒只是董仲舒,何休只是何休。若知道何休《公羊注》所說之三統三世,只是何休的政治哲學,若知道郭象的《莊子注》只是郭象的哲學,則中國哲學之進步,便顯然了?;蛘咭詾楣笏f底話,在《莊子》中已有其端,郭象不過發揮引申,怎么能算他自己的哲學呢?推而朱熹、王陽明等,也不過發揮引申《大學》《中庸》上所說,所以也沒有什么新貢獻。不過我們即使承認這些哲學家真不過發揮引申,我們也不要輕視了發揮引申。發揮引申就是進步。小兒長成大人,大人也不過發揮引申小兒所已潛具之官能而已。雞卵變成雞,雞也不過發揮引申雞卵中所已有之官能而已。難道我們可以說小兒即是大人,雞卵即是雞嗎?用亞力士多德的名詞說,潛能(potentiality)與現實(actuality)是大有區別底。由潛能到現實便是進步。原來事物由簡趨繁,學問由不明晰進于明晰,乃是實然底,并不是當然底。
凡當然者可以有然有不然;實然者則不能有然有不然。我們要想看中國哲學進步之跡,我們第一要把各時代的材料,歸之于各時代;以某人之說法,歸之于某人。如此則各哲學家的哲學之真面目可見,而中國哲學進步之跡亦便顯然了。
此文講郭象的哲學,就是想做這一種工作??聪挛奈覀兛芍蟛坏芤臧l揮莊子的意思,能用抽象底、普通底理論,說出莊子的詩底文章中所包含底意思,而且實在他自己也有許多新見解。
(二)獨化
老莊的哲學,推倒上帝,而立所謂“道”。郭象則不但不承認有所謂上帝,他并且不承認有所謂道。老子莊子雖常說道是“無”,不過因為它是不可道,不可名;因為它“惟恍惟惚”。然而“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span id="es2btq9" class="spfs_101">(《道德經》二十一章)莊子也說:“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大宗師》)他們之所謂道,究竟是什么,我們現在可不必管;不過就以上所引,我們可知他們之所謂道,并不是個數學上底零。但郭象則說道就是個零。萬物之所以如此如此,只因為它們自然地這般這般。他注上引《莊子》“神鬼神帝”云:
無也,豈能生神哉?不神鬼帝而鬼帝自神,斯乃不神之神也;不生天地而天地自生,斯乃不生之生也。
“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注云:
言道之無所不在也。故在高為無高,在深為無深,在久為無久,在老為無老。無所不在,而所在皆無也。
《莊子·知北游》“有先天地生者,物耶?”注云:
誰得先物者乎哉?吾以陰陽為先物;而陰陽者即所謂物耳;誰又先陰陽者乎?吾以自然為先之,而自然即物之自爾耳。吾以至道為先之矣;而至道者,乃至無也;既以無矣,又奚為先?然則先物者誰乎哉?而猶有物無已。明物之自然,非有使然也。
《齊物論》“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弊⒃疲?/p>
無既無矣,則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為生。然則生生者誰哉?塊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則我自然矣。自己而然,謂之天然。天然耳,非為也?!饰锔髯陨鵁o所出焉,此天道也。
他于此說有之未生,又不能為生,不過欲以明凡物皆塊然“而自生”之理。其實“有”永久是有,更無“未生”之時。個體底物可以有未生之時,而包括一切之“有”,則永久存在也。《知北游》“無古無今,無始無終”,注云:
非唯無不得化而為有也;有亦不得化而為無矣。是有之為物,雖千變萬化,而不得一為無也。不得一為無,自古無未有之時而常存也。
他這種理論,可謂與希臘哲學家巴門尼底斯(Parmenides)的理論很相似。
他之所以主張“物各自生而無所出焉”者,因為不管我們學問多么大,我們若盡問所以生物之原因,我們最后總須要一個“塊然而自生”者,叫它為上帝,為道,為原子,為電子。《天運》“天有六極五常……”注云:
夫事物之近,或知其故;然尋其原以至乎極,則無故而自爾也。自爾則無所稍問其故也,但當順之。
事物終究是“無故而自爾”,所以他開始就說“物之自爾”。他開始即以為物皆自然而然,更無所待。他名此為“獨化”?!洱R物論》“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耶?”注云:
若責其所待,而尋其所由,則尋責無極,而至于無待,而獨化之理明矣。
世或謂罔兩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者。請問夫造物者有耶?無耶?無也,則胡能造物哉?有也,則不足以物眾形。故明眾形之自物,而后始可與言造物耳。是以涉有物之域,雖復罔兩,未有不獨化于玄冥者也。故造物者無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無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
(三)宇宙間事物之關系
所謂“物各自造而無所待焉”者,不過是說,我們不能指定某事物是某事物的原因,并不是說各事物,彼此之間,皆沒有關系。照郭象的意思,事物彼此之間,有關系而且有必要底關系。《秋水》“以功觀之……”注云:
天下莫不相與為彼我,而彼我皆欲自為,斯東西之相反也。然彼我相與為唇齒,唇齒者未嘗相為,而唇亡則齒寒。故彼之自為,濟我之功宏矣。斯相反而不可以相無者也。
《大宗師》“孰能相與于無相與……”注云:
……手足異任,五藏殊官,未嘗相與,而百節同和,斯相與于無相與也。未嘗相為,而表里俱濟,斯相為于無相為也。
《大宗師》“知人之所為者……”注云:
人之生也,形雖七尺,而五常必具。故雖區區之身,乃舉天地以奉之。故天地萬物,凡所有者,不可一日而相無也。一物不具,則生者無由得生;一理不至,則天年無緣得終。
人之所以如此如此,是因宇宙之所以如此如此。嚴格地說,宇宙間之任何事物,皆與其間之別底任何事物有關系。所以說“區區之身,乃舉天地以奉之。故天地萬物,凡所有者,不可一日而相無也”。
即在人事中,“治”、“亂”之代謝,亦是自然底必然底。《大宗師》“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注云:
人皆自然,則治亂成敗,遇與不遇,非人為也,皆自然耳。
《天運》“人自為種而天下耳……”注云:
不能大齊萬物,而人人自別,斯人自為種也。承百代之流,而會乎當今之變,其弊至于斯者,非禹也,故曰天下耳。言圣知之跡,非亂天下,而天下必有斯亂。
“承百代之流,而會乎當今之變”,在這種整個底情形之下,必有某情形、某事物發生,這是必然。但我們不能指某情形、某事物,是某情形、某事物的原因;這是“獨化”。
(四)天然及人事之變化
上文說郭象的理論,狠像巴門尼底斯。但在別一方面,他的理論又好像海拉克利塔斯(Heraclitus)。他以為宇宙是常變底。《大宗師》“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注云:
夫無力之力,莫大于變化者也。故乃揭天地以趨新,負山岳以舍故。故不暫停,忽已涉新;則天地萬物,無時而不移也。世皆新矣,而自以為故。舟日易矣,而視之若舊。山日更矣,而視之若前。今交一臂而失之,皆在冥中去矣。故向者之我,非復今我也。我與今俱往,豈常守故哉?而世莫之覺,橫謂今之所遇,可系而在,豈不昧哉?
社會亦常在變遷之中。社會中底制度,都是所以為一時之用,時過即有弊而成為廢物。《天運》“其作始有倫而今乎婦女”注云:
今之以女為婦而上下悖逆者,非作始之無理,但至理之弊,遂至于此。
《天運》“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注云:
夫禮義,當其時而用之,則西施也。時過而不棄,則丑人也。
《天運》“圍于陳蔡之間……”注云:
夫先王典禮,所以適時用也,時過而不棄,即為民妖,所以興矯效之端也。
《天運》“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處,覯而多責。”注云:
夫仁義者,人之性也;人性有變,古今不同也。故游寄而過去則冥;若滯而系于一方則見,見則偽生,偽生而責多矣。
社會因必然之勢而變,變則舊辦法、舊制度為“丑”為“妖”。若時變而仍執持“丑”、“妖”,即是不能順自然,即是“矯效”,即是“偽”。《馬蹄》“然而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注云:
法圣人者,法其跡耳。夫跡者,已去之物,非應變之具也。奚足尚而執之哉?執成跡以御乎無方,無方至而跡滯矣。
時變則需要新辦法新制度。圣人以新辦法新制度應新時變,正是順自然?!肚锼贰澳鹾硬弊⒃疲?/p>
俗之所貴,有時而賤;物之所大,世或小之。故順物之跡,不得不殊。斯五帝三王之所以不同也。
《天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耶?……”注云:
言二圣俱以亂故治之,則揖讓之與用師,直是時異耳,未有勝負于其間也。
圣人因時“順物”,因時異故其“順物之跡”“不得不殊”;要皆系“順物”,究竟一樣,而無“勝負于其間”。郭象并不反對道德制度,但反對不合時宜底道德制度。
(五)“無為”
新時勢出來,人自然有新辦法新制度以應之。這是勢之必然;這是人之自為。《大宗師》“以知為時者,不得已于事也。”注云:
夫高下相受,不可逆之流也。小大相群,不得已之勢也。曠然無情,群知之府也。承百流之會,居師人之極者,奚為哉?任時世之知,委必然之事,付之天下而已。
“奚為哉?”無為而已。
《在宥》“故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莫若無為?!弊⒃疲?/p>
無為者,非拱默之謂也。直各任其自為,則性命安矣。不得已者,非迫于威刑也,直抱道懷樸,任乎必然之極,而天下自賓也。
“無為”即是“任乎必然之極”,“各任其自為”。《天道》“以此進為而撫世……”注云:
夫無為之體大矣,天下何所不無為哉?故主上不為冢宰之任,則伊呂靜而司尹矣。冢宰不為百官之所執,則百官靜而御事矣。百官不為萬民之所務,則萬民靜而安其業矣。萬民不易彼我之所能,則天下之彼我靜而自得矣。故自天子以下至于庶人,下及昆蟲,孰能有為而成哉?是故彌無為而彌尊也。
《天道》“故古之人貴夫無為也……”注云:
夫工人無為于刻木,而有為于用斧。主上無為于親事,而有為于用臣。臣能親事,主能用臣。斧能刻木,而工能用斧。各當其能,則天理自然,非有為也?!矢魉酒淙?,則上下咸得,而無為之理至矣。
《天道》“上必無為而用下……”注云:
故對上下則君靜而臣動;比古今則堯舜無為而湯武有事。然各用其性,而天機玄發,則古今上下無為,誰有為也?
以古比今,則今之事業活動,多得多了。然今之事業活動,亦系因時勢之必然而自然生出。今之人亦系“各用其性,天機玄發”。所以亦是無為。以上比下,也是如此。普通所說之消極底、“開倒車”底無為,正郭象所反對?!恶R蹄》“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注云:
夫善御者,將以盡其能也。盡能在于自任,而乃走作馳步,求其過能之用,故有不堪而多死焉。若乃任駑驥之力,適遲疾之分,雖則足跡接乎八荒之表,而眾馬之性全矣。而惑者聞任馬之性,乃謂放而不乘,聞無為之風,遂云行不如臥,何其往而不返哉?斯失乎莊生之旨遠矣。
《逍遙游》“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注云:
夫治之由乎不治,為之出乎無為也。取于堯而足,豈借之許由哉?若謂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后得稱無為者,此莊老之談所以見棄于當涂。當涂者自必于有為之域而不反者,斯之由也。
普通所謂之“返樸還醇”,也是郭象所反對者?!犊桃狻贰肮仕匾舱?,謂其無所與雜也”注云:
茍以不虧為純,則雖百行同舉,萬變參備,乃至純也。茍以不雜為素,則雖龍章鳳姿,倩乎有非常之觀,乃至素也。若不能保其自然之質,而雜乎外飾,則雖犬羊之鞹,庸得謂之純素哉?
(六)圣智
老子說:“絕圣棄智,民利百倍?!?span id="jrsp9ig" class="spfs_101">(《道德經》十九章)據上所引,我們可知郭象并不反對圣智,他只反對學圣智?!恶R蹄》“及至圣人……”注云:
圣人者,民得性之跡耳,非所以跡也。……夫圣跡既章,則仁義不真,而禮樂離性,徒得形表而已矣。有圣人即有斯弊,吾若是何哉?
《天道》“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注云:圣智之所以為圣智,亦系天機之自然,其“龍章鳳姿”,“乃至素也”。但學之者僅能學其“跡”,學其“形表”,“形表”不真,而已往之“跡”亦無所用于今,故反對學圣智也?!睹l篋》“彼曾史、楊墨、師曠、倕工、離朱……”注云:
當古之事,已滅于古矣。雖或傳之,豈能使古在今哉?古不在今,今事已變;故絕學任性,與時變化,而后至焉。
此數人者,所稟多方,故使天下躍而效之。效之則失我,我失由彼,則彼為亂主矣。夫天下之大患者失我也。
《胠篋》“擢亂六律……”注云:
夫聲色離曠,有耳目者之所貴也。受生有分,而以所貴引之,則性命喪矣。若乃毀其所貴,棄彼任我,則聰明各全,人含其真也。
夫以蜘蛛蛣蜣之陋,而布網轉丸,不求之于工匠,則萬物各有能也。所能雖不同,而所習不敢異,則若巧而拙矣。故善用人者,使能方者為方,能圓者為圓,各任其所能,人安其性,不責萬民以工倕之巧。故眾技以不相能似拙,而天下皆自能,則大巧矣。夫用其自能,則規矩可棄,而妙匠之指可攦也。
人各有其性,各有所能。圣智之所以為圣智,亦不過順其性,展其能而已。若別人棄己之所能,而妄學圣智,“則性命喪矣”。李白生來就是李白;他也不能不是李白。無李白之“性”,而妄學李白,則“未得此能,又失故步矣”。圣智既亦不過自展其能,故“使人各任其能”者,無廢圣智之理。不過無圣智之資者,不可失我從彼,不安其性耳。此云:“規矩可棄,而妙匠之指可攦”,乃注《莊子》“棄規矩,攦工倕之指”之文,非謂別人可任其能,而工倕不可任其能也?!娥B生主》“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注云:
夫舉重攜輕,而神氣自若,此力之所限也。而尚名好勝者,雖復絕膂,猶未足以慊其愿,此知之無涯也。故知之為名,生于失當,而滅于冥極。冥極者,任其至分,而無毫銖之加。是故雖負萬鈞,茍當其所能,則忽然不知重之在身;雖應萬機,泯然不覺事之在己,此養生之主也。
《齊物論》“五者圓而幾向方矣”注云:
此五者皆以有為傷當者也。不能止乎本性,而求外無已,夫外不可求而求之,譬猶以圓學方,以魚慕鳥耳,雖希翼鸞鳳,擬規日月,此愈近,彼愈遠,實學彌得而性彌失。故齊物而偏尚之累去矣。
可見郭象并不以為我們應叫“負萬鈞”者皆負十鈞,應叫鸞鳳皆改為燕雀。不過燕雀鸞鳳,皆應“止乎本性”,而不“求外”,“任其至分”,而“無毫銖之加”?!爸疄槊谑М敗?,圣智之知,皆在其“至分”之內。世之天才,皆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皆是無為;故雖有莫大之知識,亦不名為“知”。若《儒林外史》中之詩人,皆出于勉強,皆是有為,其一知半解,亦是“知”也。
《人間世》“福輕乎羽,莫之知載”注云:
足能行而放之,手能執而任之,聽耳之所聞,視目之所見;知止其所不知,能止其所不能;用其自用,為其自為,恣其性內,而無纖介于分外;此無為之至易也。無為而性命不全者,未之有也。性命全而非福者,理未聞也。故夫福者,即向之所謂全耳,非假物也,豈有寄鴻毛之重哉?率性而動,動不過分,天下之至易者也。舉其自舉,載其自載,天下之至輕者也?!e其性內,則雖負萬鈞而不覺其重也。外物寄之,雖重不盈錙銖,有不勝任者矣。為內,福也;故福至輕。為外,禍也;故禍至重。禍至重而莫之知避;此世之大迷也。
“恣其性內”,即是無為,有“纖介于分外”,即是有為。所謂“足能行而放之”等,并不是反對圣智。因人之足所能行,手所能持,耳所能聞,目所能視,知所能知,能所能為,天然不同。圣智自是圣智,特無圣智之資者,必欲學圣智,則“釋無為之至易而行有為之至難”(見同上),必有所困矣。
郭象這個意思,也根據于其“獨化”之說?!洞笞趲煛贰案嫡f得之以相武丁……”注云:
道無能也,此言得之于道,乃所以明其自得耳。自得耳,道不能使之得也。我之未得,又不能為得也。然則凡得之者,外不資于道,內不由于己,掘然自得而獨化也。夫生之難也,猶獨化而自得之矣。既得其生,又何患于生之不得而為之哉?故夫為生果不足以全生,以其生之不由于己為也,而為之則傷其真生也。
(七)“逍遙”
圣智之必為大人物,必有大事業,普通人之必為小人物,必有小事業,亦猶莊子所說大鵬之必為大鳥,學鳩之必為小鳥也?!跺羞b游》“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注云:
非冥海不足以運其身,非九萬里不足以負其翼,此豈好奇哉?直以大物必自生于大處,大處亦必自生此大物。理固自然,不患其失,又何厝心于其間哉?
“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注云:
夫翼大則難舉,故摶扶搖而后能上,九萬里乃足自勝耳。既有斯翼,豈得決然而起,數仞而下哉?此皆不得不然,非樂然也。
“之二蟲又何知?”注云:
二蟲謂鵬蜩也。對大于小,所以均異趣也。夫趣之所以異,豈知異而異哉?皆不知所以然而自然耳。自然耳,不為也,此逍遙之大意。
大鵬之舉動必大,小鳥之舉動必小,皆系“理固自然”,“不得不然”,“不知其所以然而然”。天然界、人事界中之大小區別皆是如此。亞力山大之必立其帝業,柏拉圖之必寫其“對話”,皆各順其性,不得不然,不知所以然而然耳。
物雖如此不同,然茍順其性,則皆逍遙,《逍遙游》“去以六月息者也”注云:
夫大鳥一去半歲,至天池而息,小鳥一飛半朝,槍榆枋而止;此比所能則有間矣,其于適性一也。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注云:
此皆明鵬之所以高飛者,翼大故耳。故質小者所資不待大,則質大者所用不得小矣。故理有至分,物有定極,各足稱事,其濟一也。若乃失乎忘生之生,而營生于至當之外,事不任力,動不稱情,則雖垂天之翼,不能無窮,決起之飛不能無困矣。
“蜩與學鳩笑之曰……”注云:
茍足于其性,則雖大鵬無以自貴于小鳥,小鳥無羨于天池,而榮愿有余矣。故小大雖殊,逍遙一也。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以八千歲為秋……”注云:
夫年知不相及,若此之懸也。比于眾人之所悲,亦可悲矣。而眾人未嘗悲此者,以其性各有極也。茍知其極,則毫分不可以相跂,天下又何所悲乎哉?夫物未嘗以大欲小,而必以小羨大。故舉小大之殊,各有定分,非羨欲所及,則羨欲之累,可以絕矣。夫悲生于累,累絕則悲去;悲去而性命不安者,未之有也。
(八)“齊物”
然人之所患,正在于不能安其性,不能絕“羨欲之累”。小者慕大,卑者慕尊,愚者慕智,“事不任力,動不稱情”。故“雖垂天之翼,不能無窮;決起之飛,不能無困”。欲使人免“羨欲之累”,則莫如使人知大小、尊卑、愚智,根本上皆無優劣是非之分?!洱R物論》“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注云:
夫簫管參差,宮商異律,故有短長高下萬殊之聲。聲雖萬殊,而所稟之度一也。然則優劣無所錯其間矣。
“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注云:
言物聲既異,而形之動搖,亦又不同也。動雖不同,其得齊一耳,豈調調獨是而刁刁獨非乎?
“樂出虛,蒸成菌”注云:
物各自然,不知所以然而然,則形雖彌異,其然彌同也。
天然界、人事界中諸事物,皆是如此?!洱R物論》“如是皆有為臣妾乎”注云:
若皆私之,則志過其分,上下相冒,而莫為臣妾矣。臣妾之才,而不安臣妾之任,則失矣。故知君臣上下,手足外內,乃天理自然,豈真人之所為哉?
夫臣妾但各當其分耳,未為不足以相治也。相治者,若手足、耳目、四肢、百體,各有所司,而更相御用也。
夫時之所賢者為君,才不應世者為臣,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卑,首自在上,足自在下……雖無錯于當而必自當也。
“以隸相尊”注云:
以有所賤故尊卑生焉,而滑涽紛亂,莫之能正,各自是于一方矣,故為吻然自合之道,莫若置之勿言,委之自爾也。
知此則尊卑齊矣。
《齊物論》“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注云:
夫自是而非彼,彼我之常情也?!瓕⒚鳠o是無非,莫若反覆相喻。反覆相喻,則彼之與我,既同于自是,又均于相非。均于相非,則天下無是;同于自是,則天下無非。何以明其然耶?是若果是,則天下不得復有非之者也。非若果非,亦不得復有是之者也。今是非無主,紛然淆亂,明此區區者各信其偏見,而同于一致耳。仰觀俯察,莫不皆然。是以至人知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故浩然大寧,而天地萬物,各當其分,同于自得,而無是無非也。
知此則是非齊矣。
《齊物論》“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注云:
夫以形相對,則泰山大于秋毫也。若各據其性分,物冥其極,則形大未為有余,形小不為不足。茍各足于其性,則秋毫不獨小其小,而泰山不獨大其大矣。若以性足為大,則天下之足,未有過于秋毫也;若性足者非大,則雖泰山亦可稱小矣。故曰,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為小。泰山為小,則天下無大矣;秋毫為大,則天下無小也。無小無大,無壽無夭。是以蟪蛄不羨大椿,而欣然自得;斥鴳不貴天池,而榮愿以足。茍足于天然而安其性命,故雖天地未足為壽,而與我并生;萬物未足為異,而與我同得。則天地之生,又何不并?而萬物之得,又何不一哉?
知此則大小齊矣。
《齊物論》“彼是方生之說也……”注云:
夫死生之變,猶春秋冬夏,四時行耳。故死生之狀雖異,其于各安所遇一也。今生者方自謂生為生,而死者方自謂生為死,則無生矣。生者方自謂死為死,而死者方自謂死為生,則無死矣。無死無生,無可無不可?!?/p>
“此之謂物化”注云:
夫時不暫停,而今不遂存,故昨日之夢,于今化矣。死生之變,豈異于此,而勞心于其間哉?
《大宗師》“其為樂豈可勝計耶?”注云:
本非人而化為人,化為人,失于故矣。失故而喜,喜所遇也。變化無窮,何所不遇?所遇而樂,樂豈有極乎?
知此則死生齊矣。
《齊物論》“昔者十日并出……”注云:
夫日月雖無私于照,猶有所不及,德則無不得也。而今欲奪蓬艾之愿,而伐使從己,于至道豈宏哉?故不釋然神解耳。若乃物暢其性,各安其所安,無遠邇幽深,任之自若,皆得其極,則彼無不當,而我無不怡也。
知此則智愚齊矣。
知萬物之皆齊,死生之一貫,則“無執”“無我”。《齊物論》“是故滑疑之耀……”注云:
夫圣人,無我者也。故滑疑之耀,則圖而域之,恢恑譎怪,則通而一之,使群異各安其所安,眾人不失其所是,則己不用于物,而萬物之用用矣。物皆自用,則孰是孰非哉!故雖放蕩之變,屈奇之異,曲而從之,寄之自用,則用雖萬殊,歷然自明。
“參萬歲而一成純”注云:
唯大圣無執,故芚然直往,而與變化為一,一變化而常游于獨者也。故雖參糅億載,千殊萬異,“道行之而成”,則古今一成也;“物謂之而然”,則萬物一然也。無物不然,無時不成,故可謂純也。
積是于萬歲,則萬歲一是也。積然于萬物,則萬物盡然也。故不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彼我勝負之所如也。
“無物不然”,“積然于萬物,則萬物盡然也”。此然字與西洋哲學中之“是”相當。人“是”動物,樹“是”植物。無論何物皆可以“是”字加于其后。所以無物不“是”。所以“是”(being)可以指一切底存在;而“不是”(non-being)可以指一切底不存在。今萬物盡然,生亦然,死亦然,彼亦然,我亦然,不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彼我勝負之所如。如此則忘生死,忘彼我,忘是非?!巴晖x,振于無竟,故寓諸無竟”(《莊子·齊物論》)注云:
夫忘年故玄同死生,忘義故彌貫是非,是非死生,蕩而為一,斯至理也。至理暢于無極,故寄之者不得有窮也。
(九)“至人”
真能齊物之人,謂之至人、圣人、“無待之人”?!跺羞b游》“小知不及大知……”注云:
物各有性,性各有極,皆如年知,豈跂尚之所及哉?自此以下,至于列子,歷舉年知之大小,各信其一方,未有足以相傾者也。然后統以無待之人,遺彼忘我,冥此群異。異方同得,而我無功名。是故統小大者,無小無大者也。茍有乎大小,則雖大鵬之與斥鷃,宰官之與御風,同為累物耳。齊死生者,無死無生者也。茍有乎死生,則雖大椿之與蟪蛄,彭祖之與朝菌,均于短折耳。故游于無小無大者,無窮者也。冥乎不生不死者,無極者也。若夫逍遙而系于有方,則雖放之使游,而有所窮矣。未能無待也。
一物即能“自足于其性”,然若不知齊物,不能“玄同死生”,“彌貫是非”,則在此能“自足”,在彼或不能“自足”。樂生者未必能樂死,安于得者未必能安于失。此所謂“逍遙而系于有方”,其逍遙是有限底。失其現在所以為自足者,即不能自足,故“雖放之使游,而有所窮矣”。其現在所以為自足者,即是其“所待”?!叭舴虺颂斓刂弊⒃疲?/p>
天地者,萬物之總名也。天地以萬物為體,而萬物必以自然為正。自然者,不為而自然者也。故大鵬之能高,斥鴳能下,椿木之能長,朝菌之能短,凡此皆自然之所能,非為之所能也。不為自能,所以為正也。故“乘天地之正”者,即是順萬物之性也,“御六氣之辯者”,即是游變化之涂也。如斯以往,則何往而有窮哉?所遇斯乘,又將惡乎待哉?此乃至德之人,玄同彼我者之逍遙也。
《大宗師》“故圣人將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注云:
夫圣人游于變化之涂,放于日新之流。萬物萬化,亦與之萬化;化者無極,亦與之無極,誰得遁之哉?夫于生為亡,而于死為存,則何時而非存哉?
至人既已忘一切區別而“與物冥”,故能“體化合變,無往不可”,隨宇宙萬變;宇宙無窮,至人亦無窮矣。如此之人,則能合內外?!洞笞趲煛贰氨擞畏街庹咭病弊⒃疲?/p>
夫理有至極,外內相冥。未有極游外之致而不冥于內者也,未有能冥于內而不游于外者也。故圣人常游外以冥內,無心以順有。故雖終日揮形而神氣無變;俯仰萬機,而淡然自若。
如此之人,則能合動靜。《應帝王》“鄉吾示之以地文……”注云:
夫至人,其動也天,其靜也地,其行也水流,其止也淵默。淵默之與水流,天行之于地止,其于不為而自爾一也。……誠應不以心,而理自玄符,與變化升降,而以世為量,然后足為物主而順時無極。
“鯢桓之審為淵……”注云:
夫至人用之則行,舍之則止。行止雖異,而玄默一焉。……雖波流九變,治亂紛如,居其極者,常淡然自得,泊乎忘為也。
這是郭象的理想人格。這是他的神秘主義。
(十)余論
我們看斯賓諾莎的《倫理學》,我們開首覺得他的哲學是個實在主義;看到最后,他的實在主義,竟為神秘哲學所掩了。他能把實在主義與神秘主義合一。郭象的主義也是如此。我以為這是他們的價值之一。(參看拙著《人生哲學》第十二章第一節。)
郭象究竟受佛家多大影響,很難斷言。不過他的哲學根本上是與佛家不同底。佛家的形上學大概是觀念論,而郭象的形上學則是實在論。佛學所說之真如門,是形上學底;郭象所論之玄同無差別,是認識論底。所以郭象這一類的道家哲學,雖有神秘主義,然與科學并不沖突。
此外還有一個歷史底問題,就是上所引之《莊子注》,究竟是郭象的,或是向秀的?!稌x書·郭象傳》說,向秀注《莊子》未竟而卒,郭象“遂竊以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樂》二篇,又易《馬蹄》一篇。其余眾篇,或點定文句而已”。但《向秀傳》:“莊周著書內外數十篇……秀乃為之隱解……惠帝之世,郭象又述而廣之?!薄笆龆鴱V之”與“或點定文句而已”,大有區別。究竟事實若何,我們現在也不必考問,我們只以為以上所述是一個很好底哲學系統。至于此哲學系統,是姓郭或姓向,在哲學上不是多大底問題。即在哲學史上也不是多大底問題,因為向、郭之時代相差不甚遠,也都是所謂清談家。無論我們說這個哲學系統姓郭姓向,都不致于錯代表時代。
十六年,三月十九,于北京
原載《哲學評論》第一卷第一期,1927年4月